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件者:Dr. Shaw
收件者:Chi
主旨:FW:道歉
大哥:
我想我必须跟爸妈、跟你还有姊姊致上最深、最深的歉意。
目前我正等候着论文通过,这个关键时刻,我无法放松自己,更无法离开。
希望你们见谅,原谅我五年未曾回到家乡探望你们。我想,你看到这封信时,大概会骂我是个懦夫……
是的,我是个懦夫,我想聪明如你,应该料想得到……
我无法、无法踏入台湾一步的真实原因──你明白,我也不必多言。
弟 时方 于California
***
姓齐的,五年不见,我想你大概「忘」了谁是「时方」了吧?
经过深思之后,千般不愿且突兀地必须将这封信转寄给你看,这封信是我弟弟对于我们要他回台湾的回信。
你有看到算你好运,没看到就当你们无缘。
五年了,也许你已展开新的生活,有了新的恋人,甚至回复到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但我弟弟没有,当年他远走美国留学,其中一个原由是为了忘、记、你。
现在再提当年事,实非我所愿。(相信我,我到现在还无法原谅你让我弟弟受到如此大的伤害。)
可我也知道,能让他有勇气踏入台湾的──只、有、你。
只因他至今仍无法忘、记、你。
如果,不抱希望的如果,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的话,你知道如何联络我们。
如果,你已有了新生活,那么,这封信,你就当是一则笑话,将之删了吧。
邵时杰
指尖轻抚过电脑萤幕上显示着「时方」二字的地方,留下的余温让液晶萤幕产生一圈小小的白雾。
齐挹辰紧闭上眼,再用力张开,重覆数次,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无误后,才允许自己抒缓因缺氧而郁结气闷的心脏,他的视线胶着在上头,气息起伏难抑。
乍见这封来自陌生寄件人的转寄信时,齐挹辰本想直接删掉,但那寄件人的罗马拼音让他心软的留下这封邮件,过了几天,偶然点到它,才知这不是一封垃圾邮件、也不是夹带病毒的恶作剧信件,而是一封五年来他未曾忘怀、未曾自记忆齿轮中脱落的人的讯息。
未随流光飞掷而褪色的相处场景,因这讯息一幕幕重现,让他的神色随着回忆而变幻无常。最后留在他眼底的,仅有深深的依恋。
五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可以让无数的平地起高楼、可以让他成为公司的股东之一,却不够让他忘记邵时方这个在他生命中占有极大席位的男人。
他记得自己心情跌落谷底时,在ICQ遇上他的情形;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被邵时方吓到的情形;记得他们在友情变质时,互相说服对方「只是朋友」的情形;记得他们两人由「朋友」进展为「恋人」第一次约会的砰然心跳;记得他们同居时发生的点点滴滴……
爱呵,他不想否认自己还是爱着邵时方,就算这五年来生命中来来回回不少人,也没有一个能取代邵时方的位置,他无法爱这些过客像爱邵时方那般的深切、那般的倾心。
五年,他的家人花了五年的时间在了解、接纳他是一名同性恋者的事实,尤其是齐美玲,最近她竟然还会问他有没有新情人,着实让他不知所措,却也欣悦万分。
从排斥到接受,虽不能理解但能尊重他的性向,这一切全是因邵时方,因为他,他才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才有做「自己」的勇气。
他感谢他,但无法忘记他并不只是因心存感念,而是他还爱着他。
视线由液晶萤幕移至放置于旁边的电话,电话号码他仍记得清清楚楚,只是缺乏拨号的勇气,邵时杰虽然在信里那样说,但邵时方真正的想法无人能知。
事隔五年,邵时杰真能确定邵时方不回台湾的根由是因忘不了他?或许……或许他有了新恋人,为了新恋人而滞美不归……或许,或许他留在美国是因在美国比较有发展,是因美国的学习环境能完全满足他那颗求知若渴的心……
不要害怕去深索真相。忽来的耳语推动齐挹辰拨号的心。
他合上眼,戴上耳机,键入一串数字,忐忑地等候电话接通,心跳在有人接起电话那一秒停歇,让他忘了言语的能力,直到对方不耐烦的威胁要挂电话时,他才自哽塞的喉间挤出:「邵医生……我是齐挹辰。」
***
美 加州 Palo Alto Stanford
齐挹辰快疯了!
