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有不少人闻声前来,见到李婉英跺脚挥袖、屎尿齐飞,都不敢接近。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仆人倒退着问,顺便捏住鼻子。
那味道噢……吓死人了!
“快!快去追骆从信,给我把骆从信抓起来!替我揍他一顿!”李婉英被身上的味道熏得想吐,想掩住鼻子,但手上也黏着惨不忍睹的排泄物。
“哪家教出来的下人连主子都敢欺负!没教养!”忍着作呕的欲望,李婉英大骂。
“小姐,他回来了!”一个下人先发现,连忙通报。
众人回头一看,罪魁祸首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骆从信威风凛凛地逼近,手上又是一桶发着恶臭的液体,众人连忙回避,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李婉英。
“你刚刚骂我的主人是不是?我是少爷教出来的,你骂我家少爷?!”
他气势汹汹,手上拎着的桶子作势要倒,基于死道友不死贫道原则的下人们连忙退开。
“脏死了!离我远一点!啊……”跟粪桶一样脏的李婉英话还没说完,又是一摊脏污飞过来,这下连本来干净的头脸都无法幸免了。
李婉英不敢置信地望着骆从信,再看看一个个面部扭曲、极力忍住笑的佣人们。
她这辈子还没有如此丢脸过!
“你们还站在那边做什么!?把骆从信抓起来!”她说话的尾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是!”
看出小姐真的生气了,众家丁再也不敢对着她头发上黄褐色的液体傻笑,连忙围住得意过度、忘记逃跑的骆从信。
李婉英眼露凶光,一字一字地说:“给我绑起来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
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个光亮,本以为是热辣的日头,后来才发现是少爷手中的烛光。
韩仰玉用着焦急的口气:“从信,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心被揪得紧紧的,望着骆从信身上数也数不清的青紫瘀伤与血痕,韩仰玉心酸到眼眶泛红。
“谁?是谁打了你?”
“……”骆从信不语,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没想过让少爷帮自己出头。
“又逞强了。”韩仰玉叹了一声。
他转向与骆从信同寝的苏醒,脸色沉重地问:“告诉我,是谁打了他?我去理论。”
“问他吧,他不说,我也不想多事。”苏醒走到一旁去。
在李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惹小姐,谁知道骆从信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直接顶撞小姐。
韩仰玉十分生气,听苏醒说,从信手也折了,脚差点被打断,现在连进食都无法自己来。
“为什么连你也不肯说?洛阳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到底是谁?竟将人伤到这种地步!”
“在李家,谁是王法?这不是很明显吗?”苏醒的声音从角落幽幽传来。
韩仰玉不笨,他听得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于是乎,他沉默了下来。
几乎是体无完肤了……本来是生气的怒视,瞧着瞧着,一滴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来。
仅仅一滴眼泪,却比身上所有的伤还要痛,骆从信本来强硬的心瞬间软化。
“少爷……我……我没事的,你别着急。”原本已经举不起的手,现在硬是挥着,“这一点伤,躺个一两天就好。”
“叫大夫来看过没有?有没有内伤?”
“皮肉之伤而已。少爷,你别大惊小怪。”为了让少爷放心,骆从信扯开一脸的笑,这一笑牵动到脸上的伤口,所以笑容有点颤抖。
“别笑了,你在流血,不要动到嘴巴。”韩仰玉拉起自己的袖子,帮骆从信擦去嘴角的血痕。
眼泪本来只是一滴、两滴,最后滑下脸颊,形成一道泪痕,韩仰玉就这么边帮骆从信擦血边掉泪,又怕别人瞧见,只有在擦血的空档,赶忙将脸上的泪痕擦掉,一不小心脸上沾着了骆从信的血,血泪交织成一片。
“少爷,都几岁的人,还哭?”
“如果我们还在家里就好了,韩家比洛阳这儿平静些、没有纷争些,你也不会被欺负成这样。”也许是加上了思乡的情结,韩仰玉有些激动,他握着拳头,牙关咬得死紧。
“少爷,我不要紧的。”
“我明天再来看你。”韩仰玉站起,一脸冷然。
他决定了,管他会有什么后果,这事他是管定了!
