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突然喝住,才刚要触地的莲足又乖乖缩回床上。
「我真的确定我认识你呵……」她有丝不安,想再确认什么似地,执着地重申道:「你叫昔东浚,昔是昔日好友的昔,东是日出东方的东,浚是──」
「我知道我叫什么!你不必一再强调。」昔东浚捺住性子,觉得额际隐隐作痛了起来,他真后悔捡回这个「麻烦」!
「你真的确定你不认识她?」
朴昱饶富兴味的视线在女孩和昔东浚之间流转。想来,一向很少主动与人亲近的昔东浚,也是会招惹女孩子的嘛!他敢肯定这件事背后绝对藏有一段曲折。笑了笑,他提醒昔东浚,道:「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我想她不会无缘无故只记得你,说不定有『忘性』的人是你呢!是你忘了她!」
欲杀人的目光如喂了毒的飞镖,狠狠朝朴昱射了过去。
朴昱仍然嬉皮笑脸的,他八成是接昔东浚冷冽的视线接惯了,脸皮也厚了。
昔东浚向来讨厌不相干的人、事、物近身,这他自然清楚不过,尽管此刻的昔东浚摆明开不起玩笑,他还是忍不住想活络一下气氛,以免床上那位可爱的小姑娘还以为自己来到了恶人窟呢!
「大夫,请问这位姑娘的情形会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所有的事?」朴昱当然好奇……呃,「关心」后续发展。
「这我不敢断言,也许一时,也许一辈子……」
「一辈子?!」
昔东浚以为自己听错了!冻死人的视线直接射向床上那张虚弱苍白,但仍坚持对他笑的容颜。
床上的人儿嗫嚅干唇,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大夫已先一步接话。「嗯……过去我确曾听间过有这样的病例,但从未亲身接触过,这位姑娘算是我头一回遇上,所以……所以……」
所以,不要再问我啦!
大夫在心中无声狂喊,只想快快脱身。长安城里兵荒马乱的,他本已收拾好包袱准备出城避难了,没想到在临走前硬被抓来看诊,且还碰上这么个棘手的病人。唉……他真想哭!
「对不起,大夫……可不可以……请问一下?」
女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圆瞳,看看昔东浚,又看看大夫,忍不任插话问道:「如果……我一直这样想不起来……该怎么办?」
她拚命搓揉小手,明显的忧虑梗在心头。
朴昱好心安抚她。「别担心,你不是小猫小狗,浚不会随便拋弃你的,是不是啊?浚?」
「不一定。」
好冷血的回答!啧,昔东浚这家伙真是个硬肠子,转一下弯会死人啊!
朴昱朝昔东浚使眼色,拚命暗示他态度最好「和善」些──瞧,姑娘家的眼泪已经呼之欲出了呢!等会儿要是一个不小心把她的眼泪给逼出来,就别怪他朴昱不帮忙收拾残局了。
「姑娘你别怕,刚才浚说的那三个字不算数,你就当没听见,倘若你真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还是可以……」
「不是的……」她连忙摇头,解释道:「我只是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可是万一我永远都好不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重要的事?!什么重要的事?」大夫追问。能想起一件是一件,或许还可以顺利理出个蛛丝马迹。
她眉头深锁,十指紧扭。
「其实……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事……只隐约感觉到好象有件事很重要……是我必须去做的……」求助似地望向大夫。「而且……我的鼻子好痛。」
「姑娘,我想你该担心的是头部的伤才对。」大夫说道。虽然这女孩的鼻梁肿得乱七八糟,敷上药后是丑了不少,但真正棘手的是她丧失记忆这件事,有药也难医啊!
「我的头是很痛没错,可是我的鼻子更痛!」她径自说出真实感受,期待大夫能为她解除痛苦,完全没注意到昔东浚迥异的脸色。「因为我只要一讲话,就好痛──」
「那就闭上嘴,别说话。」
昔东浚忽然出声低喝,口气显得烦躁。
女孩噤声,抿起唇,委屈的泪水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她头好痛、鼻子也痛、全身都在痛,现在──连心都泛疼了。
他的面容明明深印在她的脑海里,只要看着他,她就会有股莫名的熟悉与亲切,她对他的感觉如此清晰,所以,她该是认识他的,不是吗?否则她怎会在茫茫人海中,如此准确地走来这里找到他?
可是,他不但不认得她,还避她如蛇蝎……怎会这样?他们该是彼此认识的,是吧?是吧?
