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水扬霁挥手示意贴身侍卫和立于不远处的婢女们退下后,云飞瀑随手摘取了一支草叶含进口中,闭上眼眸惬意地享受初冬温暖的阳光。
看了一眼云飞瀑本性毕露的自在模样,水扬霁俊朗的剑眉下意识地微微蹙起。
“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太过不伦不类了。”
睁开清灵的凤眼,瞄了瞄身上的女装。
“……唔,说的也是。”
直挺挺地坐起身,三两下便摆脱了华服和莲髻的束缚,下一个动作,就是只着雪白中衣倒回软硬适中的藤椅上继续小憩。
眉间的丘壑忍不住又深了几分,无须多加思考地,水扬霁站起身朝他们的房间大步而去。
待到再感觉到水扬霁存在的气息时,一条轻暖的薄被已覆上了他稍觉凉意的身体。没有睁眼,但一抹醉人的笑意已在唇边漾开——
“我若生病,对你的行程会有影响对不对?”
微微一怔,眉宇间那因他嘴角的笑而浮现起的恼怒与迷恋交织成的复杂情绪随之慢慢地散开了。
“——没错。”
“想也是这样。”话虽如此,但醉人的笑仍然轻轻地,如涟漪般地漾开,漾开,直至眉梢。
“你明白即可。”
话一出口,水扬霁便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何为欲盖弥彰,懊恼的感觉不期然浮上心头,平添悔意。
转首欲言,却不料一张似已入梦的平静容颜蓦地映入了他的眼帘。然,于另一种气恼却上心头之时,胸口的郁闷感亦在同一刻烟消云散。
深深地凝视着那头如瀑布般闪耀着盈盈光芒的黑发,那张在瀑布映衬下更显清逸脱俗的俊美脸庞……光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住了它永恒的流动……
这美的令人屏息的一幕,止住了三老欲踏入园中的脚步。相视一笑,三老便很有默契地同时退开了。
一觉醒来,微启的眸子下意识地望向天际,却不料一轮红似卵心的落日却蓦地映入了泛着水泽的眼帘中。
惊讶之余,半梦半醒的神情顿时转为清醒。讪讪地转首,果然在身旁发现了一双略带戏谑之色的鹰眼。
“醒了?”将手中的书卷交由边牧送回书房,水扬霁舒展开因长时间阅读兵书而略显疲倦的身体。
“唔。”
坐起身,薄被轻轻滑下,一阵初冬特有的透骨凉意瞬时侵袭了只着单衣的躯体。刚想运起内功以抵御寒气,温暖的外衣却在下一刻披上了他的肩头。
“谢谢。”
虽然在瞧见外衣样式的同时不免要在心里嘀咕两句,但还是勉强套上了——被逼食肉的出家人果然是痛苦的!
“在后园走一走,还是去膳厅等候用晚膳?”懒洋洋地看着小月专心致志地为‘夫人’重新梳理起如莲的发髻。
“前者。”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爹娘未在膳厅等候我们的话。”
“他们刚才差人回来传口信,说晚膳打算在外头用。”
“哦,那就好。”
宽了心,整装完毕的云飞瀑站起身。刚想迈出步子,却不料险些被过长的裙裾绊倒。
“睡迷糊了?”强而有力的臂膀适时地从背后托了他一把,不致让他在下人面前失了‘当家主母’的光鲜体面。
“……算是吧。”
虽不想承认,但——还真是满糗的!
这么思忖着,眼角却不期然地瞄到了一干侍卫婢女们羡慕的眼神,不觉哑然失笑。
“走吧。”
确定云飞瀑已站稳,水扬霁便迈开步子,朝后园最迷人的景致——荷塘挹翠引路而去。
颗颗圆润卵石铺就而成的小径尽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荷塘。因已是深秋初冬时节,荷塘中只矗立着无数支褐色的残败,而不见盛夏的气宇风华。
“很美。”
倒映着粼粼水色的眸里有着浅浅的赞,淡淡的迷。
“即使是这凋零?”扬起眉,水扬霁悠然发问。
“生命的过程不仅是鲜活亮丽,也有颓败消逝。如此想来,黄昏之姿也未尝不是一种完满。”
“说的好。”
踱了两步,更靠近荷塘,凝视着缕缕袅袅的水烟自波面冉冉升起,缓缓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之中。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低低轻吟,唇边,是一抹莞尔。
“只可惜此时并非碧云天,黄叶地,而是绯霞天,褐泥地。”
“异曲同工之妙处,不言而喻。”
眉宇间浮现淡淡的赏,“如果赏完了,就继续往前走如何?”
“好。”
悠然漫步,依然踏着圆润的卵石小径前行,只是不再是来时之路,而是蜿蜒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然有时,不知目的地,反倒让人揣着浓厚的兴味,期待乍入眼帘的惊喜。
轻风拂过,偶有一、两瓣细小的洁白翩翩而至,又飘然而去,宛若春蝶,亦如冬雪。漫步间,小径似已至尽头。却不料转过尽头,一番柳暗花明竟再度现于眼前——
漫天飞舞的雪色让人有置身于隆冬的幻觉,然那微带清香的气息又易使人误以为自己在无意之间闯入了仙人的居所。
“何为世外桃源,我今日终于领略到了。”
忍不住跨入樱林,站在树下仰望那重重无暇的白雪,樱之灵仿佛旋舞着迎面而来,扬起眩目的璀璨。
立于林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亦驻足细细赏味那融入风景的修长身影,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于心头浮现。
是双生子的缘故么?
