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了片刻,流溪从容道,“在诉说缘由之前,流溪还斗胆望夫君能见谅流溪的一时糊涂。倘若夫君听后不能谅解,那么流溪愿意承担任何惩罚。”
“说吧。”
“正如我二哥所言,流溪在知道自己身为夫君未婚妻的情形下仍是在一次参拜祖宗的祭祀中遇上了心仪之人。虽情心萌动,并与之两情相悦,但却始终知道这是不该的。因此,我在夫君差人前来下聘之时,便下定决心切断这段情缘,从此不再与他相见。
然叫我惊心的却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当着我的面下了毒誓,今生非我不娶。他的家中虽有兄弟数人,然他却是最得宠爱的一位,他若终生不娶,其双亲定会哀恸不已。最终,我还是被打动了。同时,也出于自己的私心,我答应了他迎亲的前一夜与他私奔,并苦苦请求与我无论于神,还是于貌都十分相近的二哥代嫁,拗不过我的泪眼婆娑以及我云家的家训所至,二哥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平静地叙述完这段话语,流溪抬眸望了望水扬霁的神色,后者的眸中虽深邃不见底,但脸庞上却并无大怒之色。
“既已于心仪之人双宿双飞,为何又回来?”
“奔走之后,我才知晓,原来他并非可以决定自己终生幸福的人,早在我之前,他的双亲已为他定下了三件门第显赫的婚事,即便我能够得到其双亲的承认,也只能是妾的身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流溪淡淡一笑,“夫君随后想问的可是:既然他如此地看重我,为何不能为了我勇破家门之规,将我扶为正妻?”
虽不曾言语,然水扬霁眼中的神色却显示了他对于流溪聪颖的些微赞赏。
“我们云家的祖训有十六字——踏破万难,觅得幸福;倘若不成,玉碎情散。这第三个四字,不仅仅是说无法得到,亦有着彼此都只认定对方一人的隐意在其中。即:若不成,宁割舍之意。”
水扬霁眸中的神色此时已是幽深至无法让人知道他在思索的只字片语。
“所以,我想走到一个他寻不着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我明了我必须来这里为自己的自私赎罪。”流溪的容颜是平静中透着真挚的安详。
等待了许久,水扬霁终于开口了——
“于你而言,现下身在何处已经不再重要?”
“是的。”
“那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吧。”
略微抬眸。
“水夫人的头衔依旧可以有名无实,你希冀的是平静,而我则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近来的纷扰已过多了。”
语毕,水扬霁便站起身,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我想稍事休憩,晚膳之前若无重要之事,不得前来打扰。”
“我明白。”
目送着水扬霁远去,流溪的唇边泛起一抹静悠的微笑。
“小姐,你有高兴之事?”端着点心入内的清秋贴心的发问道。
“是啊。”接过清秋递来的糕点,流溪慢慢地用着。
“小姐是在高兴水将军并不在意您与赵公子之前的过往么?”
流溪的笑如兰幽绽,“心中早有身影占据的痴情之人自是不会多在意别人的过往,除非,这与他心中之人有关。”
“小姐,你早料到会如此了?”从主子自得的神情中,清秋明了了一二。
笑而不答。
“那,小姐,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只需继续静观其变即可。”
十日之后,自那日与流溪交谈过后就鲜少回别邸的水扬霁在府宅露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从门前飞驰而过的传令兵往来次数的骤增,以及小镇百姓们显现于容的担忧之色的日渐加重,便可推测出战争将近。
当晚,水扬霁带着凝重的神色回到了别邸。
“夫君,辽兵可是又再度进犯?”一如既往地递上暖茶,流溪如此问道。
“不错,据探子来报,辽邦此次欲派耶律沙与耶律斜轸等将领领兵十万攻打雁门关。”
“雁门关可是杨将军与其子所守?”
“正是。虽说他们已在前些修城完毕,做好了防御准备,然他们手下现有的兵力不过一、二万人,实力过于悬殊。”
“朝廷可是下令让夫君去支援杨将军?”
微微颔首,“我明日就起程去代州,这儿就烦劳你多操心了。”
“会的,夫君不必担心。”
“你自己也多保重身子,无事便不要外出,幽州冬日的寒气无论对你,还是对婴孩都不甚好。”放下茶盅,水扬霁淡然道。
瞬间的绯云过后,流溪点了点头,“多谢夫君提醒,我会小心的。”
迟疑了片刻,“你娘家那边可有书信来?”
“有。我大哥与爹亲都有只字片语来问候。”静静地将水扬霁眼中转瞬即逝的失望之情收于眼底,“信上有提到,他们正在为二哥物色合适的大家闺秀,以便操办喜事。”
心,猛然被刺痛,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论先后,为何不是你大哥在先?”稳住语调,尽可能让自己觉得从容。
“或许是为了根除藏匿于二哥心中的影子吧。”
“影子……?”
