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挹辰低垂着头,喘息着,必须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压制朝自己的姊姊狂叫的冲动。
他多想现在就跟他们说他是同性恋!多想跟他们说邵时方不是他的房客,是他的恋人,他想牵他的手到老到死的恋人!
漫天的恐惧化为一阵阵的潮水将他淹没,邵的离去,让他面临无比的惊惶。
怎么办?怎么办?
「让家人为你担心受怕提心吊胆,就是不孝!」齐美玲的责备穿不透齐挹辰的心,他的心早教离去的邵时方带走,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
回廊安静无声,与病房内的喧闹成强烈对比,邵时方缓步走着,避开人多的电梯改走楼梯,慢慢的,一阶一阶的走着,放空自己的脑袋,抽离自己的思绪,好让自己什么也不想。
「锵」「啪」两声,让邵时方停步,他先是因眼前一片模糊而摸摸自己的脸,发觉眼镜不见后才低头寻找,最后在自己的脚底找到被自己踩碎的眼镜。
他放开猫儿,坐上阶梯,拾起眼镜,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清掉碎裂的镜片,只有一眼的镜片被他破坏,还有一眼的镜片仅有裂痕。
发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而努力的深呼吸着,邵时方盯着自己空泛的手,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了……
碎了就是碎了,只能换新的,补不好,破镜难以重圆,何况是破碎的心?
「咪──」猫儿爱娇的将头往自己的腿上摩蹭着。
邵时方眨眨视线不明的眼睛,微笑着抚上它的头颅,自己的手发抖得厉害,他将原因归就在冷气太强。
「放心,碎了,再配一副新的眼镜不就得了?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吗?」邵时方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哭泣,自己的笑容扭曲不成样,也没有发觉自己的视线不清有大半是由于瞳仁蒙上一层薄翳的缘故。
「喵呜。」呜呜呜,他们分手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为什么它只感受到邵时方周身笼罩的浓厚哀伤?律守眼角湿润,忍不住为邵时方掬一把同情之泪。
死上官擎干嘛没事接这种CASE啊!
「我似乎错了,一再的体让宽容似乎是错的,我不该要求挹能像我一样对自己坦白,他不能跟我一样得到兄姊的支持,不能像我一样掀起家庭革命……」他曲膝,将脸搁在膝盖上头,笑望猫儿,扯动嘴角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
右脸颊的钝痛与心头的刺痛相互辉映,他抬手捂住右脸,感觉眼睛湿湿的,「好痛……真的好痛……」
他是不孝子,难得一天全家人聚餐的日子,却让老父动了拳头。
他说服自己没关系,还有挹以及兄姊的支持在,母亲在兄姊的疏导之下也会明白同性恋不是一种疾病,得到家人认同指日可待。
但似乎很多计划中的事都会有一些意外,不能尽如人意。
恋人欺骗自己,无法遵守诺言,那么,他们之间剩下什么?
他知道齐挹辰将会被自己的家人接受,那他呢?今天病房里的情况让邵时方醒悟──原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不止是「坦不坦白」、「信不信任」、「守不守诺」,还有双方家庭对「同性恋」的看待方式。
是他太天真,太天真……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想要借此缓合胸膉间那似乎失去功能的心脏的强力压缩。
「喵呜──」律守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指,低低哀泣。
「没事,用蛋揉揉就会没事。」重新戴上眼镜,站起身,邵时方怕猫儿被看不清前方事物的自己连累而要它跟着自己。
他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却不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为感情的事情落泪的人是傻子。
但邵时方宁愿他是那个傻子,也不要当强撑的英雄,然而,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他没有勇气对着挹的家人说他是挹的恋人,没有勇气破坏他们家庭的和谐。
齐美玲的眼神像是看穿他所有的一切,挹的父弟看他的眼神像毒蛇猛兽,他终于了解什么叫做「千夫所指」……
「喵──」
邵时方抹抹脸,低头对着猫儿说:「我们回家吧!」
是呀,回家,回去那个不属于他的家。
***
「您拨的号码目前无法接通,可能原因如下:使用者在收讯范围外,使用者关机中,请稍后……」齐挹辰挂上公共电话的话筒,再次塞进电话卡,按下一串号码,这回话筒那端传来的是:「我是齐挹辰,现在不在家,有事请留言……」他等候哔声到来后开口:「邵,接我电话好吗?别这样对我,求你……」
「哥,原来你在这儿!」齐谦冲在病房找不到齐挹辰,料定他又跑到这儿来打电话。
齐挹辰没有给齐谦冲好脸色,一脸漠然的挂断电话,伫着拐杖一拐一拐的走回病房。