他没有想到太久没出国,语言能力虽然还在,但是看地图的功力却大减,打从他下飞机,租了车,一路从San Francisco开向Palo Alto,从那长得看不到路得尽头的highway101──反正美国哪条highway不是这样──找到University Ave……
到此为止他发誓一切都很顺利和正常,照着地图的走法他应该直达Stanford的校区,而不是什么Stanford Research Park、Stanford Shopping Center……
一堆Stanford开头的地方却都不是Stanford Medical Center,他甚至还找到了Stanford Station,他连车站都找到了,就是不得其门而入!
齐挹辰看着指针指向耗尽的油表决定先寻找加油站,很幸运地,他在三分钟后找到一间加油站,等待加满油的同时,他看见一道黑色的猫影悠闲地自车前经过。
黑猫……这两个字触动内心深处的记忆之环,他觉得好像在那里看过这只黑猫似的,随即他好笑的摇摇头,一定是加州的天气太热,才会让他产生这种错觉──他竟然会想起他和邵时方两人在五年前曾经「养」过一只黑猫。
他没有养过宠物,邵时方更是生物杀手,他们不可能共同养宠物。
但那黑亮的身躯、轻盈的步伐是如此的熟悉,然后,他看见那只猫停下脚步,似是探查他心底想法似的,幽绿的猫眸竟满是笑意的望着他。
望着……齐挹辰的视线和它对上,清楚地看见它眸里的了然,颈后寒毛竖立的瞬间,车子的油也加好了,他分神付了钱,再回头看向黑猫的位置时──空无一物,让齐挹辰不禁怀疑刚刚那是自己的错觉,是因天气太热引起的恍惚错觉。
他振振自己的精神,重新发动车子,问明加油站的人员Stanford Hospital的方向,地图上指明的方位是医院跟Medical Center是在同一个区域内,找到医院再来找,相信会比较容易一些。
重拾被他唾弃到极点的地图,往Stanford Hospital的方向去,只希望他这次能顺利到达,不然他怕邵时方己离开学校。
而当初他找上邵时杰时,邵时杰很坏心的只给了他邵时方在Stanford大学的School of Medicine攻读学位的线索,其他的要他自行找寻。
齐挹辰无从反对,只因邵时杰在e-mail里头写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有办法原谅自己让邵时方那么痛苦,虽然是求助于他,邵时杰也不愿放下身段让齐挹辰好过。
他必须自己「找」到邵时方。
「嘎」的一声,齐挹辰踩下紧急煞车,身体受到冲击力先是往前倾受到安全带的拉扯再朝后往座椅撞去,痛楚自肩背漫延,他摇摇头,甩去余留头内的一丝昏眩,仔细盯着前方路面──适才在加油站看见的黑猫又安稳地站在车前,一张微笑似的猫脸偏首望着他。
这是什么诡异的情况啊!齐挹辰紧捉着方向盘的双手指节泛白,斗大的汗珠在冷气充足的车内频频自额角冒出滑落颊边。
猫儿转身,尾巴摇啊摇的,似乎在叫他随它而去。
去吧,去吧。不知打那儿来的耳语,让齐挹辰着魔地跟着猫儿的身影前进。
***
「Fun!」一声惊叫拉回邵时方迷糊的心神。
「What?」他游移着飘浮的视界转向呼叫他的来源,阳光炙人,戴在脸上的眼镜不翼而飞,让他不得不眯起眼来辨认来人的身份。
「Fun! Are you all right?」友人的声音满是焦急,让邵时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满脸疑惑。
「ah?」没事友人做啥问他没事吧?
「The car…Bump!」友人急到只说关键字,手口并用的指出他刚刚差点被车子撞到,又焦急的问:「Do you feel any place uncomfortable?」
邵时方这才发现自己是坐在路边的地上,原本捧在手上的书本散落一地,而友人则蹲在他身边,关怀焦虑的看着自己。
「No, I feel OK. Don't worry.」有些怀疑自己走路竟然会走到路中间去差点让车子撞,邵时方将原因归咎于自己太习惯边走路边想事情才会这样。「Thanks!」
这次要不是友人在一旁,恐怕他得由研究生变成病人,改住到附近的医院去。
「Are you sure?」
「Yap…」邵时方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而且刚刚那辆车子的车速不快,他也闪得够快──或者该说是友人拉他的速度够快。
友人这才嘘口气,放下心后,一连串的咒骂出口,内容不外乎是责怪他走路漫不经心,要小心为上……诸如此类的内容。
邵时方手在草地上摸索到自己的眼镜,戴上后才发现眼镜的镜片破掉左眼,右眼的镜片有裂痕。
又报销一副眼镜,这是邵时方喜欢用玻璃镜片不爱安全镜片的下场,打从他近视眼开始戴眼镜以来,除却因度数加深而换眼镜的数目外,「意外身亡」的眼镜高达十副,今天这副荣登第十一副。
口头上漫应着人却己起身开始捡拾书本,一辆车子缓慢且无息地靠近邵时方,车窗放下,露出一张疲累但漾着笑意的面容。
「Excuse me, would you like to tell me where is……」来人的问话在那人抬起头时逸去,时间煞时冻结在两人相视的眼眸中──
齐挹辰跟着那只黑猫一路走来,速度虽慢,但他失去方向的信心却渐渐重建,直到一个转弯,那只黑猫的踪影不复见,倒是看见两名身着白袍的男子因其中一名扎着马尾的黑发男子差点被撞,他的呼吸因这一幕而莫名停顿。
所幸他身旁那名金发男子眼明手快的拉住他,两人一道跌在草地上,两人交谈了好一阵子,他才见黑发男子安然无恙且无视于金发男子的叨念起身捡书,料定他没事,心头那份紧窒才得以抒解,当下决定要上前问他路。
却没想到……
邵……眼前的男子……是邵吗?
