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这对兄妹的个性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异。卫宁从来不对下人提高声音,偶尔动怒,也只是抬高眉毛,冷冷一瞥,就教人知道警惕;但卫静却戏剧化得很,她发出的尖叫声足以教方圆百尺的人胆战心惊,以为哪儿发生了凶杀惨案。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晚上就要表演给客人看,现在扭了脚?昨天不扭、前天不扭,你现在扭给我看?!”
戳戳戳!她玉葱般又长又白的手指直往女孩额头上招呼。
被骂的舞伎皱着脸,默默流着泪不敢哭出声音,抚着受伤的腿,委屈得不得了。
“我不过是过门槛时脚拌了一下,谁知竟然扭了筋骨,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还顶嘴!今天来的是东都贵客,老爷千交代万交代,你这时出了错,我们能要谁补上!”
卫静踉跄了脚步,以表示心中的震惊,她将手扶在额头上,做出晕眩的姿态。
“天啊!有你们这群不争气的,叫我怎么办!这只舞我编了三天三夜,别说少了一个人,连错了几步都不行,你……你竟然……”
一群舞伎连忙上来扶住她,卫静三抖五甩,原地扭了几下将众人甩开。
“静姐姐,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好。”
“罚她几天不许吃饭就得了。”众人连声劝慰着。
“罚她有什么用?养你们这群废物,连走路都会摔倒!”
她横眉竖眼的骂完人,接着头一低,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看她,老爷交代今天有群洛阳文人进京来,要好生招待人家,现在她扭了脚,我新编的舞还跳不跳?现在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叫我到哪儿去找代替的人来?”
骆从信剔完了牙,开始嗑起方才在街上买的栗子,看到这种景象,狂笑不已。
唉!女人真是可怕。
怪不得当年长城被孟姜女一哭,轰然倾倒,就可怜那个丈夫,连死后都不得清静。
笑着笑着,一不小心,嘴里吃了一半的栗子竟喷了出去。
“谁?谁的栗子?!”卫静接着了其中一片,低头研究半晌。
“静姐姐,你、你的脸……”
循着某人的手指着过去,一片显眼的栗子碎屑黏在卫静脸上,依着些微的口水,沿着光洁无瑕的皮肤往下滑,啪得一声掉落在亮白锻子织成的衣上。
周遭顿时无声。
每个人以缓慢的速度转头看罪魁祸首,眼中流露悲天悯人的眼光。
你惨了喔!小鬼。
“从——信!”从牙缝挤出来的声音教人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定了!静姐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骆从信天不怕地不怕,但对这个刚认的姐姐却是又敬又畏。
“很好,就是你了。”卫静眼中闪过犀利且别有意图的光芒,她朝骆从信一步步逼近;骆从信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
“韩公子,请用酒。”一个婢女小心翼翼地蹲在韩仰玉身前,用祈求的眼神要他接过酒杯。
盛情难却。
不胜酒力的他,也只好一口干了下去。
一个个原本该充满傲骨的文人,为了进士科的金榜题名,个个像小媳妇般逢迎拍马、到处巴结,写种种明示暗示的诗文投递到主考官家中,只为一探考官的心意。
真是丢人!早知道还不如回家学做生意算了,做生意好歹还是端端正正坐等客人上门,当个读书人,只能按着官阶大小,挨家挨户的丢名帖,挨门房的白眼。
准丈人说名帖要弄得显眼一些,好在各家学子中显眼些,让人过目不忘;所以托人刻在木板上,后来许多学子效尤,木板越来越厚,大得可以当柴劈。
不小心落地,还会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也算得上“名”震四座了。
韩仰玉自嘲地笑笑,又接过歌女递来的酒杯,自暴自弃地一饮而尽。
“仰玉,你这样喝会醉。”从洛阳一同前来的莫子尧拦下酒杯,他知道韩仰玉鲜少喝酒,禁不起这一轮又一轮的劝酒。
韩仰玉的眼睛随着那纤细的身子移动,舞姿有些生涩的舞伎,顾盼间却有着说不出的风情。
不对!与其说是风情,还不如说是心焦之下产生的惶恐不安。
“仰玉,你看上那舞伎了?”关见勋凑过来打趣。谁都知道韩仰玉心里面只有未婚妻一人,从未对外界的莺莺燕燕多瞧上一眼,没料到一出东都,马上就起了偷腥的意念。