昔东浚防备又疏离的眼神像把利刃,刺得她胸口也要流出血似的。她有点害怕了,害怕他不相信她的话、害怕他以为她在说谎、害怕他不再理她……
她想,她是在乎他的……
在乎到即使忘了自己,也要让他独占她残存的记忆……
只是,她的这份在乎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喂,你可别哭哦……」
朴昱大喊,被她泪眼汪汪的小可怜模样给吓住。
浚大爷,开口说些什么吧!姑娘家真的要哭了!朴昱以夸张的口形催促昔东浚赶紧控制场面,此刻就算他说上十句安慰,都比不上昔东浚一句来得有效。
况且,他都已经听阿沅说了,就算她头部撞伤,丧失记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们造成的,但她鼻子上的伤,昔东浚多少还是要负点责任的……现在可好了,不关心人家的鼻子也就算了,还凶人家,简直说不过去。
这点,昔东浚当然也明白。
只见他定定瞅着可怜兮兮的她,不想理会,却又不得不理会。
她的出现实在太突兀、太诡异、太难解了,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绝对都已经是个麻烦了!
「不准掉眼泪,万一鼻子上的药糊了,你的鼻子会更痛!」
这是他唯一挤出口的话,算是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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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浚爷,一切都还好吧?」
众人一走出「雪阁」,小厮阿沅赶忙上前询问。他已等在外头大半天了,虽说他也是讨厌麻烦事的人,但还是忍不住想关心一下状况。
「你的脸发生了什么事?」
昔东浚皱起眉,注意到阿沅脸上不知何时添了些青肿红紫,像是刚被人痛殴过一顿。
「呃……没什么啦!走路不小心撞到柱子。」阿沅掩饰道。
他总不能招认是因为想偷学主人俐落上马的英姿,才会被那匹老是看见他出糗的黑马给摔得鼻青脸肿吧!说出来多丢人啊,他这辈子都别想混了……
「你跟大夫回去拿药,顺便也帮你自己敷个伤药。」昔东浚对阿沅说道。
「记得让那位姑娘好好休养,暂时别让她再受刺激了。」
临走前,大夫再次交代。阿沅听命办差,跟随大夫离开,他正打算利用机会私下抓大夫问清楚那姑娘的情形,他好奇死了。
北风冷冽,冻得人刺骨,刚才的一场雪,让大地瞬时覆上一层雪白。
昔东浚和朴昱走在覆雪的苑中小径,各自思量着。每多走一步,朴昱就忍不住偷瞄身旁那冷死人的「大冰块」一眼。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昔东浚突然以新罗语开口道。
有一个满肚子全是话的人跟在身旁绕来转去的,只会更加恼人,不如一次让对方「吐」个干净,他的耳根也好早点清静。
朴昱清清喉咙,笑眯眯的,他憋很久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前些天,你不是收到一封匿名信函,约你今日到「乐食楼」一见,说是有要事相告,你去了吗?」意外地,朴昱竟然不是问起房里的那位姑娘。
「去了。」
「结果呢?是谁约你?」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等了半个时辰,那个人没有出现,我就走了。」
转过一座梅园,昔东浚仍是话家常般地轻描淡写,激动的人依然是朴昱。
「没出现?」朴昱惊讶,深感怪异。既然约了人,又何以不出现?「那么,究竟是谁约了你,你可有想法?」
「没有。」昔东浚平静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他肯前去赴约已经是给对方很大的尊重了,既然人没出现,他也没兴趣深究,就当平白被人耍了一回。
「你想对方会不会是新罗那里派来的人?来探探你目前在长安的状况。」朴昱发挥他擅长的想象力,努力帮好朋友推敲琢磨。
「何以如此认为?」
「你也不想想我是做什么的?什么本事没有,就是消息灵通嘛!」朴昱自豪道。他可是掌握大唐与新罗国之间贸易的最大通货商,举凡来往于两国间的商贾买卖,都必须由他经手过滤,当然啦,随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流通,不管是大道还是小道消息,也跟着持别灵通喽!