他拉开车门,下车来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同样呆愣的面容,深怕这只是一场梦,深怕这场梦马上破碎。
五年未见,邵时方没有丝毫的改变,除去他蓄留的长发以及损坏的眼镜外,他一如五年前,反倒是齐挹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一时之间,他的语言能力被夺走,声带发挥不了作用,只能愣愣的看着邵时方,挤不出一个字,但这样也好,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回到「现实」。
「挹……」邵时方一直到胸口传来警讯才知自己是拼着呼吸在看这个问路的人。
这个人的脸……长得好像齐挹辰,让他不由得想伸手捧住他的脸细细巡视,一一看清,情不自禁地唤出这曾是专属于自己,过往恋人的匿称,这一唤,也唤醒自己的理智。
他在干嘛?在这儿见到东方人就误以为是齐挹辰,搞不好眼前这个人的出现是他刚刚差点被车撞到的后遗症──产生幻觉。
「pardon?」邵时方强迫自己清醒,别再做白日梦,微笑地回应这名酷似齐挹辰的「陌生人」。
「邵……」终于自紧梗的喉头挤出这个五年来夜里梦回才能出声呼唤的名,齐挹辰不敢太过放肆,眼角瞄到金发男子正大剌剌的坐在草地上好奇的看着他们两个,心一痛,不由得猜想起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邵时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竟然……竟然听见这个男人叫自己「邵」。完了完了,一定是刚刚那场祸事带来的一连串后遗症,先是幻视,现在连幻听都有了!
「邵。」齐挹辰没有得到邵时方的回应,以为他不肯认自己,但他既然敢来了,就有负担这种后果的承压力,他再唤一次,希望他能回应,假若邵时方仍不愿认他,那他也会在忠实的传达邵家人的托付后离去。
他不奢求与邵时方重新开始,毕竟能再见到他,他该心满意足……
只是……蠢动的指尖亟欲脱离自己的控制想抚摸邵时方的头发,想要亲近他的眉眼,想要感受他嘴唇的触感,想要紧紧拥抱他,想要告诉他……这五年来,他还是想着他……
是真的……这个人,是挹?邵时方抬头看他,如此接近的距离,他连齐挹辰紧张而短促的呼吸频率都能感觉到……是真的吗?真的吗?
「挹?」邵时方好想伸手碰触他,好想伸手抱住他,好想好想感受他的心跳,好想好想亲口听他再唤一次自己的名……
但他不能!也许挹已经展开新生活,他的怀抱已经属于他人,他五年前放弃他,如今相见,他该有笑着祝福他有新生活和……新恋人的雅量。
「邵……」齐挹辰的语言退化只认得这个字的读音。
你……还是自由的吗?还是……有了新生活?我的出现……是否会为你带来困扰?齐挹辰想问,却似忘了如此发音般的只能任这些想法在心头回绕出不了口。
把握机会,只有有勇气的人才能掌握住自己的幸福,即使对方真有新的生活,也可以笑着祝福。脑海里突现的声音鼓舞着齐挹辰和邵时方。
「好久不见。」齐挹辰清清喉咙,紧张无比的问候。
「好久不见。」说着自己近五年未说的国语,邵时方惊觉自己的国语带有外国口音。
发现他们有默契的同时出口,绷紧的神经获得片刻的松懈,四目缠锁,谁也不想错过对方任何一点的心绪变化。
「你好吗?」邵时方微微一笑,眨着眼睛,想要透过破裂的眼镜看清楚齐挹辰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