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为何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着实让他害怕起来。
骆从信往天边望望,忽尔笑了。
“今夜没有星星嘛!我看了半天,到底在看什么?”他自嘲地说。
韩仰玉跟着抬头。果然,今夜乌云满天,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暗沉沉的,风在树梢上吹得急切,散下满天落叶。
从信好像想说什么……韩仰玉耐心等着,终于等到他转头,用清亮的眼睛看他。
“少爷,我想离开洛阳。”
他的预感果然是对的。
韩仰玉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到了最后,从信还是不肯接受自己的安排。
“从信,你要去哪?回去找卫宁吗?”终于挤出声音,声音是沙哑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去找静姐,也许回去看卫大哥。反正,离开这里就是了,李家容不下我,我也待不下去。”
骆从信脸上有一抹凄惨的微笑。李家与韩家不同,少爷帮不了他。
离开的念头已经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几个月,现在他不得不走。
这世上,他无依无靠,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死了,在几个亲戚当中辗转收养,最后被狠心卖了;从五岁开始,他就懂得如何自己生活。
唯一舍不下的就是少爷。
骆从信用依恋难舍的眼光看着挚友,也是他藏在心中的挚爱。
“少爷,你也不用替我找地方住了,反正我是要离开这里的。我东西已经收好了,天一亮就走。”看似洒脱,但说出这句话的骆从信其实心如刀割。
“从信,你别赌气,事情可以好好解决。”
“你不懂的,少爷。”
“我不懂?不懂什么?”
他累了,既无法大胆说出爱意,又无法割舍掉这份痴心,更糟的是,他被隔绝在少爷的生活之外。
骆从信累了,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一了百了。
不只要顾全少爷的立场,他连自己的感情也想一并消灭,回到最初单纯无瑕的兄弟之情。
少爷现在有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他可以好好的、幸福的在洛阳一直生活下去。
自己的存在,并不能带给少爷任何帮助,反而是问题的根源。
所以,他是走定了。
“对不起,少爷。”
依恋地望了最后一眼,骆从信定住眼睛,想要记住少爷现在的模样。
这一走,应该又是好些年了。骆从信悲哀地想。
看着从信望向自己的眼光,韩仰玉竟是一阵心跳!
这眼神好熟!他呆了呆,回想起许久不见的父亲。
是了,他曾经见过父亲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着卫叔叔。
“我一定要走,少爷,你保重。”骆从信黯然低头,再度宣示了自己的决心。
他恭敬地深深一弯腰,转身,拔腿就跑,奔进夜色当中。
☆☆☆
骆从信走得快,韩仰玉追得也不慢。他回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也跟着骆从信冲出李家,惊动了不少下人。
骆从信拔腿狂奔,韩仰玉在后面死命的追,追过半座城,穿越了缓缓流动的洛水,终于靠着人潮的阻挡,将骆从信飞快的脚步阻挡了下来。
“从信,不要走!”韩仰玉用力拉住他的手。
“少爷,你……”
发现少爷也带着包裹,骆从信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别走,从信,你再忍个一年两年,等我考取了功名,我就可以离开李家,一起找个房子,安安静静过活。”
如果考取功名,又怎么安静得起来?有未婚妻引颈期待着他拿八人大轿去抬,身旁还有一群文人雅士歌功颂德,那时的他又算什么?
“少爷,我累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您千万要好好的念书,夫人把你送来洛阳,就是希望你光宗耀祖,不要辜负夫人对你的期望。还有我……我也希望你有成功的一天。”骆从信诚恳地说。
没得到他要的情感,却得到了一生难寻的友情。
所以,他依然是满足的。
“从信,我是认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让你被欺负了。”韩仰玉真心诚意地说。
回想过去这半年来的疏忽,不论是有意或无意,都促使他们的关系渐行渐远。
难道,真的没办法挽回从信的心吗?
他在洛阳数年,心里念的只有这个童年玩伴,等他来到了自己身边,却轻忽怠慢他的陪伴,忘记他是怎么历尽艰辛才来到这里。
韩仰玉紧紧握住好友的手,而骆从信也用力回握,十指牢牢相扣。
他们的眼神彼此牢牢锁着,扣住的手亦没有距离。
“从信,答应我,留下来。”
“少爷,不可能的。你放不下李家的一切,他们是韩家的恩人。而且,您对婉英小姐……是真心诚意的喜爱。”
这些都是真话,韩仰玉无法辩驳。
“从信……”他无奈地唤。
你要我如何?我不能离开李家啊!
至少现在不行。
“所以……”骆从信悲伤地说,终于低下头去,再也不想看韩仰玉眼中对未婚妻的依恋。
所以,别叫他留下。
当他心中的情感一天天清晰之后,待在他身旁,看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轻怜蜜爱,实在痛苦又难堪。
“您保重,少爷。过些日子,我会回来看您。”骆从信抬起眼,定定地看韩仰玉的脸。
“什么时候?你到底要去哪里?”
