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钧达匆匆付了车钱,来不及和司机先生继续抬杠,为如何改善台北市紊乱的交通秩序做最精辟而完善的结论。
他知道那位牢骚满腹的计程车司机是意犹未尽,但,心不在焉的他只想赶快冲进芳邻西餐厅,免得耐心一向欠佳的“老古董”会跟他翻脸绝交。
果然,他一拉开透明晶莹的玻璃大门,不等服务生招呼,性情急躁的“老古董”谷靖桐已板着一张扑克脸冲着他兴师问罪起来了。
“彭大教授,我知道你是台大炙手可热的名教授,身份非凡,但,你要耍大牌,也请有个分寸好不好?我虽然身价没有你高,但,我跟你一样,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对我这个乏人问津的臭酸儒一样宝贵,并不是用来浪费恭侯别人大驾的!”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彭钧达只是淡淡扬起一道浓眉,好脾气地解释道:
“别生气,老古董,我出门前临时被系主任的电话绊住了,你也知道赵自德那个人的毛病,要他开口容易,要他闭嘴可就难了,所以……”
“所以,我就该自认倒楣,活该在这里白白枯坐了一个钟头,饿着肚子给自己灌了六大杯白开水?”谷靖桐没好气地冷哼道。
“好了,老古董,别再吹胡子瞪眼睛了,我迟到理亏,所以,今天这里的一切开销由我负责,你老大哥爱怎么消费,敬请随兴,不要客气,这样……你总可以消气了吧!”
谷靖桐眼睛闪了闪,显然并不怎么满意。“这……未免太便宜了你吧!再说,我这个人虽然不象阁下是个才华洋溢、名闻遐迩的学者,可是,我也有读书人的傲骨,岂可因为一时的嘴馋而有损做人的风骨。”他拿乔地端起架子,慢条斯理地说。
彭钧达失笑地摇摇头,“老古董,你别太得寸进尺了,否则,我下个月结婚,可没把握你一定会列名在至亲好友的名单之内!”
“我希罕啊!你少……”谷靖桐的眼睛突然睁得像铜铃一般偌大,“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他摇摇头,疑真似假地又再度摇摇头,“结婚?你说谁要结婚来着?”
彭钧达气定神闲地笑了,“怎么?我要结婚的消息吓坏你了?”
谷靖桐仍是一脸狐疑的表情,“小彭,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你可别拿我这个老学长穷开心、恶作剧。虽然,对于你的迟到我是有点不满,也借题发挥、小题大做了点,但,你也不必拿结婚大事来刺激我啊!”
“我没有刺激你,我是真的准备在下个月月底结婚,而且,如果你不反对,我还想请你当证婚人。”
谷靖桐终于正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但,他仍然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是不是受到什么重大的打击了?还是……你继母逼你结婚?”
彭钧达撇撇唇笑了,他微微向后靠,让服务生递上餐巾、刀叉,并送上两盘香嫩可口而热气腾腾的菲力牛排。他拿起刀叉,熟练利落地切下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咀嚼,“老古董,这牛排不错,你不是饿了吗?赶快用餐吧!我可不想饿坏了我的证婚人!”
谷靖桐没好气地瞪了他好一会,望着引人食欲大动的佳肴,他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小彭,你别卖关子好不好?我才考察一个月而已,你一碰面就丢了这么大的炸弹给我?你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你是用哪种交通工具去追女孩子的?飞碟?还是太空梭?”
彭钧达斯文俊雅的男性脸庞仍挂着一丝不愠不火,却极具男性魅力的浅笑,“老实说,我并没有去追求任何女孩子,这桩婚事完全是一件意外。”他慢吞吞地说。
“意外?”谷靖桐戏谑地扬起浓眉。“是你不幸酒后失身?还是某个外太空的仙女精灵乘的交通工具失灵故障,掉落在你这位人类学专家的阳台上,而你研究外星人、她研究人类,你们两个人研究来研究去,就研究出爱情的火花来着?”
对于谷靖桐的打趣豪放、爽直热情又不失犀利明快的个性,和他有着师友情谊、又相知甚深的彭钧达,再度被他夸张幽默的言语逗笑了,“老古董,你实在不该学历史的,你应该去学戏剧或是专研艺术,要不然做个想象力丰富的漫画家也可以,你会为我们这个紧张而令人乏味的社会带来新的活力和生气!”