眉宇间泛起淡淡的疑,然很快便消之脑后。
“酌饮如何?”
水扬霁走近那因着雪色樱花的重重环绕而显得遗世独立,甚而至于几近羽化成仙的飘逸人影。
“是个好主意。”
回首,毫无异议地扬起柳型的眉,似有似无的笑温和而满足。
上好的‘沉潭’被稳稳地放在樱林中央的石桌上,酒壶的旁边亦搁置着两只白瓷制成的酒盅。
提起酒壶,往瓷盅里倾注无色的液体,一股淡淡的醇香便随之漾起,交织以樱的芬芳,独成一脉人间能得几回有的清雅气息。
两只瓷杯在空中发出微小而清脆的声响,美酒便随之被一饮而尽。再注上满满一盅,不急于饮入喉中,而是细细回味弥漫于喉间的甘美。
“好酒。”云飞瀑满足地低低叹。
风,再度轻盈地飞舞而过,也再度扬起漫天洁白的樱瓣,一抹无暇随着风逝悄然落下,沾点出小小的涟漪,泛舟于那一圆醇香的水面。
凝视了片刻,水扬霁端起酒盅,将樱舟与轻波共饮入腹。
“好一个落花流水。”
笑,意味深长。
再斟一盅,慢慢啜饮。仰首,赏的,却不仅仅只是樱花。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从不知道……只在春日盛开的樱也能在深秋初冬时节绽放,且绽放得如此美丽。”
“本该如此。但这些樱树显然例外。”
“……如此珍贵,怕是人间能得几回有啊。”
端着酒盅,优游地穿梭于林间,象个顽皮的孩童那样每一棵都抚摸了一下,轻拍了拍。
“本想跟你提议在这里用晚膳的,但实在不忍人间烟火破坏了这仙境般的美景。
一圈转回,身上多了几许樱的浅香,唇边略略惋惜的莞尔与那一尘不染的雪色天地相映成辉,宛若一体。
“……该穿白衣的。”低低地,水扬霁象是喃给自己听。
“你说什么?”
听不真切,反倒更勾起人的好奇心。
“没什么。”稍稍沉了沉嗓音,以便增添几许说服力。
扬起眉,忽地了然了那个不坦率的‘夫君’的心思。瞧了眼已退至二十丈以外的侍卫婢女,下一刻,云飞瀑便洒脱地除去自己身上略显累赘的华丽女装。
“感觉好多了。”
异常轻松地活络活络筋骨,舒展开手脚——既然某人有此意,那刚巧正中他下怀,皆大欢喜!
有啼笑皆非的感觉,但顷刻又被被人看穿的不悦所取代,然再度望向那修长而飘逸的身影时,却下意识地再次沉醉于仿若浑然天成的无边雪色之中。
由于被美景所迷,两人在樱林耽搁了许久,回到膳厅时夜色已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天地,饥肠辘辘的两人极有默契地快速用完了自己面前的饭菜,连一顶点儿残羹剩汤都没有留下。
抬起头,却意外地发现‘爱妻’眼中意犹未尽的神采——尽管被掩藏得很好。
“边牧,吩咐厨房端些膳食上来,我还没用饱。”在心里暗笑之余,水扬霁转首,朝贴身侍卫如此说道。
“是。”
呃,被发现了!
虽然用只有水扬霁才能听到的音量讪讪地干笑了数声,但云飞瀑仍然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期待即将上桌的美食。
好在热气腾腾的数盘佳肴很快就被一一送了上来,不至让他刚刚吞下肚塞牙缝的食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牧,我要和夫人单独用膳。让所有的奴仆都退下,包括你。”待菜都上齐之后,水扬霁挥了挥手。
哦哦哦!又来了!将军居然这么热情……夫人,您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带着夹杂着崇敬和暧昧的眼神,边牧很尽职地将一干闲杂人等驱逐出境,当然,也连带他自己。
当最后一个奴仆也消失在被掩上的红木门后,云飞瀑举起筷箸继续大啖美食。
“你的食量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饿了一整天?”水扬霁在举箸品味的同时,看向正吃得津津有味的云飞瀑。
“两者皆有。”又不紧不慢地吃完一碗饭,终于觉得饱了的云飞瀑放下筷箸,好心情地答道。
闻言,凝视着他的眸里不觉多了份暧昧,“那我倒确是要怀疑那些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捞起袖口,露出修长有力的臂膀,“在这里!”
眼里的暧昧更浓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刻意顿了顿——
“该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
楞了片刻,俊脸蓦得红了红,“那不就是了?”
