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真的感到愧疚,明明是来还债的怎么像是来作客,一进门什么都没做地看他忙里忙外,那一身湿衣服甚至还穿在身上。
咦!他不是应该发挥仇人本性尽量使坏,反倒摇身一变成为新好男人,是他态度软化了,还是开始爱情游戏,她已经看不清真实与虚假。
或许她该怪自己的自作聪明,提议一个无法掌控的可笑游戏——而且还不小心的陷入了。
「欵!我饿了,你还要弄什么?一盘义大利面已经够优了,我很好养。」吞吞口水,她偷偷的掐了两条面往嘴里塞。
烫呀!但是滑口,好吃。
他横睇了她一眼。「烤个番茄蛋,弄份义式云吞,我怕有人饿得把我的盘子也吃了。」
一个只是「手艺」不错的女人,他可不敢指望她的厨艺能好到哪去。
指桑骂槐。「雨好像愈下愈大了,听说有个台风要来。」
「淹不死你,我这边的地势很高。」淹死她未免太便宜她了。
「很少看见大男人愿意下厨,你很怕饿死吗?」她想起一则笑话。
女人掌控男人的胃,男人为了摆脱女人的控制,所以集体下厨高喊:免於饿死的口号,而且最重要的是怕菲佣罢工,因为他们会找不到内裤。
听起来有些可笑却是事实,她的病人中就有丈夫抱怨妻子藏起他的内衣内裤,不然怎会找不到呢!也有妻子埋怨自己像黄脸婆,服侍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搞不清楚的丈夫,所以乾脆离家出走要他自立。
结果丈夫饿昏在家中,理由是家里的狗粮吃光了。
端著料理放在餐桌上的唐君然道:「你说话可以少夹一根针吗?」会做饭的男人比比皆是,不差他一人。
「现在道歉能得到半份烤番茄蛋吗?」好香哦!他该去开餐厅。
「不能。」他冷酷的说。
「噢!」她当场失望的垂下双肩,看他大口的啖著美食。
「吃你的面。」真像小孩子。他在心里冒起一粒粒的笑气。
任性的男人,开开玩笑都不成。「你怎么不请个厨师料理三餐?以你现在的收入请得起五星级的大厨。」
「我喜欢安静。」他不想多说,叉了一口蛋堵住她爱发问的嘴。
两人静静地用完一顿相当和谐的晚餐,外面的风雨听来有逐渐转强的趋势,雨滴拍打著窗户的声响像于弹横扫似,发出令人惊心的声响。
黑玫儿发现他的安静很不寻常,似乎风雨愈大他进食的速度就愈慢,舒展的眉峰渐渐拢成小山丘,指关节因用力叉握而泛白。
他在怕什么,或忍受什么,不过是一场雨罢了。
这时,身为心理医生的专业抬了头,暗中观察他的神色并加以分析,综合几个可能性的疑点,童年的记忆影响他太深了。
人在遭逢重大变故时心智会大变,在渔村长大的孩子通常有海-般的胸襟,开朗、活跃而带著羞腼。
而他的父母是学校的老师,一个教国中的理化,一个是小学的钢琴老师,教育出来的孩子品性不致太差,这由他的餐桌礼仪便可得知。
他有良好的教养,小时候的成绩应该不错,不然他也到不了今日的地位,庸才定难以扶持,阿斗的借镜便是一例,即使有诸葛孔明这般人才也徒劳无功。
「好了,先生,苦命的债务人要开始还债丫,请把盘子交给我。」她装出一副不得不为的苦命相。
「你确定不会毁了我的厨房?」有人说话的感觉很轻松,转移了他对某种声音的专注。
「少小看女人的适应性,我最多买组新盘子还你。」她的意思是盘子比较危险。
看她在自己的厨房穿梭,搓洗碗盘,一抹淡淡的暖意暖了他的胃,女性化的背影占领了原本属於他的空问,仿佛她已和厨房融合,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一直以来支持他活著的原动力是仇恨,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寂寞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孤寂,自己居然能忍受一成不变的单调多年。
可笑的是他一点也不排斥她的存在,蒙胧中他听见一群孩子们的笑声,顽皮又不守规炬地弄得一身脏,冲著他们直喊爸爸妈妈。
突然影像消失了,他暗嘲自己的胡思乱想,自己怎能和仇人之女有未来,当他计画完成那天,也就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日子,即使有心留她怕也留不住伤痕累累的人儿。
心痛的感觉像无形的虫子啃食他以为不存在的心,尚未进行到计画的高潮处,他已疼痛难当,他还能和她玩下去吗? 他有一种预感,到最後会两败俱伤,各自养著永不愈合的伤口。
「喂!唐君然在不在,受难者玫儿呼唤地球人唐君然,你回神了吗?」她五根指头在他面前晃摇著。
唐君然冷然的起身走向客厅。
他又怎么了。「你要不要暍杯茶?我泡茶的手艺肯定比泡咖啡高明。」
茶能去油止腻,防止胆固醇升高及肥胖症,她的标准体型足以印证。
「拿著你的行李跟我来。」脸上表情冷得令地狱结冰,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独裁者下著命令。
心结作祟,黑玫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苦笑,看来又退回原地,他把自己封闭得太深沉,既想打开心房又怕掏光,两相拉扯著。
显而易见,他心中的黑暗战胜了阳光,全是这场该死的雨害的。
这会儿她真像苦命的菲佣拖著沉重的行李跟著他,瞪著毫不知怜惜的背影小声唾骂,帮忙分担一些重量又要不了他的命。
奇隆,她在装箱的时候明明很轻,为什么提在手上的沉重犹如巨石? 喔!对了,是南杰帮她把行李搬上他那台莲花跑车,然後又任重道远地送她到唐朝企业,难怪她不觉重。
「这是你的房间。」
黑玫儿推开房门一瞧,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你让我住贮藏室?」
床呢?不会要她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地铺吧!