“是吗?我是康贝力?还是速赐康?”谷靖桐嘲弄地撇撇唇,草草擦嘴,结束了他的牛排大餐,“活力?生气?连你这种闷得可以令人抓狂、枯萎的稀有动物都可以找得到匹配的‘肋骨’,我看,我干脆也甭有师大教书,误人子弟算了,直接住进咱们气势磅礴的故宫博物院,和那些古物珍玩摆在一块供人赏玩参观算了,顺便挂个招牌标示:此遗骨生前是个深淫历史,却荒废情史的老书虫,死于为学弟证婚、闪电成家的刺激下。后生晚辈当有所警惕,勿为钻研学问而延误了终身大事,免得遗恨万万年!”他龇牙咧嘴的表情生动鲜颖得令人发噱。
“好了,老古董,你发酸发炮也发够了吧!我不会因为你的指桑骂槐、自怜自哀而内疚亏负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准备在下个月当我的证婚人吧!我不会忘记包个大红包给你的!”
“要我证婚也可以,不过,你总得介绍一下你的新娘子让我认识认识吧!最起码,也该概略地简述一下你恋爱过程给我这个一头雾水又深受刺激的证婚人‘望梅止渴’吧!”
“这……老实说,我跟她之间实在平凡得乏善可陈,你不会有兴趣听的。”彭钧达迟疑而腼腆地说。
“谁说的?”谷靖桐才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全世界的人结婚他都不会眨下眼睛,但,彭钧达却是个例外,这和他本身的条件无关,只是,他认识彭钧达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他看着他以第一名的超高成绩考进台大历史系,每学期以杰出优异的成绩拿奖学金,并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申请到哈佛的奖学金,并在短短三年内,顺利拿到历史和人类学的双料博士。
哈佛以最优越的薪金条件企图吸引他留在校内任教,继续更高深精纯的学术研究。
虽然,他最后选择返回母校服务,但,在历史和人类学的学术领域内,他一直扮演着导航者的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论文和学术演说深受国际学者的推崇和肯定,每一篇研究报告、每一则演说都被列为必要且重要的参考书籍。
他的名字似乎已成金字招牌。
在读书和专研究学问方面,他无疑是个罕见而万中选一的天才。
但,在做人处世和应对进退方面,他却是青涩、木讷、冷漠、怪僻、不善于交际、不善于言词的书呆子和独行侠。
生得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他,生命里头除了学问还是学问,偶尔心血来潮,他会一头栽进莫札特和贝多芬的交响乐里优游徜徉、自得其乐。
兴致高昂时他会作曲填词,展现他蛰伏在冷静严谨面貌下的热情和音乐才华。
他在学术界是出了名的怪杰,非但厌恶和政经界的达官显贵打交道,更讨厌攀缘附会和新闻界有进一步的接触。
固执而纯真的他几乎贯彻了离群索居的避世原则。
生活里不仅简单得只有学问、学生、音乐和他这位硕果仅存的好朋友,连每个男性、单身贵族梦寐以求的窈窕淑女,他都一并弃绝,视爱情、婚姻为人生最大的枷锁。
他常说爱情是精神哲学里的一则神话,却是现实生活里的一则恶梦。
而婚姻,则是通向毁灭的快速隧道。
尽管,他对异性的青睐视若无睹,但,他温文尔雅的书生风采和特立独行的魅力还是像旋风一般席卷了台大校园,席卷了整个学术界。
而今,这个善于躲避爱情的个中高手,这个学术界最烫手的年轻教授,这个信誓旦旦拜斥婚姻的单身贵族,竟然宣告要走进“毁灭人生的快速隧道”里!
这番叫人跌破眼镜、措手不及的重大转变,实在是令他这个向往爱情、憧憬婚姻近三十六年,却仍在门外空自悲叹的王老五又惊愕又嫉妒,更有着满腔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的好奇心。
今天如不问出个水落石出,教他怎么甘心回家空啃香蕉皮、倒吃干醋度过无眠自怜的一夜!?
“你这个‘静静吃三碗杯’的闷葫芦,还不赶快向我这个证婚人从实招来?到底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不惜做恶梦也要跳进毁灭的快速隧道里?”他猴急地猛发出不耐烦的催促,并不忘递给彭钧达一个毫无转环余地的坚决眼神,加强他一探究竟的声势。
彭钧达轻抿了一下嘴巴,他沉吟了好一会,才慢声叹道:
“好吧!她叫阎莉婷,是我继母的外甥女,在新店经营一家小型的珠宝店,两个月前,我回板桥参加秀德的婚礼,在酒席上认识她,觉得她……呃,很不错,交往了一个月,我们……就决定结婚。”他的陈述简单,却略有几分窘迫之意。
顾秀德是他的继妹。谷靖桐的眉毛扬得更高了,“就——这样?”他失望又不甘心地问道。
“不然……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不觉得……你们之间……呃,实在是太平淡无趣了一点?”谷靖桐一脸困惑地蹙着眉问他,总觉得这桩婚事好像缺乏了什么?论其过程,平铺直入得太过平凡无奇,但进展的速度却又快得比急驰的光速还令人咋舌晕眩!
