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正主儿云流溪未曾到来,却引来了两名不速之客。然更奇特的是,这其中的一个,还是被另一个用坚固的绳索‘牵引’而来。
跨入厅内,便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仗势弄得啼笑皆非。望着右手腕被牢牢系住,绳子的另一头则被某个与云飞瀑眉宇十分相象的男子牵在手中的场景,水扬霁的眼中掠过一丝戏谑之色。
“水将军,我可否知道飞瀑现在人在何处?”丝毫不理会水扬霁投向身边这名诡异家伙的奇特眼光,云奔浪开门便见山。
“我已唤人去请,请云兄稍等片刻。”正面回应了云奔浪显而易见的不悦之色,水扬霁颇觉兴味地观其变。
“慎南,你何时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语既出,顿时引起了云奔浪的警觉,“水将军与这假半仙相识?”
“假半仙?”玩味之意在鹰眸中弥漫开来,“慎南,你何时开始以‘半仙’为名号在江湖上闯荡了?”
“一时兴起而已。”身为别人的阶下囚,却完全没有阶下囚的自觉,慎南反客为主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其神情甚是优游自在,“且我断言得句句属实,何来‘假’之说?”
“句句属实?!”重提旧事,云奔浪顿时失去了方才的冷静。
“我有说错吗?”再喝一口,唔,好茶,“既然你命中注定无娇客,又何来子嗣之有?”
“你怎知我没有!”
“我是半仙。”老调重弹。
“无稽之谈!快些将我的东西交还于我!”
“既无娇客,你要这玉坠子做甚?”从颈子里拉出一莲子大小的白玉茉莉,瞧了一眼,还未等云奔浪出手相夺,便又塞回胸前的衣襟里。
“干卿底事?”
即使同为男儿身,光天化夜之下,总不能当众扒了那可恨小人的衣物去掏那坠子吧。更何况,他已经受过一次打碎牙齿吞下耻辱之血的深刻‘教训’了……
入了厅,自家兄长咬牙切齿的神情即刻便映入了眼帘,下意识地呆了呆——那是……素来以睿智沉着、临危不乱著称于江南各家商行的奔浪么?
“飞瀑!”
瞧见了毫发无伤的弟弟,云奔浪当即舍下与‘小人’的不懈斗争,大步上前与手足相拥。然,就是这显示兄弟之爱的短暂拥抱,却叫两个‘局外人’的四只眸子里浮现起了些微不悦的神色。
“嫂子,许久未见了。”坐在一边的慎南微笑着朝云飞瀑打招呼。“嫂子女装时倾国倾城,恢复原来模样后亦是玉树临风,俊逸非凡。”
不理会云奔浪丢来的不屑眼神,慎南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象某人,明明生就一张还不错的皮相,却终日以精明刻薄、不苟言笑的死脸示人。”
“也不若某人,生就一张斯文脸孔,却终日以江湖术士的死相到处骗吃混喝,趁火打劫。”
倘若要比舌灿如莲,此二人绝对是势均力敌,当仁不让!身为座上观客,云飞瀑与水扬霁的心里不约而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嫂子近来可好?”假装没有听到某人的恶毒言辞,慎南再度望向云飞瀑。
“既明知飞瀑是男儿身,却还‘嫂子长,嫂子短’地唤个不停!真乃大愚若智也。”云奔浪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现在所谓的‘正主儿’还未到,所以继续唤飞瀑兄为‘嫂子’有何不妥?更何况,婚礼当日和水兄拜堂、喝交杯酒的都是飞瀑兄,反倒是这‘正主儿’却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叫人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半点理由来反驳。
“滑天下之大稽!两个男人怎能成亲!”云奔浪脸色一沉,殊不知,他的话却让其余三人各起了心思。
“倘若命中注定要你和男人在一起,你会如何?”
眯起眼眸,从慎南的神色上推测与估量其言的可能性,片刻之后便断然道,“自是宁死不从。”
“那你现在就可以去寻短见了。”慎南掀开茶盖,吹了吹新添的茶,“早死也可早超生,下辈子或许会有不错的选择。”
看戏至此,两名座上客已是旁观者清。轻咳了一声,水扬霁适时地制止两人愈演愈烈的争端。
“差不多是晚膳时候了,相必云兄和贤弟一路风尘一定饿了,我们前往膳厅再谈吧。”
“多谢水将军美意,但云某想和飞瀑单独谈一谈,不知方便与否?”云奔浪有礼有节,然其态度却是不容否定的坚决。
“也好。”水扬霁颔首应允,“我会让仆婢将膳食送入飞瀑房中。”
“多谢。”
“飞瀑,把所有的经过都源源本本地告诉我。”
入了房,在围炉旁坐下,待仆婢上完丰富的菜色退下后,云奔浪便开始发问。
为兄长倒了盅热茶后,亦在暖洋洋的炉边坐下的云飞瀑淡然一笑,“其实说起来,我也被流溪那丫头摆了一道。”
“怎么说?”