他向苏醒点个头,挺直背脊离去。
“从信,你家少爷对你不错。”苏醒不禁啧啧称奇,猜想李家会有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出现。
“没什么啦!我跟少爷从小一起长大的,难免情分深厚一些。”嘴巴上谦虚的说,实际上笑得合不拢嘴。
“难怪、难怪!”苏醒感叹着摇头,凝视笑得傻了的骆从信。“呵!真有你的,打我进李家,没看她这么狼狈过。那女人,也有得到报应的一天。”
苏醒撒着嘴角,不知想些什么。
“值得挨一顿打吧!”骆从信想着,也开怀地笑了。
☆☆☆
在骆从信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场暗潮汹涌的祸事在李家展开。
“婉英,是你叫人打伤从信的?”在几杯茶过后,韩仰玉终于说出他的来意。
几巡酒后论英雄,他则是来论是非的。
经过他努力不懈的盘问之后,终于在一个口风不牢的家丁口中问出昨天的事,李婉英指使十多个家丁围殴骆从信,并将他弃置一旁不管。
他一直观察着李婉英的神情,确定她脸上的表情是愉悦而非愧疚之后,终于能坦然的提出指责。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仰玉哥哥。”
李婉英扁着嘴,想用撒娇的口气蒙混过去,一如平常屡试不爽的招数。
“我都知道了,还想瞒我吗?”韩仰玉以往也常劝她对下人和善些,要她懂得将心比心,所以她没有注意到韩仰玉话中的怒气。
既然瞒不过,她也就不瞒了。
“仰玉哥哥,你知不知道他多过分,把那些脏东西往我身上倒,没半个人替我挡着,我好可怜喔!”她拿着手绢掩面,试着挤出掉不下来的泪滴。
“脏了洗干净就好,犯得着把人打成重伤吗?再说,要罚人还有别的手段,为了一件小事伤人至此,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吗?”韩仰玉不为所动。
“仰玉哥哥,你怪我?”李婉英不敢置信,发生了这种事,在她的认知当中,韩仰玉应该站在未婚妻这边,将骆从信赶尽杀绝才对。
“对,我怪你。”韩仰玉抬起眼睛,“从信做错什么,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是他的主人,我可以代替他道歉,也可以代替你惩罚他,犯得着把他打成那样?”
骆从信可是他从小到大最亲最爱的好友!
若不是他,他早已没有勇气在洛阳待下去。
表面上夸他捧他,暗地里却造谣生事,恨不得他消失,韩仰玉早就受够了这腐败的地方。
“还有,他骂我!他居然骂我是……”
“是什么?”韩仰玉冷静地站起来,他拒绝听这些指控,“不管从信说了什么,他的罪都不足以捱这一顿揍!你如果懂得尊重我,起码会知会我一声。”
“依你现在的态度,告诉你又有何用?你顶多说那小鬼几句,你连帮我出气都不会!”李婉英叫嚣着,忿忿地拍打桌面。
韩仰玉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心中还有着从信受伤的模样,他实在无法平心静气跟李婉英说话;他心里决定,如果李婉英不对从信的伤表示任何一丝歉意,他就持续冷战下去。
第四章
养伤这段期间,大部份时间骆从信都是孤伶伶躺着。
他身上的伤又酸又痛,血痕处已经结了痂,有点搔痒,几次想要用手去抓,却怕伤势更加严重,只得忍着。
头一两天,韩仰玉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到了第三天,韩仰玉一直到中午还迟迟没出现。
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骆从信想着。
因为担心少爷来的时候他没办法清醒的交谈,所以他努力保持清醒。
他跟少爷的相处时间太少,不容许浪费掉。
不支睡着了,又被想见少爷的欲望惊醒,一整天,骆从信就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心情当中度过。
少爷一定会来的,他很放心地等着,不管多晚,少爷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当年,少爷要北上洛阳时,曾经坚定地说:“从信,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到身边,只要我学有所成,就再也没人能干涉我的决定。你等着!”
少爷重视他,这一点,骆从信从来没有怀疑过。
到了傍晚,几乎被他视线穿透的门终于开了。
“少爷?”骆从信惊喜交加地坐起,却又因一阵疼痛躺倒下来。
“痛!”他哀叫出声。在少爷面前撒娇无所谓。
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他不熟的小婢女,她将手边的盒子放下,拿出几盘饭菜来。
“韩少爷不会来了,这是给你的。你吃完就好好休息。”
尽管一天没吃东西,骆从信却一点也不饿,他慌张地问:“少爷呢?”
“你别再问了,韩少爷不会来的。他去看我们家小姐,没空来瞧你。”
“看你家小姐?”
“是啊!小姐不肯吃饭,大家一起去求韩少爷,要他去哄哄小姐。这会儿,韩少爷八成还在哄我家小姐吃饭呢。”
小婢女望了骆从信一眼,发现他脸上尽是痛楚。
“你、你伤口很痛吗?要不要再叫人来帮你看看?”
她凑上前去,用方才点起的灯照他。
发现这个躺在床上的少年有张英气的脸后,她的关怀更热切。
“你方便吃饭吗?要不要我喂你?”她两颊红晕,亲切询问。
“不要,我不饿。那些东西我不要,你统统拿去倒掉!”赌气的翻过身去,骆从信口气恶劣。
“你不想吃东西吗?要不,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弄来。”
“我什么都不要。”骆从信抱紧棉被,把头埋在棉被中,声音有些模糊。
我只要少爷来看我,其它的什么都不要。
你们别以为我爱吃你们李家这口饭,如果不是为了少爷,我何必忍这口气!
