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薛雱都没有回恶虎寨。胖平等不到他的材料,急得直骂,正好熊嗣男跑到厨房来找薛雱,他听见胖平自言自语的内容,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个烦人的小东西,怎么做事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胖平举起肥硕的手用力地砍着一堆猪肉,似乎正把那堆碎肉想象成薛雱,「捉几只螃蟹,也要这么一下午?要是晚上做不成蜜酿蟹,看老子不把你剁成糖醋排骨……该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嘟嘟囔囔的胖平根本没有发觉自己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担心和关切,毕竟薛雱笨拙是一回事,但他的努力和认真却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他可爱的个性,要讨厌他基本上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你在说谁?」熊嗣男越听越像是某人的事迹,忍不住问出声。
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胖平吓得差点砍到自己的手指,「啊!老、老大!」
老老大?熊嗣男皱眉,这是什么新的敬语吗?「你刚刚在讲谁去抓螃蟹?」不会是那小鬼吧?他不被水边那些千奇百怪的虫豸吓死才怪!
「是、是薛、薛雱……」看着熊嗣男有些阴沉的表情,胖平也很难再和他进行正常的对话--老大看起来心情不好……错!是「非常」的不好。
果然如此!熊嗣男点点头,忽然有些怜悯地对胖平说:「你什么时候变成结巴的?去治治吧。」人到中年,毛病就是会多一点,唉!
听了他的话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胖平彻底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熊嗣男远远地就看见跪在小溪边的薛雱,他正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一小团不明物体。
「啊,大刺猬哥哥……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熊嗣男,有些惊讶,随即他便仔细地端详着熊嗣男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带着点研究的神色,忽而又看向地上。
熊嗣男几步踏上前去。
「小心!大刺猬哥哥……」薛雱的一声惊呼让熊嗣男差点跌倒,他连忙停下来,顺着薛雱的眼光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刺球蜷缩在地上。
「是只小刺猬哦!」 薛雱说道,好奇地一会儿看着熊嗣男一会看看地上的刺猬,那带着比较的眼神,让联想到自己绰号的某人感觉很不舒服。
「不是让你来抓螃蟹吗?」为什么变成在这里看刺猬了?熊嗣男不解地想,而薛雱的神情也让他火大--这家伙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用那种看小狗的样子关爱地看着自己?!
「螃蟹……哇!」薛雱惊跳起来,登时涨红了脸。他在小溪中找了好久都没有看到半只螃蟹,后来他发现了岸边的这只小刺猬,他立即联想到熊嗣男的样子,就这样一直好奇地看着它,根本忘记了此行的任务!!
看着薛雱窘迫的眼神熊嗣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叹息一声说道:「跟我来吧。」
薛雱站着不动,「那……这只小刺猬……」他嗫嚅着说,它好象生病了,走路也慢吞吞的没有力气,「我可以养它吗?」因为它的外表和熊某人出奇的相似,薛雱根本无法抛下它不管。
「你养只刺猬干什么?」熊嗣男一点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宠物」的东西,他觉得薛雱的举动既可笑又无聊。
「我……我喜欢它嘛。」薛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奇怪的心情,「我想养着它。你以前都没有养过小猫或者小狗什么的吗?」
「小猫小狗?」熊嗣男皱眉问道,「那有什么好养的。」那些东西在他的眼中都属于食物一类,他看不出为什么要花时间去养。
「让我养它好不好?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薛雱温润秀长的眼睛再次摧残着熊嗣男脆弱的心灵。
它不会,你会!熊嗣男没好气地想,终于还是敌不过他恳求的眼神,于是胡乱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薛雱明净的眼眸中霎时净是喜悦的光芒,跳跳跃跃地捧起那只小刺猬轻轻地放进了空无一物的竹篮中,小心地盖上了盖子。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熊嗣男低低诅咒了一声不再说话,弯腰揭开溪水边的一块小石板,一只肥硕的螃蟹立刻出现在眼前。他用手捅了捅,那只螃蟹立刻「噌」的一声惊慌失措地「站立」起来,戒备地举起双螯威胁着入侵者,一双突起的圆眼睛也滴溜溜地瞧着他。
本来万分郁闷的熊嗣男见状顿时「嗤」的一声笑出来,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这只该死的小螃蟹,又在搞什么鬼花样……看老子吃了你!」
薛雱听着他含糊不清的话,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怎么听都觉得熊嗣男正在生气,而且极像是在指桑骂槐。
晚上,胖平终于如愿以偿地为大家奉献了一道精致的螃蟹大餐,但熊嗣男根本无心欣赏,他是食不知味,甚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地吃完这餐饭的--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将薛雱送回家了。
全饭厅的近百人都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要如此恶狠狠地咀嚼那些蟹螯,就像是和它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他们都不知道熊嗣男的心事--他多么希望薛雱就是餐桌上摆着的那些螃蟹呵,那样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口吞掉他,也不必再为他的去留而烦恼了……
烦恼!熊嗣男痛恨这个词,他为什么要因为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小孩而感到烦恼?!就这样决定了!送他回桃花村,明天就送!!
