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扳指捡给我。”桑朵那不忘提醒银秀。
银秀会意,连忙捡起扳指放进她的手心,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深吸口气,尽可能优雅地走到霁威面前。
“皇上。”她盈盈一笑,把双手往前一送。
众人屏气凝神,都等着看霁威会用什么态度收下扳指。
霁威震动地看着躺在她白皙手心里的白玉扳指,没有立刻接过来,一迳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笑靥。
为什么?不管他对她冷漠、无情、苛待,她都并未因为遭受挫折而软弱,一样能笑得心无城府,满不在乎?为什么?当她露出这样甜净的笑容时,他就一刻也不想移开目光?他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无邪的眼睛,喜欢……
他必须承认,他喜欢她!
他迅速拿起扳指套进拇指,什么话也没说,迳自向瑜皇太后请安告退。
一走出宫门,他就听见母后带着哭音对桑朵那说:“朵儿,都是姨母害了你,霁威如此待你,姨母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的额娘交代才好啊!”
“皇额娘,皇上没待我不好,等过些日子,皇上会和我更熟悉,我们也会处得更好,皇额娘别太操心了。”
霁威听完桑朵那的话,打从心底泛起一股说不清的苦涩滋味,他刻意冷落桑朵那,反倒加深她和母后之间的感情,而他和母后之间却显得更加疏离了。
他的胸口被怜惜和恼怒的复杂情绪充塞,缓缓坐进软轿回养心殿。
他无意待桑朵那残忍,也不是真心想折磨她,只是他自己也是一个极不快乐的十八岁少年,从前曾幻想父皇封他郡王或亲王,赐给他一座亲王府,这样他就可以远远离开皇宫,在天地间自由展翅了。
可是事与愿违,他当上了皇帝,永永远远要被禁锢在这个华美的牢笼里了。
天子又如何?天子身边总是围绕着虚假和没有感情的奴才,这些奴才们对天子的琐碎事了若指掌,甚至有权利将天子的隐私都一一编注记录档案,这种被几百双眼睛监视的生活最令他痛恨厌恶。
他是喜欢桑朵那,但他偏偏不要被人逼着爱她,他挥不开盘踞在心底那种叛逆别扭的情绪,也不明白自己固执顽强的抵抗究竟对谁有好处,只有让所有的人都更不快乐?
这辈子,他不曾如此不驯过。
唯一只有一点能证明,那就是母后将会在桑朵那身上看见,一个皇后是如何忍耐望穿秋水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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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大婚的洞房花烛夜后,霁威一步也不曾踏进桑朵那的寝宫,然而更令桑朵那难堪的事紧接着发生,馨月格格正式册妃入宫了。
册封为嫦贵妃的第一夜,霁威在晚膳时就翻了嫦贵妃的牌子,敬事房太监在承幸簿上载录下嫦贵妃的名字后,送到坤宁宫经桑朵那钤印,当夜便抬进了养心殿。
桑朵那虽然未经人事,但毕竟受嬷嬷调教过,知道霁威召幸嫔妃是怎么一回事,当她缓缓盖下印时,指尖微微抖瑟。
自此以后,她日日要盖一次印,每盖一次印,她的心都揪得好疼。
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嫉妒,嬷嬷已经教过她了。
对男女之事仅一知半解的桑朵那,目前还不太懂得嫉妒,她只是很难受,难受得想回草原大漠。
桑朵那每天照例得到钟粹宫向瑜皇太后请安,而今天宫里很热闹,璃太妃和璘太妃也来了,嫦贵妃正不知说着什么笑话,一屋子笑声不断,一见她进来,都很有默契地浅笑不语,端起茶盏啜饮。
“朵儿,用过早膳了吗?”瑜皇太后亲亲热热地喊她。
“儿臣用过了。”桑朵那勉强笑了笑,只是在璃太妃和嫦贵妃冷嘲的目光下,她笑得一点也不自然。
“过来这儿坐,吃些百果年糕。”瑜皇太后把她招呼到身边来。
霁威日日召幸嫦贵妃,有心冷落桑朵那,让瑜皇太后对她是既心疼又愧疚,她也深知霁威冷落桑朵那是对她一种无言的报复,可怜了桑朵那要代她受这种活罪。
“皇后每天都做些什么消遣啊?”璃太妃没好意地笑问,仗着远房小表妹嫦贵妃受宠,眼中放出的光都嚣张锐利了许多。
“噢,最近银秀教我打络子,想不到打络子还挺好玩的,十只手指头就能把珠线、鼠线、金线编织出各种漂亮的图案来,真了不起。”桑朵那把玩着纤纤十指,很认真地回答。
璃太妃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说道:“嗳哟,我们皇后娘娘怎么把下人的活儿拿来做了呀,你难道没别的事好做吗?”
