看样子恐怕连痊愈的时间都没有吧?
翻转着伤痕累累的两手,原本起水泡、脱皮的地方又更加红肿,隐约可见有液体自伤口渗出。
发了一会儿呆,才回神想起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没时间让他继续在这里发呆,赶紧净身沐浴。
“小爰,你好了吗?”乌襄拿着衣服走了进来,正巧看见赵爰打算从水里起身。“你再多泡一会儿没关系,我刚刚经过大厅时看见李管事有事出门去了,暂时不会来打扰。”他伸手重新将赵爰压回水里头。
“我柴还没劈完……”
“不差这点时间,反正注定是弄不完的。”那一堆柴火以赵爰的速度就算劈两天也劈不完,更别说每天都有樵夫送新木材过来。
“这倒也是……”赵爰苦笑,坐回浴池里舒服地感受池水熨烫肌肤的暖和舒服。“襄大哥不忙吗?”
“没啥好忙的,宅子里的仆人大多没有多少工作,只有你是例外。而且乌家的本家不在这个地方,少爷并没有经营这里的打算,所以事情就更少了。”
“乌家的本家在哪儿?”
“北方塞外。”
“塞外?那儿匈奴不是闹得紧吗?”
“乌家在那儿有自己的势力,况且一向与边疆民族关系不错,不用担心。”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会,少爷只是要我们过来整理一下,不久我们就会回到乌家牧场,只留几个仆人在这里看顾。其实若非这里是当初老爷盖给夫人的别院,少爷根本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大家在塞外住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性子都养野了,不再适合在这个地方生活。”想来想去还是天地连成一线的大草原景色好,虽然单调却让人觉得心胸宽阔,比在这里少了一份束缚感。
“原来这里曾是乌家的地方……”怪不得那时乌映砻命人清除掉他跟娘以及仆人们的物品时,连问都不用问就明白什么是原来就有的,什么是后来增添上去的。不过才三天的时间而已,整个别院就只有他藏在身边的人偶及池里的莲花还是他所熟悉的景物。
他们回塞外时会带着他一起走吗?还是将他留在这个地方?
“对了,忘了问你,后花园的池塘里长的那些大叶片是什么东西?本来是要清掉的,可是李管事看了一下,就告诉我们不用清了。”
“那是莲花,是从南方带过来的植物,可是这里的天候没南方热,所以一直不曾开花。”
“原来是从南方带过来的啊!怪不得李管事要我们暂且保留它。”
“什么意思?”
“李管事原本是楚地人,战乱时被老爷所救后就一直在乌家帮忙,而且还娶了我们乌家的女儿。可惜他的妻子及孩子都在数年前被杀了。对了,既然它开不了花,你们还种它做什么?”这些贵族就是喜欢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先是千里迢迢从南方移植过来,又让仆人花时间整理那些不会开花的叶子,一点效益也无。
“我娘也同样来自南方,明知道它开不了花,还是舍不得丢了它,时时在池畔守着,就期望它哪天能开上那么一天的花也好,毕竟她也没法儿回南方的家园……”这里离南方是如此遥远,日夜赶车而行也需要一个月余的时间。娘是赵国君王的宠姬,单以这个身份在外行走就是一个困难。
爰儿,娘时时想着,如果娘不是生得如此容貌,如果不是赵王姬妾,那该有多好……我一定可以平凡至死,你说是不是?
这一切终究只是奢望,娘注定死于异乡,而他注定是个战俘,无法改变。
“小爰?小爰?”乌襄在他眼前猛挥手,强拉回他神游四方的意识。
赵爰眨眨眼看向他,而后恍然而知自己又失了神。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老毛病,想改也改不了。“对不住,我该起来工作了。”
乌襄将衣服递给他。“你似乎时常失神。”想起自己跟赵爰说话的时候会有一种其他的人根本不在这里的错觉。
赵爰微笑。“老毛病了。”他很快的穿上衣服,将刚刚换下的旧衣撕成布条,再将手上的伤口包扎好。
“你的手最好过一阵子再拿斧头,否则小心伤口溃烂。”他们手中的茧可不是一再将伤口扯破弄出来的。赵爰看着双手呆了一下。“没用的。”不可能因为他的手受伤,李管事就会让他休息。
“我帮你做,李管事不会知道的。”
赵爰摇摇头。“还是我自己来好了。”他可以帮他一时,却帮不了他一辈子,他也说过他最后终究是要回到塞外生活,不可能一直陪伴着他。
乌襄皱眉,他也清楚赵爰的想法,可是看着那一双原本修长细白的双手,掌心净是一片红肿,还泛着血丝及透明的液体,他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一双手大概就会这么废了,心里着实不忍。
“至少在李管事没注意时让我帮你。”
赵爰笑笑。“那真谢谢你了。”他拉拢衣襟,想起不过是几天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侍从为他更衣沐浴。
他的贴身侍从郭华年纪与他相仿,主仆两人的情感融洽,相处时都是笑笑闹闹的,常让总管及娘指责上下不分。
他现在可好?跟恒叔他们一起顺利逃过秦兵的眼线了吗?不知他们是往哪个方向逃?在这样的年代,似乎不论在哪里,都寻不着平安和祥。
“赵爰,你又失神了!”乌襄有些无奈地替他将腰带系上,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在短时间内数次神游四方,这样的人幸亏前生在帝王之家,有人照顾,否则连怎么死得都不晓得。
赵爰眨眨眼,无意识地微笑,望着矮身替他系上腰带的乌襄,那一头黑发让他想起乌映砻。
他也有一头很黑很亮的长发,在这别院见到他时是在邯郸城方破之际,看着他战甲上的血渍,一头逃开皮绳束缚的乌丝飞扬在寒风之中,就明白他同样来自修罗场。
自己的爹亲,会不会是他亲手杀的?
