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让乌襄拉着离开,走出院落前,她回首望了一眼凝视天空出神的赵爰,在那看似空洞的眼里,她瞧见与她同样纠葛难解的情丝,更有茫茫然的空寂。
心,蓦地加快跳动。
朗朗白云自天的那一头飘到这一处,再缓缓消失边际。
赵爰起身,走过乌襄替他准备好的行囊—将房门轻掩。
* * *
璎珞走到一半,人便立在石地上动也不肯一动。
“怎么了?你是怕小爰他不肯走吗?放心,如果他不走,我会再去劝说的。”乌襄以为她没见着赵爰的离去,所以心里不安。
璎珞垂首,缓缓摇头。
“不是的话,那你怎么了?”在这些天之前,他没跟她说过多少话,猜不透她的性子。
“映砻哥是真的很爱赵公子对不?”映砻哥从来没有用对赵爰那样的目光瞧着她,他凝锁宠溺的温柔眸子里有淡淡的忧伤,还有生怕赵公子不在他身边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她。
不过她明白,同样的眼神,在她望着映砻哥时,也可以在她眼中瞧见。除非爱得很深,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滋味掺杂。
乌襄静默,心里明明是那样的清楚事实,他却不愿承认他尊敬的少爷竟然是以那样深刻的情感去爱着一个男人。
“赵公子也必然很爱映砻哥。”刚刚她瞧见的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仿佛在开天辟地时,便已经不停挖掘累积。“他,像是认识了映砻哥很久很久,像即使映砻哥不在他身边,他也能瞧见他一样。”就是那种深刻,令人感觉恐惧。
“你想说什么?”
璎珞缓缓抬头,泪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流淌满面,一点声音也无。“我想说,他们不该分开,不能分开。我懂得那样的情感,失去了便无法存活……”就像映砻哥一旦离开她的生命,她的心便会跟着死去一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们是两个男人,即使深爱,还是两个男人。”
璎珞抽回他紧握的双手。“我不懂你说的那些,璎珞只知道相爱的人不该分开,相爱的人一旦分开了就不能独活。”从小到大,一个不识字的姑娘家懂得什么?除了缝衣、煮炊、狩猎外,她们天天看着的是父母与情郎,一辈子都在学习相爱。
她不是个慧黠的聪明姑娘,却是个懂得爱的女人。
璎珞回身冲回赵爰的院落,希望把话重说清楚,她爱映袭哥,所以希望他能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即使留她一个人也没关系,一个人心死,总比三个人心死来得好。
乌襄愣在原地,他不懂璎珞究竟在想什么,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要努力不放手吗?他没爱过谁,不明白她、少爷、小爰这些深陷爱情中的人的想法,只觉得他们都疯了,全都疯了!
璎珞来到赵爰房里时,赵爰已不在房中,乌襄准备的行囊躺在坐榻上看起来颇为可笑。
行囊是多么没有必要的累赘。失去心的人有如行尸走肉,再也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会到哪里去?
她今天是第一次与赵爰见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她猜测不了他的去向。
找映砻哥,映砻哥一定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定能找到他!
想着,她立刻奔出院落,经过依然傻在原地的乌襄。
“你要去哪里?”她不是跟小爰解释去了吗?
“赵公子不在房里、也不在院落,他离开了。我要去找映砻哥,让映砻哥把他找回来。”
乌襄眼明手快地捉住璎珞。“他走了,他走了就好,你别再多做傻事,他会去找他的部属,少爷也将过得很好。”
璎珞用力甩开他的手。“你什么都不懂,他不会去找他的部属的,心都丢在这里了,回去没有希望等待的地方又有何用?”
“你别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别去,让他走。”
“听不懂,怎会听不懂,是你不愿多想而已,出门在外你会想家吧?为什么会想家,那是因为有你心爱的娘在家里等你,如果没有了你娘,换了一个人,你会想家吗?你的家是你和你娘完成的,而赵公子的家是他和映砻哥完成的,没有映砻哥,家就不复存!你怎会不懂?”
谁说情字只有谈过的人方知晓,不识情字不过是愚懦之人的逃避。
他颓然放璎珞远去,乌襄的理智被一句句苛责震得七零八落,再也拼不出谁是谁非。
* * *
得到璎珞的通知,乌映砻考验起奔雷的能力,如飞似地奔回乌家牧场。
他会去哪里?
房里头没有任何他留下来的讯息,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他手不方便又没有坐骑,不可能走得太远,这里他知道的地方又不多,他还会去哪里?