该是下重药的时候了。
流溪微微一笑,“自小飞瀑的心里便一直有个人影存在。可是那个人他却不能爱,也得不到。或许是为了不让二哥有出家的念头,爹和大哥才会出此下策吧。”
疼痛继续蔓延,慢慢自心中扩散到躯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人是谁?”
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那是个二哥无法触到的人,否则,依二哥的性子,早在弱冠那年就会急着去下聘了。”
水扬霁握紧了右拳,眼中的神情由痛楚转为凌厉。
“夫君?”
回过神,亦恢复了冷然的神色,“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可否需要我帮忙夫君收拾行装?”
“不必了,只是几件衣物而已。”
“那也请夫君早些休息。”
语毕,流溪稍稍福了福,便由早已守侯在门外的清秋陪同着离开了议事厅。
偌大的厅内,再度只剩水扬霁独自遗留,合上双眼,寂寥的空漠悠然回荡,徒留一室伤感,满心怅然……
第六章
身边小溪轻淌,清脆悦耳的流水声引得人不觉想要去饮那甘甜之水,以解心头之渴。俯首,却有些意外的瞧见自己的下颚似乎又尖了少许,捏捏脸庞,果然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有‘肉感’。
无奈地苦笑了笑,‘他’的生死之劫似乎对他而言更为沉重,也更为不可不过……幸好,‘他’还是挺过来了……
轻舒了口气,心却隐隐作疼。
料谁都知,一旦武将在统一北方的大业中护主有功,过了鬼门关后便是推也无法推却的大赏。金银珠宝,封官赏爵自是不在话下,怕只怕还会有数不清的美姬艳妾,享不尽的温柔乡……
再饮一口溪水,让那清凉暂且扫去心中的郁闷和灼烧。
可笑的终是自己,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会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这是喜?是忧?是愁?还是痴?
……唯一的解脱,也许,只有不归路……
代州
夜已深,周围一片寂静,然主将的军帐内仍是灯火摇曳,数名将领正秉烛夜谈,共同商议明日之战。
“白天一战,我军伤亡如何?”水扬霁抬眼望向今日率军作战的杨将军二子杨延玉、杨延昭。
二子脸色凝重,“死伤数百,敌兵在数量上大大地超越我军,看来以后数日会是场异常艰难的战役。”
沉思了片刻,杨将军道,“辽兵号称十万,加之水将军镇守的幽州可动兵力,我军不过二、三万人,就是以一当十,也未必能取胜,看来只得用智,杀他一个下马威,才能使他们不敢轻视我军。”
“杨将军可有地势图?”水扬霁扬眉。
“有。”杨业站起身,自墙上摘下一卷轴,“水将军请过目。”
片刻之后,水扬霁指住地形图上雁门关的北口道,“我意从小道绕出,突袭辽兵背后,出其不意,这样取胜的可能性会较大。”
杨三将顷刻便茅塞顿开,杨延玉双眸一亮,“对!兵不在多,可教他们深夜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让敌人自行溃散。”
“就这么办!趁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昭儿、玉儿,你们立即去召集劲卒数千人在外等候。”杨业果断地下了命令。
“是。”杨家双子挟父令而下。
“水将军,待劲卒挑选完毕,可否由你带领由雁门南口经关而出,绕至辽兵背后;鼓声一起,我会令延玉延昭各率兵三千从左右两侧杀入,而我则带领剩余兵力自正面攻入,从四面包围辽兵军营,你意下如何?”
“可行。”水扬霁颔首。
“事不宜迟,我们现下就开始行动!”