“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待在坤宁宫里无聊得很,所以现在愈来愈爱赖在皇额娘这里不走了,在这儿跟皇额娘一道用膳,吃的东西也香多了。”桑朵那完全听不出璃太妃语中故意的嘲弄,有人愿意跟她闲聊,她高兴得一打开话匣子,就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皇后娘娘可以作作画、写写字呀,像我们家馨月琴棋诗书样样行,在江南官宦世家长大就是不同,难怪讨人喜欢。”璃太妃得意地说。
瑜皇太后沉下脸来,她当然听得出璃太妃故意炫耀的味道,心里又怒又气,却碍着皇太后的身分,不好随便发作。
桑朵那这会儿也听出些许不怀好意了,她笑得有些僵硬,目光甚至不敢朝嫦贵妃望去,心中对她存着一股莫名的惧意,不明白自己怕她何来?
璘太妃忍不住摇头叹气,倒是挺同情这个小小年纪的皇后娘娘。
“皇额娘,儿臣在皇上肩膀看见一道伤疤,不知道这道伤疤是如何造成的?”
当嫦贵妃一提出这个问题,突然每个人脸色都变了,她本来是想藉此暗示自己和霁威之间的亲密,好打击桑朵那,却不料误触宫中最禁忌的话题。
“馨月,不许多问,以后也不许再问起这件事。”璃太妃厉声喝阻她。
嫦贵妃尴尬地低下头,但她依然成功地影响了单纯的桑朵那,一想到霁威和嫦贵妃之间的肌肤之亲时,桑朵那的心情就直沉入谷底。
“皇上驾到!”
太监刚进殿禀报,霁威随后便走了进来。
“皇额娘,两位太妃吉祥。”他屈膝请了安。
“皇上吉祥。”桑朵那和嫦贵妃分别蹲身行礼。
“皇上辛苦了,今日召见哪几位臣子?”瑜皇太后例行性地关切。
“儿臣召见了肃格中堂,随后召见兵部艾刹,也接见了暹罗国使臣。”他声音平稳,目光略略一抬,下意识地轻瞥一眼桑朵那,却见她恍若失神地呆望着他。
“艾刹?可是读了不少兵书,文武全才的那个武状元?”瑜皇太后笑问。
“是他没错,儿臣有意重用他。”再看桑朵那一眼,她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恍若无神,恍若沉思。
“好,将才得来不易,皇上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一定要好好拢住他的心。”
霁威听得出瑜皇太后言中之意,肃格和九门提督都是霁善的人,位高权大,暂时动不了他们,所以他必须尽快培养一批封他效忠的兵马,防患于未然。
“对了,儿臣带来暹罗使臣进献的珍珠,这东西对儿臣没有用,所以决定借花献佛,献给皇额娘用吧。”他示意小太监荣安将一盒锡色大珍珠献上去。
瑜皇太后喜逐颜开,心里万分高兴霁威今天脸色和悦,不像往常总冷着一张脸来去匆匆。
“额娘很高兴你有这份孝心,不过额娘戴这些珍珠能给谁瞧呢?倒不如送给皇后,皇上以为好吗?”她有心替桑朵那制造机会。
霁威斜睨一眼桑朵那,见她愕然回神,发呆了好半晌,才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短短这阵子对她的冷落,竟把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折腾成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儿臣已将珍珠献给皇额娘,任凭皇额娘处置。”他不忍看她。
“太好了,朵儿,还不快谢恩!”
桑朵那在瑜皇太后的催促下,愣愣地上前,正要蹲下身谢恩,突然听见璃太妃发话了。
“这怎么成,珍珠只赏给皇后一个人,把咱们嫦贵妃搁在哪儿呢?”璃太妃显然是替不甘心的嫦贵妃抱不平。
霁威闲适地环视众人,桑朵那凝止不动,殷殷望着他,嫦贵妃一脸幽怨地垂视地面,皇太后和两位太妃则是静待他如何处置的态度。
“这盒珍珠只有九颗,即使对分也分不平。”他微扬起嘴角,懒得介入后妃间的明争暗斗。“皇额娘和太妃给儿臣出的这道难题,儿臣实在没有兴趣解,要怎么对分或者干脆磨成粉都行,儿臣先行告退了。”
“嗳,干脆嫱皇后和嫦贵妃各吟一首诗来,谁赢了谁就得这盒珍珠,由皇上来评定输赢如何呀?”璃太妃兴致勃勃地说,她料准了自己的小表妹才情出众,要赢那盒珍珠绝不成问题。
“这……吟诗……我不行……我没念过汉人的书……”桑朵那吓慌了,她根本不懂得满人贵族和汉族文人吟诗作对那一套,要她比赛骑马还说得过去。
“那你可以唱些蒙古歌谣呀,这总会了吧?”嫦贵妃颇为幸灾乐祸地笑说。
“这里没有草原、没有骏马,唱起蒙古歌谣挺奇怪的……”
“红颜轻似叶,薄幸坚如镜,妾意为君多,君心弃妾耶?”不等桑朵那把话说完,嫦贵妃已率先吟了几句诗,她幽幽望了霁威一眼,再有意无意地瞥向桑朵那,带着示威的味道。
“嗯,出自元朝萧氏的菩萨蛮。”霁威淡淡一笑,他当然听得出嫦贵妃是在埋怨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他向来不是个热情的人,对这种露骨表白的诗句并不喜欢,而他明明日日翻膳牌传召她,她却在长辈面前吟这诗,分明有暗讽他的味道,令他有些恼怒。
轮到桑朵那了,她为难地看了看瑜皇太后,又瞥了瞥霁威,刚刚嫦贵妃叽叽咕咕念了几句,她听得一头雾水,霁威却能立刻知道出处,两人如此有默契,想必霁威一定喜欢极了那么有诗意的嫦贵妃,所以才日日都要召幸她。