想起之前杀狼的幽谷,那是惟一一个他知道且安静的地方,除了那里,不会有其他的地方了。
* * *
赵爰站在崖边发呆,手里抱着偷偷跟着他出来的雪雪。
不知是他站得太久,还是谷里头的湿气重,一身外袍半湿,发上凝结了几颗晶莹的水珠儿。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马蹄声,为首的一匹黑马上坐着的是吓白了脸的乌映砻磬,身后跟着璎珞及乌襄。
赵爰回身看向三人,站立太久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将三个人的心提到最高点。
“你们怎么都来了?”赵爰笑着说出来的话显得有些幽远,像来自远处不知名的方向。
“爰,别站在那里,过来……算了,你别动,我过去就好。”乌映砻怕极了赵爰脚步一个不稳就坠落崖底。这里他来过多次,知道崖边罡风足以吹起一头骏马,更别说是身形单薄的赵爰了。
赵爰微笑。“你别过来了,这里虽然美,可挺危险的,刚刚我就差点被风给吹下去。”像是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一般,一阵谷风卷起他半湿的衣袍,修长的身形动摇。
见状,乌映砻的心跳几乎停止。“知道危险就别待在那里,我……”
赵爰摇头要他别说话。“你喜欢璎珞姑娘对不对?她是个天真善良的好女孩……”
这次换乌映砻打断他的话。“没用的,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比谁都清楚。”
闻言,赵爰恍惚了一下。
“是啊!就像你懂我一样,我也懂得你。”
“既然知道,你这是……”
“不过如果我不在了,也许你的心里就可以有其他的人一开始会难过,不过时间会淡薄一切。”
“我不准你这么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一瞬间,乌映砻忘记赵爰的处境,怒气冲冲的向前踏出几步,混乱的情绪根本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似乎被他的怒气吓到,赵爰下意识地往后踏一步,整个人几乎悬在崖边。
“我是说真的,没有了我,随着时间过去,你会慢慢淡忘我,然后可以重新爱上一个人,这人也许是璎珞姑娘,也许是其他温柔婉约的美丽女子,更可能是个像我的女子,不过总比跟一个男人相爱来得好,不会遭受议论,不必担忧对方必须忍受嘲讽,不必时时猜疑会不会有一天对方发现对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
乌映砻突然觉得目前的情况有些荒谬可笑。
“你不是个会说笑的人,明知道刚刚说的那些都不可能,说又有何用?”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彼此是多么记挂对方,说“一时兴起”这四个字更是可笑。他乌映砻砻从来就不是一时兴起的人,他夺取的,必定是他要的,他要的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放手。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没有了你,自然就没有我,你说的那些都是废话,”乌映砻又向前迈进一步。
似乎要考验三人的胆量,赵爰往后退了一些。
“跟我在一起,你不怕世人唾弃你?”
“我不在乎!”乌映砻如雷怒吼,坚定无犹疑。
赵爰唇边的微笑扩大。“如果有一天你厌恶我……”
“除非我死了!”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厌恶他。
赵爰笑容又扩大了些。“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赵爰话语中似有未尽之意,眼中充满着压抑不住的情感,不看乌映砻,不看璎珞,而是看着乌襄。
乌襄被他看得心里痛苦不堪,偏过头无法继续注视他询问般的眼神。
又一阵风吹来,赵爰站立不稳,乌襄与璎珞同时惊呼出声。
“你敢死就给我试试看,我们一起到地下去算帐。”乌映砻毫不犹豫地向前扑了上去。
下一瞬间,两人同时坠落,璎珞与乌襄冲了上去,一声惊喊声也没有,掉落下去的两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一切结局。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乌襄疯了似的对着崖下哭喊,朦胧不见底的深崖早已失去两人的踪影,听不见他的悔恨。
璎珞茫茫然的瞧着下方。
刚刚她似乎听见了很小很小的一声轻笑,虽然很小声,可是很快乐、很满足。
人落下去,不可能还活着吧?死前还如此快乐,是因为对方就在自己身边是吗?可是她宁可活着看对方快乐啊!
* * *
璎珞没听错,坠落下去的两人,的确是发出了笑声。
赵爰在乌映砻抱紧他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刚刚遇到了神医……”
语毕,乌映砻想起之前安排的一切,还有刚刚赵爰那奇怪的模样。
他是来阻止赵爰做傻事的,偏偏一点悲壮凄凉的气氛也没有。
“你实在不适合当个戏子。”乌映砻嘴边挂着笑容叹息。
赵爰眨眨眼,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 * *
多年之后——
“老鬼,你就不会对这头发想想办法吗?”