拥有那样冷冽眸子的人,是不会放弃亲手处决仇人的机会的。
赵爰茫然地望向澡堂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再度飘起雪,更北的塞外该是更冷的天气吧?是否也会同这里一般飘着无瑕白雪?同样的一场白雪?
* * *
乌映砻抬头望着天际漫飞下来的雪片,突地勒紧马缰绳停了下来。
“少爷,怎么了?”一旁的侍卫跟着停下马来,疑惑地注视着专注望向穹苍的主子。
乌映砻摇摇头。“没事。”他不过是想看雪而已,很突然地想看看这不知看过几回的雪景。
侍卫控制胯下显得有些浮躁的坐骑,头一次看见一向沉稳如山的主子脸上浮现疑惑不解。那不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要大事的神情,反而像是一时的失神。
专注无畏的主子也会有失神的一刻?这令他感到颇不可思议。
雪片飘落眼前,停留在乌映砻温热等待的大掌中,自天而降的无瑕仅一瞬间停留,下一刻已与汗水融为一体,那是多么短暂脆弱的无瑕……
他想起那一张淡然风轻的脸庞,想起剑刃横过纤颈时留下的一丝鲜红——雪色白皙的肌肤衬着胭脂红,是他忘不了的鲜明。
“走了。”等待雪片的大掌重新拉扯缰绳,乌映砻有力的大腿一缩拢,胯下的黑马如风飞驰般卷起沾染尘埃的初雪片片。
侍卫们微微一愣,赶紧双脚一蹬,跟着主子身后飞驰而去。
第三章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细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平静的流水也冻结成冰。无瑕的白雪再也不是飘在身上,而是打在身上。数不清的雪片纷落,随着刺骨寒风弥漫。
连河水都结了冰啊!赵爰不禁感叹。
他拎着木桶在大雪里望着河面发呆。
昨天河面的冰仍薄,轻轻一敲就破,今儿个看来是别想破冰取水了。
他愣愣的在雪地里蹲下,被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双手,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面貌,抚摸着冰面兀自发愣,让雪不断地将纤细的身子掩埋。
这儿的水不能取了,那么就只剩下更远的那条小溪,那儿的坡度高、溪水急,连寒冬也不会结冰。
可是问题是距离挺远的,大概要走个半个时辰才到得了。
本来别院里头有口井,可奇异地在邯郸城沦陷时污了水质,无法再取用,每天他都试着提一桶上来看看,依然透明中带点奇特的粉红,像是染了鲜血一般。
是因为有人掉落井里死去吗?还是太多的杀伐,使得血流成河漫进了井里?
总而言之,井里头的水是无法再用了,谁都不愿去试试那可能混着亲友或敌人鲜血的井水。
死在井里头是不是很孤单?
若是可以,他真想到井里头捞捞看,看是谁能在漫长的时间里静静流淌着鲜红。
“你的工作不会就只是在这里发呆而已吧?”
熟悉又沉厚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赵爰慢慢转头抬头一看,视线依然无法触及来人的高大。
看不见背后的人的脸庞,不过他可以轻易猜测出是谁,就像他小时候只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就能将他的模样刻在脑海中一样。
他回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快?
赵爰原以为大概会有大半年,甚至是一辈子的时间都不会再看到他。或者应该说是他根本撑不到乌映砻回来。
这些天来他不但时常在工作中昏过去,连双手都已经不再像是自己的,几乎可钥隙ㄔ俟痪盟皇遣∷谰褪浅晌蟹希焕罟苁屡捎胨墓ぷ鞣至浚甯龃竽腥死醋龆甲霾煌辍?