“不、不是的,我……我好像见过他……”
那人的眼睛好熟悉,带点中性的英气,犀利而有神。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韩仰玉慌忙在脑中搜寻各种影像,将他脑袋当中十八年的记忆统统挖出来,苦思之后,却毫无头绪。
“动作生疏,脚步凌乱,是新来的吧!”莫子尧也跟着瞧了一眼,遮着面纱的舞伎并无特殊之处。
对了!是从信!这舞伎的眼睛好像从信,他那个渺无音讯的好友。
“从信?”韩仰玉脱口而出。
只见那人将眼睛抬了抬,张望四周,没发现仰玉的存在,又低垂下眼,身礼回转数圈,袖子舞成一片浪花。
“这是胡舞。你瞧,转个不停,很有趣是不?”莫子尧很有兴致,笑着对两人说。
琴声急切,舞步也越发凌乱,许多舞伎拥上前来,遮住了方才的女子。
“从信!”韩仰玉心急,又喊了一声,惊动左右。
“仰玉,杨大人往这边看了,别失态。”莫子尧压住韩仰玉,叫他好好坐着。
“韩公子怎么了?”杨大人在主座上发觉韩仰玉脸色不对,殷切地关心。
“仰玉好像看上大人家里的舞伎了,别说听不见大人问话,连家里的如花美眷也忘得一干二净,该打、该打。请大人不要见怪。”韩仰玉没听到杨大人的询问,痴痴呆呆地朝舞伎离去的方向看,关见勋连忙替他回答,明是好心帮他,暗里倒打了一耙,安上个风流之罪。
“呵呵!不是我自夸,贵妃娘娘特别偏爱咱们府上的舞伎,净疼着静姑娘,赏赐三天两天从宫里送过来,我们拦也拦不住。”听到有人赏识家中舞伎,杨大人颇乐,笑呵呵地炫耀。
“大人眼光不凡,所选舞伎自是一流的。”
两人的对答韩仰玉全然没有听见,他盯着那女子的背影。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一双眼睛?那般英气蓬勃的眼睛,怎可能长在一个女子脸上?若真的是从信,他又怎会在杨大人家中?从信,他现在到底在哪儿?种种疑问盘旋在韩仰玉心中,让他无暇顾及外界的笑谈。
离乡已久,他饱受人情冷暖,对家乡的挚友思念日甚。
他曾写信叫人带回家乡给从信,却没得过丝毫回音;心里知道,极有可能是被母亲拦截了下来,心中敢怒不敢言。
韩家已经家破人亡,现在从信到底流落在哪?韩仰玉根本无从得知,只能每天每夜的祈求上苍让他的好友平安。
“不行,我得去看看!”终于,他还是站起了身,直接往外走去。
“仰玉,你去哪?”
他听而不闻,只想着还有机会追上刚刚退下的队伍,再不追,退入内室后,就难以接触了。
他越走越快,最后发足狂奔,众文人不禁愕然,相顾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韩公子他……”杨大人拨着胡须,不解地问。
“仰玉他身体不舒服,所以要我代为告退。”莫子尧怕关见勋又胡说一气,连忙起身道歉。
杨大人愣了一下,瞧这奔跑的速度,是腹泻吧?
“大人,请原谅仰玉的失态,我们这就去追他回来,不会让他骚扰到大人府上的舞伎。”关见勋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禀告,瞪了莫子尧一眼。
哼!少装好人,他分明就是找美女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莫子尧推他一把,他可不想被扣上文人相轻的大帽子。
“我又没说谎,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呢!分明找美女去了。”
关见勋又闷哼了几句,被莫子尧拖出门去。众文人见着有趣,也纷纷跟着他们。
“大人,我们也去瞧瞧仰玉,去去就回。”
“不妨、不妨。”
风流韵事本是骚人墨客的闲暇娱乐,这会儿连主人都大方表示无所谓了,那他们这还客气什么!众人轰然而起。
他们没有失望,才走几步就发现韩仰玉跟一个舞伎打扮的女子站在庭内,一行人悄悄靠近,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本来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一阵风成就了好事,将韩仰玉情深意切的语句送了过来——
“我连作梦都希望再见到你一面。”
事情进展太快,关睢还未唱罢,就已经上演凤求凰?
“喔!真厉害。”关见勋禁不住喊了一声,被身后的莫子尧掩住了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见不到舞伎的面孔,只知道他双肩颤抖,也是十分激动。
“少爷,真的是你!”