一处如仙境般的离尘幽谷,由内可以望见远方气势盛大的流水瀑布,不远处的一片碧绿潭水,树林花丛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比邻的两个小庄院,红瓦白墙典雅细致。可惜一大清早的大吼声坏了此等宁静之美。
与过去一般顶着一头白发的神医,此时擦腰瞪着比他高上一个头的俊美男子,俊美男子有着一张二十余岁的面貌,可两鬓霜白如四十壮年,眼里的深沉如已知天命,任谁看了都猜不透他的年岁。
“我有啥法子,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早有办法,我何必生得一张弱冠之相而顶着白发苍苍,这样比较好看吗?你比我好多了,不但只有两边是白的,看来还比我年长,我是满头白发,满头耶!”真不晓得自己当时是发了啥疯,何必在知晓这大块头决定放弃牧场带爱人远走天涯时,建议两人可以到他这儿定居,根本彼此看不顺眼嘛,真是自找气受。
也不想想他年纪都老大一把了,只有一头烦恼丝增添岁月,这可是别人想求都求不得的——不但不感激他,还抱怨他功力不足,驻颜无术。
乌映砻冷哼一声,不想跟这个一大早就过来找麻烦的老家伙争吵,顺手抱起一旁出神发愣的赵爰到潭边去钓几尾寒潭鱼吃。
这鬼谷啥不多,就是奇奇怪怪的珍奇异果最多,老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等他与赵爰在这儿住了十多年却发现彼此容貌一点变化也没有,才知这些东西原来都是难求的长生驻颜异果。
“不吵了?”赵爰拍拍乌映砻的肩要他放自己下去。
这两个人似乎天生不对盘,光碰面也能吵。
不过赵爰知道其实他们两个人都很欣赏对方,吵架也是一种情感交流的方式,何况当年他一个人茫然散步到崖边时,若不是神医跟他说映砻决定放弃一切远走,他还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他不愿意就那么轻易离开,又怕待着终有一天会招致群起围攻……所以跟神医一起配合演了场戏,给映砻一个选择的机会,让其他人得知他们布置的结局,光为这点,他跟映袭就很感激他。
后来,映砻毫不犹豫地选择陪他落崖,乌襄也将扛起牧场的一切责任,让情根深种的璎珞断念。结果如何,他们不想多去探查,那已与他们两人无关。
“你就喜欢置身在事外。”乌映砻依其意放他下地,替他将一头乌丝拨到脑后。也许是因为赵爰天生寡欲的关系,不但容颜不改,连青丝也不见白。
赵爰轻笑,喜看他们两人拌嘴的模样。“你晓得雪雪的尾巴多了一尾吗?”
“真的?”
赵爰点点头。“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他变成了人我也不讶异。”山下常常有村民将他们当成了神仙,求仙的人都被神医的阵法给困在外头,从来就再没有人进来过。
在这里这么多年的时间,他们练武习文,清心寡欲,他学医、种花草,乌映砻学障法、学建构。改变是一点一滴的,不过他们都晓得自己虽非常人眼里的神仙,但要如仙自在似乎并非不可。
清朗一笑,乌映砻拉着他的手到潭边坐了下来。“管他世间恁般变化,只要你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赵爰回以温柔一笑,将头枕在在他盘起的一边大腿上,轻轻躺下。“我也是,只要有你就够了。”富贵繁华不求,名利威势不需,仙缘更非一开始的打算,两个人惟一一个心愿,即是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如此简单。
不知从何冒出的雪雪似乎不同意他们俩的话,钻进两人之间骚动,惹得两人直笑。
“这么久不见,你跑到哪儿去了?”赵爰爱怜地抚摸它雪白柔滑的毛皮。
雪雪偏头,倏地离开两人身上,下了地,冲回树丛里。
正感疑惑的两人对看一眼,正猜疑是怎么回事时,雪雪又冲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到两人面前。
赵爰起身,揭开雪雪带来的神秘之物,布包底下出现一张幼嫩白皙的婴儿脸蛋。
两人瞧瞧对方,看着小婴儿,又看向雪雪,然后发现雪雪似乎正露出一抹可爱又诡异的笑容。
这狐狸,又有啥歪主意了?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