「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他冷酷而无情地推她进去,生伯自己会不忍的为她换上舒适客房。
「好歹给床棉被吧!我只带一个枕头来。」早知道她连心爱的桧木床一同搬过来。
唐君然走进贮藏室最里处,由上层拉下一件看来年代久远的发黄被子丢给她,任由她自生自灭地走了出去,头不曾回。
因为他不想心动摇了。
「哈!这下可精彩了,我真的是自找苦吃,好好的日子下过跑来当下人。」
看著还不算乱的空问,她动手整理出一小片适合躺卧的天地,拿起扫把清理角落的蜘蛛网,开始她还债的第一天。
还好贮藏室里什么都有,她找到了失了弹性的气垫床和一张床单,稍微铺一铺还满像一回事的。
惟独一室的气味叫人难受,但外面的风雨大得无法开窗通风。
「啊!差点忘了我的薰香精油。」看来她没做白工准备。
翻找出那一小瓶贵得要命却很实用的薰香瓶,轻燃起一簇火苗,一会儿满室的清香已遍布四个角落,驱走了潮湿的霉味。
淡淡的橘子皮味道溢出门缝,飘向正在书房啜饮白兰地的男子,他困惑的嗅丁嗅,随即将视线调往贮藏室的方向。
他想,女人的适应性真的很强,他根本用不著为她担心。
入喉的酒不再有味道,又是一个无情的夜,闻著悠然的香味,眼皮渐渐的盖下。
他走回房间只剩下放心不下的愁绪,她是否睡得好? 呼!呼!呼!
张狂的风雨像隐形的巨兽排山倒海而来,呼啸的狂吼震耳欲聋,似要将建筑物摧毁似产生疑似震动的现象,灯光怱明怱暗。
答答的雨滴宛如石头打在墙壁上,敲击的声响像连发的左轮手枪,劈哩啪啦地不停止射击。
招牌掉落的声响混著鬼号的风声,四周静得只听见风娘的咆吼,咻地卷起大量雨水与空气摩擦,仿佛未关闸的洪水往民间倒。
这样的夜晚理应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所有暗夜的活动全叫风雨遮盖了。
沉冷的空气是雨的气味,睡得沉稳的黑玫儿很少在半夜醒来,但是今晚她心口忽地一紧的睁开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很快地,她想起为何在这里的原因,随遇而安地拉紧身上的棉被盖过头,一手轻拍她的拼布枕头继续安睡。
只是——
耳朵特别尖,在狂风暴雨大作的夜里她居然听见近乎负伤野兽挣脱不开箝制似的低噑,凄厉、哀戚得令人动容。
仔细一听,又像是男人萝魇的低沉咆哮,她想到晚餐时神色不对的唐君然。
刚要拉开温暖的被褥,啪地断电声使室内陷入一片黑暗状态,她无奈於老天爷的作弄,藉著闪电的光芒摸到行李,凭手指的触觉取出一件厚长袖衬衫披在肩上。
手表有夜视照明的功能,依靠小小的光亮她摸索著前进,用心聆听哀号声的出处,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贴在门板倾听里面的动静。
真是他!