到此刻,韩仰玉也知道再留不住挚友的脚步。
“我也不知道。往前走就是了,不是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一张嘴巴,吃点野草,喝点河水,怎么都活得下去。”
他才十六岁哪!
先是从南方上京,花了将近一年的时光,现在又要往不知名的远方而去,一无所有的往前走,毫不畏惧。
他的胆识与胸襟,是习惯于富贵生活的韩仰玉永远比不上的。
“从信,你何必……”
他都已经承诺要照顾他的生活了,何必走呢?
若是因为婉英的事情生气,从信大可以说出来,他愿意向从信陪一千个不是。
但这种想法却刚好与骆从信的想法背道而驰。
如果再留下去,他就会每天沉溺在嫉妒与不安当中,渐渐扭曲自己的心灵。
不行的,再这样下去,他的一生就会毁了。
“我得离开这里,去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这里不行吗?”
“洛阳……太狭窄了。”骆从信一语双关。
少爷身边,没有他的空间。
其实,要去哪儿,他还有点茫然呢!
西边长安有静姐,南方有卫大哥,但他现在谁也不想见,他需要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静静地舔舐伤口。
要不就往东方走吧。
反正既然不在少爷身边,到哪儿似乎都一样,他可以到处流浪,去看看这个宽广的世界。
“少爷,我走了!”骆从信抽出自己的手,故作潇洒的挥了挥。
来的时候是一个小包袱,走的时候依旧。
他背过身子快步而去,连头也不敢回,生怕回了头,看到少爷含泪的脸、悲伤的表情,他会忍不住留下,不计一切的留在他身旁。
而韩仰玉终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就此失落,不知不觉泪如泉涌,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悲痛。
直到骆从信的身影被来往的行人淹没,韩仰玉仍是无法动弹。
才刚挥别,他已经感觉寂寞。
抬手想要擦眼泪,这才发现泪痕早已干枯。
自己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韩仰玉看着自己的手掌,茫然地想。
一个女孩忽然从后面扑上,紧紧搂住韩仰玉的腰。
“太好了!仰玉哥哥,你没走!”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惊动了呆滞中的韩仰玉。
“婉英,你怎么来了?”韩仰玉被她吓了一跳。
“仰玉哥哥,我再也不欺负骆从信了,你别走,好不好?”李婉英一大清早被告知韩仰玉带着行囊离开,吓得连忙出门寻找。
还好,仰玉没真的被那臭小子带走。
李婉英紧紧抱着韩仰玉不放,泪流不止。
“我不会走的,婉英,你别哭。”
既然从信都走了,他留在这儿有何意义?
就只是为了母亲的期望,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吗?
韩仰玉有些恍惚,但看见未婚妻带泪的容颜,一颗心再度融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有多好!只要三天就可以,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带着从信离开李家,不让他有离开自己的理由。
“仰玉哥哥,对不起。”知道韩仰玉不会离开,李婉英破涕为笑,不过依然担心他会怪罪自己,所以仰着小脸道歉,“以后,我不会欺负骆从信了。”
“没关系,这是我的错,我不怪任何人。”
没有以后了,一步错,满盘皆输。
都是自己优柔寡断、反反复复造成,怪得了谁。
上回一别几年,这次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会相见。
韩仰玉想要效法好友的豪迈与洒脱,想要学他笑着放手不再回头,但却掩盖不了自己的脆弱,掩饰不了自己的泪眼迷蒙。
第五章
天宝十四年。
牡丹谢了又开,转眼又是花期,整个洛阳弥漫着牡丹的花香,天子携着贵妃前来,一日看尽洛城花。
上园花似锦,众儒人不免附庸风雅,搬来各色牡丹,一齐颂诗咏叹。
“此诗情意深挚恳切,是韩兄近来最佳作品。”在薰风染柳中,莫子尧手持墨痕未干的宣纸,仔细朗读过后,抬头朝韩仰玉笑。
“有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子,又有名满洛阳的文才,仰玉,我们都要羡慕死了。”
“听说主考杨大人已经内定咱们仰玉是今年榜首,我们还有什么发挥余地,倒不如收起铺盖回乡去。”
一听此话,当场就有人拍着大腿唱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一群文人又笑了起来。
“不敢当,有感而发而已,顺口吟来没多加雕琢,让几位兄长见笑了。至于进士科应试,我没听过关兄说的传闻,大家文名相近,几位兄长太厚爱小弟,过谦了。”
来洛阳将近十年,学得最道地的就是这表面功夫,韩仰玉拱起手,谦逊有礼地说,端的是一个谦谦君子。
“哪里、哪里!仰玉实在太客气了。”众人—一回礼。
他端起气味芬芳的桂花酒饮尽,又浅尝了下酒楼中的红豆糕、四色果,微笑倾听其他人的高谈阔论。
人情薄如纸,相轻的文人当中,有几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如果顺着他们的称赞往上爬,过两天他骄傲自负的恶名就会散布到东都的每个角落了。
要避免其他人贬低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贬到最低。
韩仰玉皮笑肉不笑地将眼光放到天边去。没有人知道,这首诗吟的是他念兹在兹的好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那日起,他已近两年没有从信的消息。算算,相思堆叠成年。
旁边的人喧闹不已,回过神来时,韩仰玉刚好听到关见勋提议——
“我们去苏翰林府上拜访一下吧!”