彭钧达淡淡地扬眉一笑,“我说过,我跟她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说的,抱歉,让你这个生性浪漫的证婚人失望了。”
谷靖桐沮丧地靠向沙发椅,“也好,你们之间没有美丽的神话,或许,你们生活中的‘恶梦’就会减少许多,而你——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类考古学家就不会提早毁灭,去见你常常挖掘、研究的‘老祖宗’了。”他半真半假地揶揄道,然后,他煞有其事地蹙紧眉峰,向彭钧达摊摊无奈的手,“好吧!我的严刑逼供结束了,对于你平庸无奇的恋爱过程我虽然不怎么满意,但,看在你今晚请客做东的分上,我就勉强接受你的邀请,做你婚礼的见证人,把你送进恶梦、毁灭的深渊里!”
“谢啦!老古董,你还真是有读书人的风骨,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彭钧达难得发挥他其实也满犀锐锋利的口才,淡淡地挖苦道。
“哪里,我们研究历史的人哪一个不晓得所谓历史,就是因应现实,造就对自己有利的局势,这——婚是你自个儿要结的,饭也是你主动要请的,至于证婚人的角色更是你主动看上我的,所以,这个便宜我占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谷靖桐笑吟吟地说。
“是吗?等你——哪天想不开,也想结婚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因果报应了。”
“嘿嘿,这你老弟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伺机报仇的,这历史告诉我们,占了便宜就要赶快脚底抹油,赶快溜之大吉,千万不要贪心不足,让你的对手有雪耻复仇的机会。所以……”谷靖桐不动声色地顿了顿,“我就是哪天蒙受爱情宠召,想一头撞进婚姻的坟墓里,我也不会蠢得找你当见证人的,顶多,寄张贴子给你敲敲竹杠而已!”
“谢啦!有你这样深谙‘历史教训’的朋友,我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翻眼了。”
“哪有这么严重,我顶多会让朋友寝食难安而已,不至于让你太亏的,对了,我这个深谙‘历史教训’的王老五,可要问你一个非常庸俗的问题,呃,”他抿抿嘴,迟疑地瞅着彭钧达问道:“你……爱那个……阎莉婷吗?”
彭钧达似乎被他这个简单、直接却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倒了,他深思地微皱了一下眉峰,“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也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他略微迷惘地解释道。
谷靖桐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你为什么娶她?娶一个你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爱’她的女人为妻呢?”
彭钧达脸上的表情变得凝肃深沉了,他轻啜了一口热茶,有些无奈地开口说道:
“因为,我继母她拿了一封我爸爸临终前半年写给我,却始终不曾寄给我的一封家书,我爸爸他虽然……”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语音悲凉地叹道:“一直高高在上,一直在我面前扮演着严父发号施令的角色,但,他仍然是关爱我的,在他内心深处,我一直是他最钟爱而唯一仅有的独生子,虽然,我很早就离开家在外地求学,虽然,秀德、秀杰这两个跟我继母嫁过来的异姓孩子在他身边的时间比我多过许多,但,血毕竟浓于水,他最钟爱牵挂的人还是我。在那封家书里,我看到他始终不曾表露的挚爱,他埋在心底深处的寂寞和无奈,还有——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心愿和欣慰,他很以我在学术上的成就为傲,但,他又担心我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家世和成长背景,而抱定独身主义,所以,这两、三年他始终悬念着我的婚姻大事,害怕我们家三代单传的香火,到了我这一代就会中断。这封信给了我很大冲击,可是,我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更不懂得和女孩子周旋,更别提主动去亲近她们、追求她们了,而——阎莉婷的出现解决了我的困扰。她的落落大方、积极主动加速了我和她之间的进展,我不敢说……我是爱她的,但,我知道,我并不讨厌她,所以,当她暗示我们可以结婚时,我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谷靖桐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凝肃起来,“对于你们这样的婚姻,我实在不敢苟同,也有点担心,你知道,幸福美满的婚姻是应该建筑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而不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上。如果……你这一生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曾了解、接触过,就贸然走进婚姻的现实生活里,你不觉得有些遗憾,也有点危险吗?”
谷靖桐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宛如一颗威猛十足的巨石,在彭钧达沉静迷惘的心湖炸起了万丈汹涌的波涛。
他在离开芳邻西餐厅,坐进谷靖桐的喜美轿车返回景美住处的途中,都一直攒眉深思着这个来势汹汹,令他震动不已的爱情习题。
他真的会感到遗憾吗?在没有认识爱情的面貌下,就率然走进婚姻这个需要真情慢慢淬励的两性关系里!
谷靖桐的谏言好象一双智慧的手,猛然敲开了他沉睡的心窗,让他有机会细细审视他和阎莉婷之间一拍即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