“就在迎亲队伍即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流溪忽然过来我的书房说是有话要跟我说。言语间,她提到其实她早在去年我们北上扫墓时已遇上了心仪之人,只是碍于早有婚约在身,所以一直未曾向爹娘提出。本想就此了断这份情缘,可未料心仪之人在得知了实情后,竟在她面前下了今生非她不娶的毒誓,不得已之下,她只得求我代嫁,并要我试着说服水扬霁写下修书,另觅良缘。”
“你竟然答应了她的荒唐要求?”云奔浪的神情是不可思议的,“你何时变得如此糊涂了?”
“奔浪,你忘了我们家的家训。”云飞瀑苦笑了下。
“不,我没有忘。只是,这门婚事是流溪自己亲口答应下来的,既是如此,她就不该三心二意。”
“错不在流溪。”云飞瀑眼中的苦笑渐渐转为凝重,“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她并没有心上人,那只是单纯的借口。”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不想嫁给水扬霁,所以才出此下策?”
“对。而且……”云飞瀑望向兄长,“她是为了我。”
云奔浪的脸色愈加得不安和凝重起来——
“什么意思?”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原来聪慧如流溪,早就洞悉了我这十年来所有的心思,打从我们第一眼见到水扬霁开始。”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奔流。”唇边的苦笑涩得让人心悸,“只是你不愿意承认。”
“承认什么!”云奔浪顿时拍案而起,心痛之情溢于言表,“你是要我承认我其实早已明白原来我的手足竟爱上了一个男人吗?!他甚至还为此不顾男人的尊严,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代妹妹出嫁!!”
话落,俊美的脸庞上已上苍白一片。
“对不起,奔浪。我承认我未曾站在你的、流溪的,还有双亲的立场上为你们考虑过这对你们来说是否是一件令你们颜面尽失的家门不幸。为此,我觉得抱歉。”
“你自己又如何?”盛怒的口吻。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并不觉得爱一个人……是深重的罪孽。”
话音刚落,云飞瀑的左颊上便留下云奔浪下重手后的痕迹,一缕血丝顺颚缓缓而下。
“我记得我方才说过,男人与男人在这世上是不为天理所容的,即使这样,你依然还是要爱着他吗?”云奔浪握紧了右拳如此道。
“倘若人的感情可以控制,这世间亦不会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悲剧。”
“——水扬霁他爱你吗?”
“……并不,他只在一心等待流溪的归来。”唇边的血丝映着苦涩的笑容,竟有一种凄丽的绝美。
“很好,那你现在就与我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会走的,只是时候……还未到……”
仅剩的一晚,是他最后想珍惜的时光。
“明日,等流溪归来,我可以亲眼看着有情人团聚,也借此做个了断。”低低地,云飞瀑如此道。
终究是手足,云奔浪思考了片刻后便颔首应允,“也好,只希望……你自个儿会有分寸。明日,我会在镇上的客栈里等你。”
门被拉开,而后被掩上。
偌大的房中只剩得一桌原封未动的冰冷膳食和,一个落寞的身影。
将寒风隔绝在外,暖乎乎的室内圆桌上摆放着不少佳肴,虽不能与长安府邸内的伙食相比,但毕竟历经了数十日的干粮生活,有热食可用自是天下之大幸福。
因此,慎南很勤快地动着筷箸,斯文而不失速度地将美食扫入腹中。
“云奔浪便是你的命定之人?”不紧不慢地用着晚膳,水扬霁顺口提起话引。
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慎南如此作答,“对,所以,往后的日子我会非常辛苦。”
“确实,他看来就是道貌岸然的模样。”
“请不要这样说别人的心上人。”瞧了水扬霁一眼,慎南又道,“不过,哪一天我真的为此而英年早逝,还要请你帮忙收尸,顺便把骨灰送到那个八股的府上。”
“我会记得的。”水扬霁应声而扬眉。
“不错,五年前的水扬霁至少回来了一半,这都是飞瀑兄的功劳。”慎南继续大啖美食,“只可惜,也仅止于一半而已了。”
“何来此说?”