“好主意!”
众考生还是不改恶习,一抓住空档,就捧着沉重的名帖上门,名为拜访求教,实是投石问路。
众人一听到此建议,忙不迭起身,轰然应诺要一起上门探访,帮自己的仕途铺路。
韩仰玉幻想着他们在门房前各自掏出名帖要递的场面。
争先恐后一词也无法形容那可笑的心态与光景。
他微笑起身,深深一揖,“各位兄长,小弟另有要事,恕小弟无法同行。”
“仰玉,你怎么不去?”
友伴们看向韩仰玉的目光各有不同,有的庆幸韩仰玉不去,少了争辉的明月,他们这些星光终于可发出光芒;也有的人心生怀疑,认为他已经与主考官有共识,不需要再去巴结其余官员。
又妒又羡的眼光有点刺眼,韩仰玉微眯起眼睛,比两三年前更厌恶这一切。
“我答应婉英要抽出一些时间陪她。”让自己的笑容保持着温和谦逊,并带点对未婚妻的宠溺,有个未婚妻在这种时刻最好用,可以适时脱身。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方便拦阻韩兄了。”众人在酒楼前—一拱手作别。
终于独处,韩仰玉吁出一口气,擦擦汗,感觉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
☆☆☆
“哼!又来一封?!宇写得这么丑,还写个没完!香儿,拿火盆来!”
“小姐,现在天气暖了,没有现成的火盆。”香儿怕小姐责骂,小小声的回答,腰弯到极限,不敢看李婉英的脸。
“笨蛋!没有现成的不会生一个火盆给我!?”用食指猛戳了婢女一下,李婉英怒骂。
“奴婢这就去搬。”
“算了算了!外头不是在烧水吗?”
“是,桂儿正在烧水。”
“桂儿!佳儿!快把烧水的火炉抬过来。”李婉英直起嗓子喊。
刚走进院子的韩仰玉,不禁苦笑了一会儿。
婉英又长了几岁,但任性的个性一点也没变,吆奴喝婢,脾气比幼时还要大上一倍,三不五时就有婢女被她骂哭。
这下,不知道又在发什么无名火了。
小时候撒泼任性,可以当她不懂事,现在的李婉英看在韩仰玉眼中,只能叹息她的幼稚。
“小姐,我马上抬进去。”一听小姐呼唤,本来蹲在廊下煮水的桂儿连忙站起,忙不送回答,挽起袖子,开始抬沉重的火炉。
韩仰玉连忙走过去,对着桂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帮你抬去。”韩仰玉小声的说。
炉内还燃着火,既辛苦又危险,这不该让个纤细的女孩做,他对着桂儿笑笑,要她让开。
缓步走近李婉英的房门,听到她依旧恨恨骂着:“这臭小子,居然还不死心!别以为写几封信仰玉就会心软叫他回来!”
韩仰玉停住了脚步。
事情不对!婉英到底在说什么?
“谁教他认字的?一个下人,也配认什么字!”
他忘了手中沉重的重量,站在门口,看着未婚妻手上的信,然后他将视线上移到她的脸,那张因愤恨而扭曲的脸让他感觉陌生。
“最好叫他死在那里,一辈子也别回来!”李婉英望着信上的字,不屑地啐道。
“小姐……”香儿发现韩仰玉的身影,拉拉李婉英。
“拉什么拉?笨手笨脚的,跟那个臭小子一样惹人讨厌!”
李婉英将香儿推开,将手上的纸撕成两半,还待要撕,手臂却被身旁一双手牢牢抓住。
“仰玉!”回头发觉是韩仰玉,李婉英吓得睁大双眼,心虚地挣扎出他的禁锢,将手上的纸团紧紧捏着。
“你不是出去了?”惨了!东窗事发。
“临时想到要回来看看你的病,所以先回来。”韩仰玉冷冷的说,脸上没有探病的关怀。
但李婉英无暇计较这些,一心只希望韩仰玉早点离开这里。
“我现在好多了,你回去找他们吧!我没关系的,你快去,多跟朋友聊聊。”她挤出懂事的笑容。
“朋友?”韩仰玉的笑容更冷了一些。表面上互相吹捧,暗地里各自较劲,这就是他们这些考生之间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