她愈想愈沮丧,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低低地吟出她这一生仅会的一首诗。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在听完桑朵那带点委屈无奈的低吟时,在座的每个人都大吃了一惊,最受震撼的人是霁威,除了马致远正好是他少数欣赏的诗人之一以外,他完全能了解她诗中那种明明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倾吐的痛苦。
“你会吟马致远的诗?”他深深瞅着她,声音柔和了不少,也充满了感情。
“臣妾不敢欺骗皇上,实不相瞒,臣妾实在不知道这是谁的诗,只是我额娘时常念起,我听着听着就会了,也慢慢喜欢上这首诗,不过,臣妾真的就只会这首,别的不会了。”她老实地坦承,就怕要她再吟一首,杀了她她也吟不出来。
“好,你赢了,朕把这盒珍珠赏赐给你。”他浅浅一笑,对她的欣赏和好感都在眸中表露无遗。
桑朵那喜出望外,飘飘然地跪下领赏。
“好朵儿,姨母没白疼你。”瑜皇太后笑得好开心。
璘太妃也笑容满面地看着桑朵那,但是坐在一旁的璃太妃和嫦贵妃却脸色十分难看,本想藉此机会把桑朵那彻底压倒,万没想到被倒呼了一巴掌,难堪、尴尬,却又不能喊疼,简直呕死了。
这场后妃之间头一回的正面交锋,在霁威心里分出了胜负。
还有,他很高兴能在桑朵那脸上看到久违了的纯真笑靥。
第六章
得到皇上赏赐的珍珠,并没有改善桑朵那的处境,霁威依然日日传召嫦贵妃,不曾驾临过坤宁宫。
她除了每天早上在钟粹宫向瑜皇太后请安时,才能有机会看见霁威,但总是匆匆一瞥,常常半句话都说不到,他便又匆匆地走了。
虽然贵为皇后,但坤宁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看得出皇上有意冷落她,皇上不来坤宁宫,她如何有机会生下皇子,说不定将来连皇后宝座都保不住,这些势利眼的太监宫女们都看准了皇后不得宠,草草地做完例行差事后,能偷懒就偷懒,绝不多花一分力气,很现实地不到她跟前侍候奉承,每天无时无刻都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银秀一个人。
向来习惯广大草原的桑朵那,如今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呆坐在寝宫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无聊拘束的皇宫生活渐渐快逼疯她了。
才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她就已经觉得快闷疯了,那么那些先朝的妃嫔们,长日漫漫,是如何消磨这无止无尽的深宫岁月呢?
“银秀,宫里有没有马骑?”她好想骑骑马,奔驰发泄一下心情也好。
“宫里是有御马房,可是主子,没有特别的允准是不能去骑马的。”银秀一边做绣鞋,一边回话。
“是要皇上的允准吗?”她长长地叹口气。
“是,除非有皇上的金牌令。”
桑朵那怔望着门外扶疏的绿意,这种寂寞深宫的日子,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哪。
“我现在去见皇上。”她忽然站起身,直接朝外走。
“不行啊,主子!”银秀吓得丢开绣鞋,冲到她身前挡住。“皇上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可是我有话想跟皇上说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她气闷地大喊,焦躁得快要发疯了。
“皇上不传,谁都不准到他面前,主子要忍哪。”银秀急急扶着她的手臂转回来,小心避开侍立在宫门口的太监。
“我每天都得这么坐着吗?坐着等什么?等请安、等传膳、等日升日落、等花开花谢?等皇上?”她烦躁地满室乱走,忍无可忍。
“主子轻点声,小心隔墙有耳,万一您说的话被传了出去,那可是要惹祸的!”银秀暗示地指了指外面的太监,无奈地叹口气。“皇宫里各个嫔妃都跟主子一样,一旦进了宫,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
“银秀,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皇上?”桑朵那紧紧咬着下唇,遥望着无云的天空。
“主子,奴才也不懂,皇上既然选了你当皇后,却为什么又不来见你,皇上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她很担心桑朵那的未来,忍不住又叹口气,自言自语。“怎么坤宁宫就摆脱不了成为冷宫的命运呢?!”
“什么意思?”桑朵那呆了呆。
银秀警戒地看了外面一眼,悄悄附在她耳旁,把先帝、嘉惠皇后、瑜皇太后和霁威之间的微妙关系细说了一遍。
“主子,皇上和嘉惠皇后之间很亲,加上嘉惠皇后又为了救他而丧命,皇上会不会因此将那股怨恨出到瑜皇太后身上?而主子您……成了倒楣的牺牲品?”银秀最后下了结论,她在坤宁宫太久,很多事情都看得见、听得到,因此才敢下这样的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