“你真的认为云流溪比较好吗?”不直接做正面回答,慎南暂时岔开了话题。
“虽不敢断言,但她确是我十年来一直等待的人。”
“想不到你如此拘泥于过去,而不肯睁眼看现在。”慎南唇边的笑有一丝凄然,“……也好,再不消多久,或许你就能永远守住你心里的那个影子了。”
“什么意思?”慎南别有深意的话语让水扬霁的不安和疑虑攀升直最高处。
“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关心。”低下头,继续用膳,“也或许,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别跟我打哑谜!”水扬霁渐渐失去了应对的从容。
“占卦上显现半月后你会有一场战役,至于这场战役对你的意义,只有两个极端——非大喜,则大悲。”
“胜败乃兵家常事。”
“不,不仅止于此……但究竟是什么,我却无法告诉你。”慎南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毕竟,我只得通晓一半的天机。”
“我明白了。”水扬霁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在简略的敲门过后便径直而入——
“吃饱了么?”愕然抬眼,瞧见的是云奔浪不善的脸色。
“饱了。”
话落,腕上的绳子便再度回到某人手中,成为‘阶下囚’的象征。
“多谢水将军招待。”
不顾慎南哀怨的眼神,云奔浪分外生疏地与水扬霁话别后,便拉着慎南离开了别邸。
是夜。
尚无几处景物的园内越发地显出落寞,无叶的槐在夜色中寂寥地伸展着错落的枝条,日间残留的积雪在枝桠间静静地映出惨白的月色。执酒而立,黑色长发与青色衣袂轻轻飘动,眼望天际,默言无语。
“无眠?”
自拉开的门里跨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向青影所立的方向。
“对。”
不曾回首,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依然凝视着那孤独地悬于夜中的皎洁明月。
走至他的身侧,水扬霁亦看向夜空,“是为了明日云流溪到达一事么?”
“一半吧。”
举杯饮去几分酒,云飞瀑低低答道。
转首,却发现那微肿且泛着淡淡淤青的脸庞,错愕之下不禁伸手捧住,将之转向自己——
“这是云奔浪干的?”不善的口吻里隐藏着的,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手足之间偶有摩擦也很平常,更何况奔浪他出手的缘由一如你新婚那一夜的行为。”淡淡地,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气氛微微凝结,寒意更浓。
适时地转开入眼有几分凄惨的脸庞,不想让之在水扬霁的眸中多做停留,“明日流溪就会到了,我的责任也了了。”
“何时离开?”
“黄昏时分。”
“往后……我们可会有相见的一日?”
“你是流溪的夫婿,我们自有机会见面。再见之时,我们是兄婿,亦是朋友。”饮尽杯中酒,冰冷入喉,却灼烧着思绪。
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空茫的脚步。
依然不曾回首,只是,眸中黯然,不复光彩。
待到再闻声响,受伤的脸庞亦再度被托起,暖暖的指腹,微温的软膏,在淤血聚集的肌肤上缓缓游走,微微的刺痛过后便是一片清凉。
错愕地抬眼而望,却望入一双深邃的眸子……怔忪间,唇与唇已温柔相触,令人措手不及的深吻随之而来……
沉沦,一如没顶;升华,一如身轻如烟。
“如果……你是女子……那该多好……”轻抚着他的唇,宛如千年未完成的遗憾,水扬霁那样低地呢喃,只得他俩与风儿听见。
“可惜我不是。”淡得看不见的笑容,却涩得教人痛彻心扉,“过了今夜,我们只是熟悉的陌路人。”
言多,只如累赘;情多,只能随风。
千古不变的恒理,在千古不改的世风下,依然千古不曾动摇。再深的情,再浓的意,面对无法摆脱束缚的心,依然脆弱,依然只能飘散于风中……
黄昏时分,凝视着那渐渐远去,毫无留恋的身影,身躯仿佛被切去了什么,空洞得令人心悸,落寞地叫人心颤……
“夫君,二哥已走,我们进去可好?”
立于身边的,依然是个修长高挑的身影,美丽一如他熟悉的那张容颜,不,或许,比那张容颜更美上几分。
颔首默许,引领着娇美如花的妻子往别邸里走去。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淌着,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转眼便流去了三个斗转星移,日升月落。
不可否认,双生子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于容貌,于嗓音,于性情,于举手投足,于一颦一笑。然,飞瀑终究身为男子,而流溪毕竟身为女子,后者无论是在那一方面,都比前者柔媚上些许。也正是这些许,才让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那个随性随意的心中人;而是真正的水夫人云流溪。
处理完一日的军机,水扬霁满身尘仆地回到别邸,方在厅中坐下,流溪便领着贴身丫鬟清秋姗姗而来,后者手持一盆放有帕子的清水,前者捧着一盅好茶。
“夫君,梳洗一番可好?”
言语间,纤纤素手已将拧干的帕子体贴地递了上去。擦去一身的劳累,再用一杯清香四溢的好茶,身体的倦殆感便迎刃而解。
在唤清秋端下水盆的同时,流溪亦不忘交代她取回厨房刚做成的点心。
“你真是个贤妻良母。”凝视着流溪温婉的笑颜,水扬霁低低地赞道。
“夫君过奖了,流溪所做都是一妻子该做之事。”平静地回视着水扬霁的专注,流溪淡淡地笑道。
“欲问夫人一个问题,望夫人能平复我心中疑虑。”
“是什么,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