该不该进去呢?依据她以往的经验最好让他发泄完,这时进入他的私人空间并不适宜,有多少潜在危险并未确定,受伤的野兽下会欢迎别人侵人他的地盘。
她无法想像他受苦的模样,倨傲如他竟然发出如野兽的悲号,一声声鞭痛她的灵魂。
不假思索,她违背心理医生的专业、忽视脑海直响的警钟,毅然而然的推开门朝房里前进,找到那位陷入深层梦魇的男子。
才一靠近他,下巴已挨上一记难言的疼痛,他在睡梦中赏了她一举,痛得她弯下身等那感觉退去才看向床上饱受心魔折磨的可怜人。
瞧他睡不安稳,她回贮藏室取来他一度嘲笑的拼布枕头。
「借你睡一晚而已,不许侵占。」同情心容易变质,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太过自信能控制感情深浅的人往往陷得最深:心理医生说穿了不过是个人,而且是感情丰富的女人。
她尽量闪避他的拳打脚踢,企图要将他脑後的枕头换掉,看也许恶梦不会找上他。
但是一触及到他滚烫的肌肤,她当下暗叫不妙,强壮的大男人非常不幸的发起高烧,偏偏又遇上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的情况不是一个惨字了得。
若是没有人在他身边发觉他的不对劲,等烧到明天早上,他就算还有一条命在也会烧成白痴,别提什么报下报仇。
「君然,君然,唐君然,你家有没有急救药箱或退烧药,你可别睡胡涂了,下了地狱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
唠叨不休的杂念加上不留情的重掴,死人都会被吵醒,何况是尚未死透的唐君然。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焦距难以对准,眼前的影子似梦似真,分不清是救赎天使或是索魂使者,欲裂的头痛让他看不清前方的物体,只知他要抓住一丝安全感。
他需要人陪他。
「不想死就快放开我,你在发高烧,我必须量量你的体温帮你降温……你怎么还紧抓不放,真活得不耐烦呀!」
无可奈何,黑玫儿以自己的体温来试他的体温,大约三十九度二左右,属於高烧,她考虑要不要打晕他再来想办法。
思付了半刻,她没得选择地一掌往他颈後劈去,他先是睁大眼再慢慢地阖上,但是手仍抓得死紧,她只好一根一根的扳开。
好不容易挣开了,她怕过不了多久他又会醒来,因此在夜视表的照射下摸到楼下,拿了些冰块和毛巾,顺便倒了一大杯温开水备著。
未了,她想到小皮包内有几颗止痛、镇热的药片和阿斯匹灵,最近她常牙疼,向门诊的医生拿的,刚好派上用场。
在杯底将药片磨碎,倒入开水,她用剪短的吸管慢慢喂食,简易的冰枕敷在他额头,昏暗不明的房间时有闪电的光芒一起,显得床上的他是多么脆弱。
「果然是来还债的,第一天就像大老爷被服侍,你躺得可舒服了,不晓得你醒来的时候会不会感恩?」她喃喃自语像个疯子。
这时,一阵轰隆的雷声骤起,床上的男子似乎又陷入无处可逃的梦境中,挥舞著拳头发出嘶吼声,呢喃著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但是有几句话黑玫儿想听不清楚都不成,因为他等於在她耳边嘶吼,非要把强烈的情绪灌入她体内。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小君,哥哥看不到你长大……我要他死,替你们偿命。」
这个「他」不用说是指她的父亲,他的仇恨已深到梦里去了。
「你能不能安静些,想和狂风暴雨比气势吗?」压著他的双肩,她苦笑不已的看他睁开失焦的眼。
又要开始了。
「是天使吗?你要带我离开恶臭的地狱。」迷乱的眼中只见纯白翅膀发著光。
他错把闪光看成金光,以为枯竭的生命中终於有了一道曙光。
「现在我是天使,等你醒来以後会怨我是巫婆。」因为要摆平他,他身上多了不少指痕淤青。
一不小心,还剩三分之一的药水被他打掉,水份迅速的被吸人床单,没法抢救的她很想让他死掉算了,偏又狠不下心。
反反覆覆的折腾大半夜,说实在她的耐心无法维持太久,所以她当初决定当医生而不当护士的主要原因——她擅长聆听和分析再加以开解,绝不是照顾卧床者。
一下子听他疯言疯语的大吵大闹,一下子又是软弱的强者,哀求天使救救他的家人,一下子陷入恐怖的幻想中,大喊要别人洗去他一身血债,一下子像个无助的大男人祈求心灵平静。
大部份时间他是怱睡怱醒,过於激烈的动作使得他冒出汗,渐渐湿了床单和被褥。
由於他几乎是裸睡,黑玫儿倒是省了帮他穿脱的麻烦,以乾的大浴巾垫在他身下取代床单,另外翻了一件薄棉被盖在他身上。
凌晨五点多,天快亮还没亮,外面的风雨依旧猖狂,连夜的雨势未减反增,似有成灾之虞,但她的注意力仍专注在高烧不退的他· 「玫儿,玫儿,你在哪里?」唐君然半张的眼在梭巡著心中挂念的人。
黑玫儿握住他在半空乱抓的手。「我在这里,你放心的睡。」
「答应我,你别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才敢说出心底的话。
「好,不离开。」她眼眶微红,千言万语抵不上一句真心话。
他似安心的包住她的手枕在额侧,翻个身像在看她。「我爱你,玫儿,我好爱你。」
泪,像两行珍珠地滑下颊边。她轻轻地抚著他的脸说:「我也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
敌对的两方总会探过各种管道透知对方的一切,当债与情模糊後,人怎么能不受影响,他们早在多年前就有了交集,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存在。
所以说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神交已久,情愫已莫名地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