「哥。」齐谦冲跟上他的脚步,为他推来轮椅,扶助他坐好,收起拐杖,推他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别这样,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说什么?」齐挹辰冷冷的回应。
「说说今天的天气……」齐谦冲的话尾隐去,一脸苦意的看着兄长,吐实:「姊姊要我看着你,我不能不从……」
「姊姊要你去死,你也会去死吗?」齐挹辰怒气冲天的回问,因牵动肋骨的伤而痛得倒吸口气。
「哥,你明明知道姊姊的话像圣旨,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齐谦冲抱怨兄长将怨气发在自己身上。
那日邵时方离去后再也没有来过,齐挹辰的焦躁与日俱甚,在齐美玲和齐谦冲的「看顾」下,压根儿没有行动自由,连打通公共电话都是他嘴都快说干了才让齐谦冲偷渡一张电话卡给他。
齐挹辰回头瞪着弟弟,眸光由尖锐转为软弱,他回头,盯着自己微颤的手,「没错,我一直是个懦夫……」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齐谦冲看他这样,也不好受。
「不,我一直知道自己太软弱、太自私,自以为是的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在我的掌握之下,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到原谅,明知这是他第一次求我,我却连守诺也做不到……」发觉自己曝露过多真心,齐挹辰忙停口,他没有向家人吐露心事的习惯,现在一慌,什么都抖出来,就是说不出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
「哥……」齐谦冲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安抚兄长。
他们全知道他是同性恋,在他背后耍手段,他浑然未觉,齐谦冲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从小就很照顾自己的兄长。
那位邵时方先生……那天他来的时候,齐谦冲有看见他右脸上的伤,不知兄长是否有看见?
「那个……」齐谦冲清清喉咙,很困难的的开口:「那天来的邵先生……」
齐挹辰快速回头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一个星期,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兄长「炯炯有神」的目光。
「邵先生怎样?」齐挹辰等不到弟弟自己回神,不耐烦的拉回他的心思。
「他……呃……右脸上好像有受伤的样子,不知道怎么了?」齐谦冲发誓他看见兄长脸上一闪而逝的心痛。
「我怎么会知道!」他手机没开,不接电话,人没再出现,像消失在空气中一般,他要如何得知邵的情况!
恐惧像蝗虫过境,横扫万军的主宰他的心,邵时方这回铁了心,他却想不出任何方法挽留他。
「呃……」齐谦冲额冒冷汗的吞吞口水,兄长的火气不是普通的大,但他能理解,「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得去你那里拿你的换洗衣物,你有没有什么想拿的?」
齐挹辰被黑闇笼罩的脸庞突然点亮,他满怀希望的看着弟弟,数度开口,又数度闭口,思忖着该如何说才是最恰当的。
他不愿自己的形象在弟弟面前破裂,齐美玲知道他是同性恋,并不代表其他人都知道……
「哥?」齐谦冲的声音递送入耳,齐挹辰忙以笑容搪塞。
「帮我看看邵……邵先生脸上的伤好些没,可以吗?」终是抑不住满心的焦虑,齐挹辰要求弟弟替他看看邵时方,说不出口的是希望他看看邵时方是否还在家里。「可以的话……请他来看看我,他……我有些东西寄放在他那里……」
拙劣无比的借口,却是齐挹辰空荡的脑袋所能想到最好的理由。
「好,我知道了。」齐谦冲没有多问,这让齐挹辰松口气。
从公共电话到自己病房的路途不远,齐挹辰走来,却倍觉路遥犹若美国那一望无际的公路。
他忐忑不己的心,就像在公路上开车,可以历经晴──阴──雷──雨──晴的气候一般的不稳。
求你……来看我……来看我……
第八章
邵时方打开电脑,放入光碟,萤幕跑出一堆试题,装上耳机,按下开始键,手指从此没停过,不知过了多久,电脑萤幕出现结束的对话框,他才歇手。
不一会儿,跳出一个列有分数的视窗,邵时方眯眼盯着那个分数,不满意的皱起眉头。
再一个多月就要正式考试,他不能再漫不经心下去,这种分数申请得到好学校才怪──
视线不经意落至电脑萤幕旁的小方盒,邵时方搁在键盘上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低敛的睫掩去他眼底残留的爱恋。
「喵。」猫儿轻巧地跳上电脑桌,绿眸好奇的望着邵时方,房内除了电脑是运作的之外,其余的是一箱又一箱装好的纸箱。
邵时方松开眉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猫儿身上,伸手搔搔它的下巴,「我好像还没为你取名字。」
「喵呼。」它舒服地发出咕噜声,赞同邵时方的话。
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名字,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律守,就叫你律守吧。」