骆从信愤恨地想,不禁红了眼眶。
小婢女善解人意,突然了解了骆从信的想法。或许不是全部,也猜着了几分。
“你在气你们少爷不来看你是吧?”
她绞着双手,不安地说:“但我家小姐不肯吃饭,少爷顾了你,我家小姐怎么办?她闹起脾气来……没人拿她有办法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别胡思乱想,你家少爷不是不管你,只是有事耽搁了。”
她慌乱地解释,也不知骆从信听不听得懂,见他许久没有回过头来,只好默默离开。
听到女孩关门的声音,骆从信终于可以放心地哭出声音,让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掉落。
李家小姐不肯吃饭,所以少爷去看她,那自己不吃饭呢?
当女孩子真好,柔声细语是武器,装可怜也是一项武器。
他有什么?只有一片对少爷的赤诚而已。
骆从信挣扎地爬起,看到月亮已经升上半空,夜风自窗缝渗进来,他靠在窗户旁吹着冷风,让自己镇静一些。
他一向自豪自己的坚强,但是,他没有坚强到失去少爷的关心还可以毫发无伤的地步。
不管他的身体与心灵遭受什么伤害,依然敌不过一个女孩的眼泪。
他为少爷做的一切,还比不上一个任性女孩的赌气,那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里,月亮缓缓爬上了枝头,一个身影往这儿来,让骆从信的心又颤动了下。
他期待的睁大眼睛,看那影子渐渐清晰,急急往门口的方向翻身,这一动牵动到五脏六腑,疼得他一阵颤抖,挣扎间又摔下了床,狼狈不堪。
好痛!
几乎痛出眼泪,大夫骗人,内伤甚至比外伤严重,他的全身像是被拆解过又重新拼了回来,每移动一分就疼痛一分。
正在自怨自艾间,来人开了门。
“从信,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不是……不是少爷。
骆从信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扶了起来,放到床上,这一移动,又让他痛得咬紧了牙,硬是不出声。
苏醒将骆从信放平后,坐在床沿看他。
“如果心中有事,别闷在心里。”
看到苏醒用一种老大哥的口吻劝慰自己,骆从信心中溢满感激。
但也不敢将自己的一点小心事说出口,天知道他猜着了多少,又能谅解多少。
两人默然良久,像是考验彼此的极限,看谁先让步。
苏醒终于又说:“你不用等了。方才我看见韩少爷还在小姐房里,小姐又哭又闹又不肯吃饭,你家少爷哄了一晚都没用,丫头进进出出的,不是被吼进去,就是被骂出来,怎样做都不顺她大小姐的意。这些菜你吃不吃?不吃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口头虽客气地问,苏醒早就动手将桌上的饭菜吃个精光。
抬头一望,发现骆从信的脸惨白一片,牙关再咬下去,两排整齐的白牙只怕要被他磨碎了。
“不好意思,全吃完了。”苏醒转瞬间就扫光了饭菜,敷衍地丢来一句抱歉。
“没关系的,我不饿。”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提醒他,少爷是在李家小姐那儿,忙着应付她的大小姐脾气及讨她欢心?
好残忍!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骆从信惨然一笑。
“我先睡了!”苏醒往床上倒去。
疲惫的他倒头就睡。“从信,你往外看什么?别看了。”
话声一歇,苏醒在床上翻个身,不一会儿便传来震天的呼声。
而骆从信还是望着窗外发呆。万籁俱寂,只有一轮明月陪伴着他。
月半无人,正是相思时。
☆☆☆
当骆从信终于能再度起床,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他在前厅遇着韩仰玉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微笑,却换得少爷别过头的对待。
不管骆从信等了多久,韩仰玉都没有回过头。
所以,他默默地走了开,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如此冰冷,第一次发现他与少爷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又再度忍了下来。
只为了能够每天远远地望少爷一眼,知道他很好。
伤愈后的他,每天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连苏醒也帮不了他。
他知道,这一定是李婉英指使的。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告诉少爷所有下人孤立他,也不敢说他的工作一天比一天沉重,饮食一餐比一餐粗糙。
“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不走?”苏醒终于看不下去,劝他离开。
“我……”骆从信低下头。
“再过两年,我就可以离开李家了。”
“喔,恭喜。”
大家都是苦命人,没有被卖断终身已经值得庆幸。
骆从信抬起头看苏醒的豪迈笑容。
他笑着说:“你知道吗?现在边镇养着数十万军队,每个节度使都广招兵马,增加自己的势力。只要你肯去,一定有容身之地。只要你有本领,一定可以熬出头来。”
他摩拳擦掌的,“听说边疆那儿是大片的草原、大片的沙漠,那才是一个男人该去闯荡的地方。洛阳是一摊不会动的水,早就臭了,任何正常的人都不该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