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此时正是辽兵好眠之时,就连守值的士兵也连连哈欠,只想坐下歇息片刻。
突然间,鼓声大震,响彻云霄,瞬时宋军四支大军同时从辽军的四面八方猛然突袭而来,一时之间,尚不明发生了什么的辽兵们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只着内衣自营中爬出,奋力北逃而去。
匆忙之中,数名辽兵将领只着前胸护甲上马,试图稳住军心用以反击,然他们未曾料到的却是由于是在黑暗中,辽兵们因为忙于逃命而奋不顾身地自相践踏,在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已伤亡了近万余人。
“士兵们,宋军只有区区万余人啊,大家冷静下来,拿起刀枪,干掉他们才能活命!”辽邦节度使驸马侍中肖咄李站在军营最高处,在举起大刀奋力斩杀宋军的同时,大声呼喊。
他的呼喊一时竟起了作用,数千名在逃的辽兵纷纷停下脚步,拿起前头士兵掉落的武器开始抵抗追击他们的宋军。
就在肖咄李安下心来准备再度大开杀界之时,一通体全黑的战马如幽灵一般从天而降,踏于他眼前——
“肖咄李,你可还认识我?”战马上,高大的身影开口说话了。
“水、水仲寒!”顿时,肖咄李吓破了胆,颤抖的手指犹如风中火烛,“你,你,你不是在五年前……”
“被你这个无耻叛徒使计陷害,五马分尸了是不是?” 幽灵的嗓音森冷而又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不是我的错,谁叫你要在大宋皇帝面前揭露我的不是,不然的话,你我都可安然度关!”肖咄李面有菜色地背贴于地,奋力后退。
战马步步逼近,肖咄李寸寸后退,“水,水兄,你要原谅我,俗……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马上人影仰天长笑,挥剑指向叛徒的咽喉,“无耻小人,我等了你五年,终于等到你再现于世了。”
语毕,锐利的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嘶嚎,肖咄李的一条臂膀便应声而下。
“父仇子报,今天也让你明白何为凌迟的滋味。”
天地间再度响起惨绝人寰的猪嚎声,转眼间,肖咄李只剩一条右腿摇摇欲坠地悬于身上了。辽兵们皆被这可怕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扔下武器便四处逃散。
然,就在一片兵慌马乱之中,任谁都未曾注意到在战场地势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手执弓箭的耶律沙正蓄以代发。
弓已张似满月,象征着死亡的箭锋已瞄准了强而有力的猎物,下一刻,箭破空而出,以无法比拟的速度向着那战马上人影的心脏部位笔直而去——
巨大的冲击迫使水扬霁自马上掉落,温热的躯体引领着他在岩石凸起的地面上翻滚了数十圈,还未等他睁眼看清楚,伏于他背部的修长人影已以一个几近无法相信的速度消失在茫茫战海之中。
迅速站起身,一个物体却不经意从他的身上滚落。
——青白色的玉石!
水扬霁浑身一震。
只因,那奇特的色泽与形状,在这世间上,怕是不会再寻到第二块了!
“水将军,你受伤了?”看见水扬霁肩甲的黑色血迹,杨延昭大惊失色,“这是抹有剧毒的箭!”
不,不对!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痛感!
那么受伤的是——
“延昭,马上去唤所有的军医到帐内集中,还有找最好的解毒药!”
话音落,将玉石紧握在掌中的水扬霁早已飞身上马,消失在杨延昭面前。
……伤口上就象是有烈火在灼烧……
靠于林中阴暗的岩石上,云飞瀑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两年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负重伤,挣扎于生死的边缘线上,徒留他一人痛彻心扉;而两年后的今日,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以后无论他再受多重的伤,他都不可能再担惊受怕了……
“咳……咳……”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不禁从口中逸出。
原本……是不想死的,真的,只是单纯地想为他挡下那一箭……却没有料到,卑鄙的辽人会在箭头上下剧毒……
……也好,所有的情缘,所有的纠缠,所有的希冀,所有的爱与恨,都能在今日随着他的消逝而烟消云散了,他也永远可以不用再勉强自己以一个兄长的眼神和心绪来面对爱得那么深的人……
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中毒身亡的人最后的模样一定很丑陋……只希望,‘他’不要来寻找他的尸身,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永远长眠于这片林子就好……
“云飞瀑!你要是敢死在这里,你就试试看!”
随着一声怒吼,黑色的战马带着高大的人影飞驰而来。
“咦?……咳……咳,想不到……回光返照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听到……咳……这样的话……”
忍不住在唇边扬起一抹笑,这算是老天爷格外开恩吗?
“天下第一蠢材非你莫属!”
随着这粗鲁的话语,他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入怀中,真实的触感和马儿飞奔产生的剧烈颠簸感让他下意识的睁大眸子,伸出手触摸幻想的脸庞——
温温的,还有些微湿的感觉……
……是他的错觉吗?
费力地抬眼向上望去,片刻之后,便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即使现在就消逝于世,他亦觉得十分满足了……
“不准闭上眼,姓云的,你听到了没有!”
竭力的嘶吼声让他觉得从未如此安心过,努力地睁着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决定用尽全力挺到最后一刻……
昏暗的军帐内,气氛犹如死刑前的凝重,数名军医胆战心惊地立于一旁,不敢发出只字片语。
“说,如何?”
阴冷的嗓音已让正在把脉的军医心寒了一半,若是大吼大叫尚还好应付,但倘若水将军用这种口吻说话,那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
“将军……云公子中的是边域地区特有的蛇毒,且还是几种混合在一起,无药可解,只能靠其他的解毒药拖延数个时辰……”
“这也就是说……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