乌映砻不可思议的瞪着眼前那个在一瞬间又失了神的人儿。
远远的,他就看见一个不要命的人蹲在河边让风雪掩埋,还觉得奇怪乌家没有这等疯子时,就发现这个不要命的人居然是他的战俘。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不见,赵爰本来就已经够纤细瘦小的身躯马上又缩减只剩一半,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跑,苍白的脸蛋上一丝血色也无。
乌映砻敢打赌,若是他慢了一天回来,就再也见不着他。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然紧缩,痛得他皱起英挺的剑眉。
“你是存心寻死吗?是不是受不了折磨了?”乌映砻痛恨刚刚突如其来的那一抹痛,毫不怜惜地弯身将赵爰给扯了站起来。
赵爰像是毫无知觉、茫然的凝视着他,似乎逃脱的思绪还没完全找回。
好热!这是怎么一回事?
乌映砻兀地发觉自己手中握着的、隔着一层层粗布下的身子热得发烫。“你病了?”
赵爰终于回过神,缓缓露出那一抹他熟悉的淡淡微笑。
你病了?多么可笑的一个问题。
让一个从来不曾做过粗活的公子哥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过度劳动,能不病吗?身体的高热已然不只一天,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病得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还好。”至少他在今天过完之前还死不了。
赵爰抽回被他拉在手掌中的手,他的双手早已麻木地连冰雪的寒冷都感受不到,等会儿用这双手拿斧头,恐怕还没劈到柴就先砍死自己了吧?
乌映砻皱眉,将他重新拉回自己身边,略显得怒气冲冲地往内院快步走去。
赵爰无奈地被他拖着走,只好以小跑步跟上,发觉他的一步远等于他的两步长。
真好,若是他也有乌映砻同样的身形,到小溪边提水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吧?
赵爰忙着细数步伐,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拖过内院,来到以往娘亲住的厢房。
* * *
乌映砻直接将他给扔到炕上,快速地脱下赵爰身上的衣物,连手上缠绕的布条都解得一干二净。
赵爰全身赤裸,在几天内已骨瘦如柴的身躯,接触到冷风时微微一颤,两肩乌黑肿高得有如两座小山丘,手臂到手腕红肿一片,最可怕的还是那一双手,比原先大了两倍以上,上头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隐隐约约还透着可怕的脓血臭味。
赵爰一点也不惊讶自己双手受伤的程度,手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已经许久。襄大哥虽然瞒着李管事好心地送金创药给他用,可是在连续工作冻伤下根本毫无效果,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再过个一、两天,不是个死人就是个残废。
“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管事到底分配了什么工作给他?竟然让一双修长无瑕的手变成这副模样!
“磨伤而已。”反正他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这样严重的伤势叫作而已?
乌映砻恼怒的瞪向赵爰那一脸啥事也不曾发生的表情。
他这样算小事而已,那死了是不是该说没啥大不了?
乌映砻起身走到外头,吩咐一旁的侍卫请大夫,再走回来时发现床上的人儿已经起身穿回衣服,正用刚才解下的布条重新包裹着那一双可怖的手,失去原有的知觉,动作有些缓慢。
“你在做什么?”
赵爰奇怪地看着他怒不可遏的脸庞。“我还有工作要做。”他那么生气做什么?是他特别吩咐李管事折磨他的不是吗?难道连他受伤也不可以吗?
“不用做了。”乌映砻恼火地将他押回炕上,把缠到一半的布条松开。
“不用做了?你准备要处死我了吗?”像自己这样的人连奴仆都做不了,大概也只剩死路一条。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处死你?”
“是没有。”哎!这个人真难懂。
好久没睡在温暖的炕上,加上身体又疲累,赵爰脑袋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虽然不晓得他会怎么对待他,但是自己连死都不怕了,也没啥好担心的,趁新的命令还没下来,他还能睡在温暖的炕上时,先睡一下,不然待会儿命令下来就没得睡了。
乌映砻还想说些什么,转眼间却瞧见赵爰熟睡的脸庞,他早已因疲累睡得安安稳稳的,一点惊慌失措的神情也没有。
乌映砻怒气满布的俊脸登时傻住,无法置信地瞪着炕上的赵爰。
虽然早从见面那天起就知道他少根筋的性子,可是这样眼睁睁的实例摆在眼前,一时之间真教人啼笑皆非。
当初因为秦人入侵而吓得屁滚尿流的赵王室,怎么会出这样一个异类?
“少爷,大夫来了。”带领着大夫入室的侍卫,刹那间为主子脸上发愣的表情失了神。
侍卫眨了下眼睛,仔细看了因为通报声音回神的乌映砻一眼;主子严肃锐利的目光让他觉得刚刚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大概是天候太冷,连眼睛都冻僵了才会产生这等幻象。
“少爷,您的身子……”大夫向前仔细端详乌映砻的脸色。
“不是我。”乌映砻摇头。“帮我看看他。”他退到一旁让大夫将炕上的人儿瞧个仔细。
瞧见赵爰的模样,大夫很快地皱起眉头,上前坐在床沿,握住因为发肿而较平常人大上两倍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