“就是因为看过了,我才如此说。”
“以普通男人而言,我尚不算瘦。”非常有自信。
“但也算不上结实。”
“北方和南方的标准不同。”
“哦?”上扬的尾音突显了水扬霁的揶揄之意,“你的意思是,在那一票弱不禁风的江南公子哥儿里,你可算得上是强龙?”
“即使是在北方的男人里,你的身形也是地头蛇。”
话音刚落,云飞瀑便在心里直呼‘不妙!’。
沉默了片刻,水扬霁再度响起的声音里夹带着浓浓的嘲讽——
“好一个强龙不压地头蛇。”
……唔,果然被踩到了死穴……
凝重的气氛在膳厅中渐渐扩散开来,云飞瀑的表情也由随意转为略略的懊恼。
“既然吃饱了,那就回房吧。”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水扬霁站起身淡然地做了决定。
回到房中,略显凝滞的气氛依然弥漫在两人之间。虽然被吩咐来支起彩屏、抬来浴桶、倾注热水的奴仆们忙忙碌碌地打散了房中的清冷,然两人之间仍是谁都不曾开口。
“主子,可以入浴了。”
报告完毕,边牧便退出了房门。
偌大的房里再度只剩下形同陌路的两人。
水扬霁自书柜上随意地抽取了一本诗词集,落座于梨木椅上阅读;见状,云飞瀑便走至屏风后脱去衣物入浴。
轻微的水声穿过彩绘的玉屏逸入敏锐的听觉里;而书页被翻动的声响亦透过水声飘进了内功修为极佳的耳中。
不知是因为小憩时受了凉,还是在赏花时吹多了夜风,喉间的轻痒在此时化做了微小的咳嗽情不自禁地溢出了口。
下一刻,低沉的嗓音便出现在屏风的另一边。
“是不是着凉了?”
“象是有一点。”摸摸鼻子,依然有几分痒。
“那就快些。”
“哦,好。”
水花的声响随之大了一些,不消片刻后,只着内衣的云飞瀑便从屏风后揉着鼻子走了出来,湿润的黑发随意地垂在身后,沾湿了几处布料。
顺手抽下悬于屏上的巾帕,未曾经由迷糊主人的同意就开始拭擦那一头犹在滴着水珠的黑色瀑布,以免它沾湿更多的布料。
愣了愣,但随即便会心一笑。
“谢谢。”
“穿上外衣。”依然是命令式的口吻。
“好。”乖乖地套上暖和的冬装。
在边牧指挥奴仆更换入浴所需的同时,水扬霁亦吩咐他唤来小月为云飞瀑梳理微湿的长发。
“夫人,将军真的是很疼你呐。”
花厅里,小月边用暖玉制成的梳子梳理着云飞瀑的长发,边用略带羡慕的口吻道。
“哦。”
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云飞瀑半带忍耐地‘享受’理应属于女人的特权。
“夫人累了吗?”细心的小月立刻就发现了主子的心不在焉。
“唔。”
其实是暖暖的外衣让人昏昏欲睡,似乎从今早起,他就退化成冬眠的虫一条。若是被爹知晓,准会引来一顿教训。呵,当人家的‘夫人’果然是件辛苦差使!
“那您就小睡一会儿吧,等长发干了,小月再唤醒您。”
“……也好。”
反正以小月的忠心程度,说到就一定会做到的。如此思忖着,便合上眼打了个小盹。
岂料,这一睡,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待到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不知何时已入浴完毕的某人怀里,地点是在柔软的床上头,轻暖的被下面。
——这……是什么情景?
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一时之间睡迷糊的脑袋仍是没意识到在他死睡的当儿发生了什么事儿。好一会儿之后,才模模糊糊地推测出或许是小月临阵脱逃,才害他象女人一样被水扬霁抱上了床……唔……
“醒了?”
低沉的嗓音忽地自耳边响起,惊异之余,便望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
“醒是醒了,但还尚未完全清醒。”
“那就继续睡。”
象是要验证所言般的,深邃的眸子随即合上了。
“爹娘他们还未归?”
“半个时辰前他们来过。”
“而我睡死如猪?”些微的尴尬浮现于俊脸上。
“差不离。”
“为什么不叫醒我?”有点懊恼。
“叫不醒,且也没有必要。”依然是言简意赅的回答,“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就继续睡。”
“哦,好。”
再度合上双眼,纯男性化的沉稳气息在四周蔓延开来,将他环绕于其中。慢慢地,浓浓的睡意再一次地侵袭了意识。
梦境,亦渐渐地清晰起来……
第三章
墙,依然是那道高高的墙。轻轻地将头颅靠在墙沿上,望向其中。
曾经熟悉的正堂厅今天却变得有些陌生,触目所及的,尽是一片白色。在正中央的紫檀木桌上凝重地摆放着一个墨色的牌位,上面刻的,是一个他所熟悉的长者的名。而这位令人敬重的长者,并非是在享尽天年后寿终正寝,他知道——因为从爹那里,他听到的是一个忠臣遭友人背叛,为小人所害的故事。
即使义愤填膺,然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都做不到,因为爹不允许可能存在的危险发生在尚是孩子的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