「喵!」律守尾巴竖得直直的,精神抖擞的叫着,随即朝门口低呜出声。
「怎么了?」话才问出口,邵时方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是推开椅子起身,来到门边侧耳倾听──
果然,有人来了。
邵时方考虑要不要开门看看是谁。未久,好奇心战胜一切,想着无论是谁,他都不可避免的得与之打照面,由他打开门,至少比别人来敲门要来得主动。
于是,他转动门把,拉开门,看见一名与齐挹辰神似但较年轻的男子手中拿着一个袋子,站在客厅,困惑的盯着每一扇门,似乎在找什么。
「啊,你好。」齐谦冲看某扇门自动打开,见是邵时方,局促不安的露出笑容打招呼。
「你好……」认出他是那天在医院里头上官擎介绍的人之一──齐挹辰的弟弟。「来帮挹……咳……齐先生拿换洗衣物吗?」
「对。」齐谦冲悄悄打量邵时方的右脸,发现瘀青由深紫淡化成黄,即使如此,在他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还是很显眼。「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哥?」
那天他的尴尬立场齐谦冲看得分明,又见兄长为此失控发狂,不由得同情起他们来。
邵时方瞪大眼看齐谦冲,等待新配的眼镜的他只能以「肉眼」看人,但他的近视有七百多度,视力不佳,可以勉强认人,看不清细部表情,没有发觉自己也正被齐谦冲观察着,抑不住满心的关怀,终是问道:「他……情况还好吧?」
「很好。」不过心里的郁结很严重。
齐谦冲盯着邵时方,觉得他似乎比先前在医院时更加的憔悴,想起齐挹辰的模样,他心中一痛,束手无策的只能看着他们两个人各自神伤。
邵时方松口气,扬起唇角,努力挥去那萦绕在脑里齐挹辰受伤的模样,企图换上他痊愈的图样。
他点点头,感受到律守的身子在脚边掠过,低头看它,微长的发遮去他的表情,没再抬头,齐谦冲也无从自他的举止看出什么来。
「邵先生,你要不要跟我去医院看我哥?」齐谦冲觉得邵时方与那天在医院看见的不太一样。
多了一丝淡然和……置身事外的冷观。
邵时方一愣,缓露出个浅笑,眼眸盛着光亮却似水波摇曳,随时会因负荷过重而落下似的,摇摇头,「我有paper要赶,帮我问候齐先生。」
疏离的称谓出口一次,第二次再道,除了心跳有些不规则、胸口有些痛之外,邵时方说得顺口。
会习惯的,他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隐隐作痛的心,总有一天,他会习惯的……
「我哥说……」齐谦冲看邵时方转身要回房,忙叫。
邵时方偏首看他,眼里有着问号,黑而亮、波纹不兴的眸子望得齐谦冲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我哥说,他有东西寄放在你这儿,请你……请你去看看他……」末了,齐谦冲在后头加上一句:「可以吗?」
邵时方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丝毫异变,忽地轻笑一声,听来恍似低呜:「我会将东西『还』给他的,另外,请你转告他……」他深吸口气,似是将体内沉伏长久的病痾般喟道:「『祝你幸福。』。」
无法说「恨」,因为他还爱他;也无法说「爱」,因为他也恨他;只好、只好祝他「幸福」……
如果这是齐挹辰选择的生活方式,那么他成全他;他有权在伤害更深之前抽身,他爱齐挹辰,也明白齐挹辰爱他,可他更看清齐挹辰爱自己没有像自己爱他那样深。
齐挹辰爱他,但他也爱他的事业、也在乎世人的看法;他知道世人对同性恋的看法,因而选择他觉得最好的方式过活……
曾经,邵时方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的唯一、他的例外,但这不过是一场妄想。
梦醒了,留下的只是源源不绝的痛楚以及憾恨凌迟着他,外表的伤口愈合,内心的伤……也许时间会怜悯他,替他缝合。
现在的他,所能做的,就只是保护自己,让伤害减至最低,但他还是深深的被伤害了……
托付的心被掏空,只留下一副空壳,他什么也不剩,只剩「梦想」……
齐谦冲没由来的觉得冷,他凝睇邵时方凌乱的发、死白的脸庞、无神的眼眸、削瘦的肩膀……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可他不寒而栗。
「这样……好吗?」齐谦冲不由自主的想替兄长开口留下邵时方,毕竟,毕竟……唉!他不知道,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自动联想到……一些不该想到的念头。
「对了。」邵时方「突然」想到,「请你稍等,我拿样东西给你,请你替我转交给齐先生。」
「哦。」齐谦冲应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眶不期然地一热,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兄长和邵时方的脸孔在眼前交替着,他开始觉得──他们或许错了。
房内的邵时方恋恋不舍的碰触那小方盒,五指一张,紧捉着不放,将它揣靠在心脏的位置,紧合上泛热有湿意的眼,抒缓忘了呼吸而紧紧压缩的心,小心的擦去眼角的湿润,咽下哽在喉间的硬块,转身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