「哦?这回你又听说了什么?」
「当然是听说了你最近心烦的原因。」
「我心烦?这也可以听说?」昔东浚挑眉,不得不承认朴昱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趣。
「那当然,因为你『最厌烦的事情』目前正在新罗国内如火如荼展开,如果烧不着远在长安的你也就罢了,只可惜现在情况有变,眼看着连你都免不了要被卷入,你岂能不心烦?」朴昱一派置身事外的轻松。
新罗国的统治集团是由六部贵族所组成,为巩固其特权地位,同时以森严的「骨品制」来划分血统与身分的阶级地位,其中,又以金、昔、朴三家王族地位最高,不但可世袭王位,还独占整个官僚体系,拥有无上权力。然六部贵族间势力难免有所消长,为了扩张或确保既有势力,同等阶级内的贵族会相互联姻攀亲,以通婚的手段达到政治联盟的目的。
以昔氏家族来说,昔东浚的母亲出身金氏,因此,昔氏血脉与王室宗亲向来亲近友好,在中央朝廷所掌握的权力更是不在话下。所以,身为昔氏家族嫡长子的昔东浚,打一出生便注定了要背负家族使命。
而朴昱虽然出生六大家族的朴氏,但因为阶级地位较低,所以不像昔东浚那般是昔氏家族新一辈核心成员,同时也是各方角力成败的关键人物。
十六岁那年,昔东浚和朴昱一起离开了新罗,千里跋涉来到长安。朴昱专营中国和新罗间的买卖生意,昔东浚则是以到大唐求学为由,远远避开可能的权力勾斗。
「我知道新罗那边现在正热闹得很,听说日前家族长辈已为你下达配婚令,五大家族无不跃跃欲试,一个一个拚命把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往你们昔家送呢,就等着你这位嫡长公子钦点……」朴昱说道,想当然这正是昔东浚近来心情不佳的原因。
「这种事竟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来,真令人佩服……」昔东浚嘲讽道,心情更坏了。他是收到父亲托人快马捎来的家书,才得知这件事的。
「咦?你不知道吗?这件事在新罗坊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朴昱笑了笑。「大家都关心哪一家的闺女会雀屏中选呢!」
「你想必也凑和其中吧。」昔东浚冷睨朴昱。
「呵……」他不去凑热闹才怪!「毕竟这是攸关各大家族的大事嘛,说不定……说不定……」朴昱忽然想到什么,露出贼贼的笑。
在心情恶劣的人眼中,这张脸看来颇为欠揍!
「说不定啊……」
「你是拐到舌头了?有话快说!」昔东浚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好修养,否则怎能够看着如此欠扁的一张脸这么多年,而还没有真正动手?!
朴昱指了指「雪阁」的方向,表情更贼了。
「我是想,说不定房里那位迷失自己的小姑娘就是从新罗来的,是你家族长辈们帮你挑选好的妻子──」朴昱终于还是又扯到了房里的那位姑娘,而且越说越投入,仿佛他曾亲身经历一般。「她背负着全家族的期待,千里迢迢来长安与未来的夫婿培养感情,达成劝夫回新罗的使命,只是没想到,寻夫的过程命运多舛,她在途中遇上劫匪,与侍卫和家仆失散且又受了伤,但还是凭着仅存的斗志和残存的记忆找到了夫婿……」
「请问你现在唱的是哪一出大戏?」
显然地,朴昱说得精彩,但昔东浚并不捧场。他向来少言,也不特别喜欢听人说话,但不知为何,他身边却总是围绕着喜欢说话的人,叽叽喳喳的,他不认为自己和蔼可亲到适合陪人聊天。
清静!绝对是他最低程度的要求,但往往也是最难求的。
昔东浚从不主动揽事在身,可偏偏事情自动会来找他,只要大唐国内的新罗人发生任何纷争,必定会上门找他仲裁,他每天忙着处理这些事务,便一刻都不得闲。
厌恶麻烦事,又偏会被麻烦事给缠身!对此,朴昱一点都不意外,谁叫出身六部贵族的昔东浚是目前在唐的新罗人中,身分地位最显赫,骨品阶级最高的,所有在唐新罗人皆以他马首是瞻,绝对信服他的任何决定,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家心目中唯一共尊的领袖人物。
「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可疑得很吗?」朴昱难得认真道。「我听阿沅说,你捡到她时,她一身新罗女子的装扮,你说,我的推论难道没有几分可能吗?」
昔东浚虽然也觉得事有蹊跷,但直觉告诉他,这女孩并非来自新罗。
「她也许只是附近人家的女儿。」
「这新罗坊里有几个新罗人,我们最清楚不过了,根本不会有不认识的生面孔──」朴昱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时还不忘调侃昔东浚道:「而且,她还把你的名字和长相,记得『非常非常』的熟呢!」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她。」
「不管认不认识,至少在搞清楚她的来历之前,她都是个责任。」
昔东浚停下脚步,冰傲的深眸如同天空飘降的傲雪,寒意逼人。
「我不收留女人!尤其是来路不明的女人。」
「只要搞清楚她的来历,就不算是来路不明了,不是吗?」朴昱又露出那副欠人扁的贼笑嘴脸。「况且现在外头的景况你也看到了,叛军安禄山的兵马未到,长安城已经开始乱了,而大唐的皇上整日和他的爱妃腻在华清宫,根本顾不了天下人死活,如果乱局失控,连我们也不得不撤出长安回乡避祸的时候,难道要丢下她一个人?」
所以,他才后悔捡回了个大麻烦!
昔东浚眉心紧拧,沉默半晌,才道:「既然这件事你也搅和了,凭你灵通的消息来源,打探她身分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既然有人热心过了头,就丢个差事让他忙去,省得他没事就绕在身边扰他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