韩仰玉激动的掉下泪来。月光皎洁,从天上洒下银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一张白玉般的脸;只见那舞伎伸手紧紧搂住韩仰玉,两人颈项缠绵,热烈相拥,宛若再也分不开。
“哗!”众人哗然。
第二章
韩仰玉在杨家的“痴态”,自第二天起便在整个长安传了开来,平添大唐一段才子红颜的佳话。
在场的一些文人发挥了十成十的文采,将韩仰玉如何对舞伎一见倾心、情不自禁、饿虎扑羊的景象描写得栩栩如生。
诗文传颂,妙笔生珠,甚至连春宫画也趁机大发利市,一时间长安纸贵。
韩仰玉哪会去管那些闲言闲语,他承袭父亲不畏人言的精神,与传说中的舞伎同榻而眠,双宿双飞。
“从信,起来了!”韩仰玉摇着身旁的挚友。
过去几个月来住在杨家,习惯累了就睡、睡够再醒的骆从信,哪有这么容易就范,他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喂!喂!日上三竿了。”
外头的阳光耀眼,韩仰玉将窗户打开,让光线洒在好友身上,但这一点也无助于他的清醒,眼见他不为所动的蜷曲成个蛹状,仿如进入冬眠。
摇不醒他,只好跟着倒下去。
韩仰玉趴在好友身边看他。两年不见,从信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缩在他身后的孩子,现在的地,有一张充满英气的脸,细长而闪亮的双眼,还有那仰首时直爽与豪迈的笑。
他的身材还没有自己高,不过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个高大壮硕的青年。
韩仰玉已经可以预见那一天。
那狐狸般的眼睛微睁了一条缝,看了韩仰玉一眼随即又闭了回去,紧绷了半年的心在遇到韩仰玉之后瞬间松弛下来,骆从信这几天格外渴眠,疲乏松软的融化在韩仰玉的友情当中,有种死而无憾的快乐。
每天笑着睡,笑着醒,已经好多年没过过这种日子。
过去几天,他们携手共游了长安几个著名的胜景;入夜后,则在房内秉烛夜谈,虽然没有外人所想的春色融融,但也相去不远了。
幸好当天在场的文人正忙着在家里振笔疾书,以飨当天错失佳话的群众,也幸好春宫图只是平空描绘,没将两人的相貌公诸于世,让韩家多两个遗臭万年的不肖子弟。
所以他们得以在这春日之下快意畅游,互诉别后的种种。
“少爷,我们要去哪?”骆从信半边脸闷在被里,含糊催问。
考虑良久,韩仰玉面对现实的说:“从信,我们回家去吧。”
坏事传千里,洛阳那儿已经听闻了长安这一场闹剧,急着把韩仰玉找回去,一纸长书,尽是责备。
韩仰玉可以想像准丈人在洛阳辗转反侧、苦思如何掩盖这个丑闻。
未来的日子不好过啊!韩仰玉温柔一叹,还好从信来了,否则这度日如年的日子可真苦。
那一方的人儿因为这句话惊醒。
韩家早就家破人亡了,哪来的家?
迷茫的眼睛终于在想到答案后恢复清醒;骆从信猛地坐起,靠在床头瞄着韩仰玉,他的眼神似愁、似怨,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从信在想些什么?
虽是至交,但毕竟已经分别了两年,一些细微的心思韩仰玉没有摸透,只能任他那扑朔迷离的眼神上下扫视自己。
不知为什么,接触到他的目光,竟让韩仰玉的心忐忑。
正想开口唤从信,却被他抢了先。韩仰玉听到他低低喃道:“喔,对了,是洛阳李家。”
“你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我本来也是要去找你的,只是静姐留我多住一阵子,才耽搁了。”抬起头来,骆从信神色平静,仿佛那一刹那间的犹豫不曾存在。
那,方才他愁郁的眼神到底代表什么?韩仰玉更狐疑了。
发现了韩仰玉的视线,骆从信开朗一笑,“既然要去,就早点出发吧。”
看他恢复了平日的笑颜,韩仰玉放下心来,也跟着笑了。
☆☆☆
韩仰玉交代客栈雇来马车,收拾行囊去洛阳;他随口吩咐得轻松,但却得面对卫静的泪眼。
“你真的要走?”卫静未语泪先流。
骆从信点点头。
“你不想留在姐姐身边吗?”哽咽着,卫静咬住双唇,痛苦万分。
卫静真的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了,骆从信内疚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相较起卫宁的内敛,卫静的喜怒哀乐鲜明得教人难以消受。
但骆从信是真心真意喜欢这个姐姐,他的眼泪被卫静的哀伤给逼了出来。
“对不起!我想跟少爷在一起,静姐。”
辞行的地点不对,卫静身后是一群年轻的舞伎,一听到骆从信要离开杨家,纷纷围上前来。
“从信,你不要走啦!”
“长安这里比洛阳好玩多了,你去了一定会后悔!”
“你舍得抛下静姑娘吗?她这么疼你……”
不舍、挽留、指责、哀伤,各式各样的话语包围着他,骆从信心中的愧疚逐渐加深。
静姐待他这么好,说走就走岂不太不近人情。
卫静与众舞伎的眼泪几乎流成了海,骆从信也难免愧疚万分,呆呆地任他们搓扁揉圆,外加几个临别赠礼的拥抱与亲吻。
这些女人真不是一般的大胆呢!摸着脸上的湿润与身上残留的甜香,骆从信有点晕飘飘的。软玉温香,色不迷人人自述,多少英雄拜倒在美人裙下,也不能怪年幼的他毫无抵抗力。
眯着的眼在投向窗外时瞬间睁大,发现韩仰玉正站在那儿看他。
“少爷……”情不自禁低呼出来。
你会跟我走吧?韩仰玉焦急的眼神无声询问,坚定了骆从信曾在某瞬间动摇的意志。
即使会伤了静姐,他也非走不可;为了陪在少爷,他愿意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过了两天,所有行装收拾妥当,外加卫静添购的衣帽鞋袜,份量之多,简直像是将之后十年的行头一并买齐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