他「喀嚓」一声,咬断了又一只蟹螯。
「你在干什么?」走进薛雱房间里的熊嗣男又发出了疑问--这些日子以来这句话几乎都快成为他的口头禅了。
「大刺猬哥哥,你看你看,他在吃肉呢!!」薛雱兴奋地朝熊嗣男挥手示意他过来看。晚饭后他找了一些厨房剩下不用的食物送到那只小刺猬跟前,它东嗅嗅西闻闻,不一会儿就开始大嚼起一块牛肉来。
心事重重的熊嗣男对那只刺猬并不感兴趣,「小螃蟹,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唉,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终于可以回家了。
想想自己真是自作自受,平时抢点官府的不义之财也就够了,没事干吗要脑袋一热自不量力地去讨什么赎金。现在可好了,他反而变成了那个不想让人质离开的白痴绑匪--他就知道自己天生不是个当绑匪的材料!!
薛雱仍旧蹲在地上,含笑看着小刺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什么事?」
「明天我送你回家。」熊嗣男忍痛一口气说完,不让自己有反悔的机会。他家的那一干家奴则打发他们自己散去也就是了,留在这里白白浪费山寨的粮食。
薛雱一呆,倏地站起来抬头望向他,「什么?」他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最近他都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一个劲地想家了。虽然这里条件恶劣,但薛雱却见识了许许多多他以前不曾接触过的有趣的事情。
其实他正是在以努力换取别人的尊重,在劳动中取得成就感--虽然薛雱并不明白这些道理,他只是隐约觉得自从到这里来以后,自己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
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他明白厨房里的大家都觉得他很笨,但他们却一直在纵容着自己,他做错了什么大家也都会帮他补救,薛雱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当然那些粗鲁得要命的土匪们不算。他仍旧对老秃那帮人心有余悸,不过他最近也发觉了熊嗣男在的这段日子里,那些土匪都没有抓女孩子上山来过。
突然说起要回家,薛雱的心一下子乱了。
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不是一直都很盼望能够逃离这里吗?他应该高兴才对啊!只要一想到离开这里就意味着以后永远也见不到熊嗣男,薛雱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好难过。
可是他竟然找不到一丁点留下来的理由。完全找不到。他因此感到惊慌而无助。
「大刺猬哥哥……」不知道该说什么,薛雱只是带着点幽怨望进他的眼中,仿佛在责怪他如此突然而又如此残酷的决定。
「别这样看我,小螃蟹……」过了半晌,熊嗣男恳求似的喟叹着,不由自主地伸手将他拉进怀中,让他的头埋进在自己的胸前。他不想再看到薛雱那类似与祈求的眼神--他在求他给他一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不行!!熊嗣男霎时只觉得意乱情迷,只好闭上双眼。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一定又会把持不住,去答应他一些不该答应的事情。不久他就要北上伐辽,是不能再和小螃蟹有任何牵扯的,过去那些事就当是他一时冲动好了……
被他无言地拒绝,薛雱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伤心」和「哀愁」。这时候他反而哭不出声来--为什么要流泪?没有理由啊……原来有些事情是用哭也无法解决的。
他紧紧地环抱着他魁伟的身躯,无声的眼泪迅速地打湿了熊嗣男的衣襟。
第六章
回家的路上该死的顺利平静。因为是熊嗣男亲自出马护送,他那副不用化装的盗贼外表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的宵小都敬而远之。
一路上薛雱表现得出奇的听话,也非常地沉默,不再像以前和熊嗣男相处的那段日子一样,不停地问长问短。
他越乖,熊嗣男反而越觉得不对劲,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小螃蟹。他还清楚地记得在离开山寨的那一天,薛雱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得他心中直想咒骂自己。可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他不敢问,也不敢去关心,只想将他平安送到家。
薛雱默默地跟着他走了好几天,离家越近,他的心情就越沉重。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一家客栈里准备投宿。熊嗣男一上前就要了两间客房,那店家觉得很奇怪,明明是两个男子同行,为什么还要浪费银两住两间屋子--君不见他们客栈的生意是多么的好吗?真是资源闲置啊。
不过掌柜的并不打算和客人过不去,二人当下便住进了客栈中。
熊嗣男根本睡不着。这辈子还没有尝过所谓「失眠」这种东西的滋味,他头一次在床上体会着翻烧饼的乐趣,脑海里乱乱的影像全是薛雱。
看到蟑螂时一惊一乍的小螃蟹;帮他上药时满脸感激的小螃蟹;以为没有人知道,带着钦慕的眼光偷瞧自己习武的小螃蟹;勇敢地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小螃蟹,被莫名其妙地吻了之后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小螃蟹……熊嗣男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拥有这么多生动的表情和动作,而可怕的是,他的一举一动,居然渐渐地对自己形成一股无可抗拒的诱惑……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在拍他的门。
「大刺猬哥哥……你、你睡了吗?」声音中透着惊慌和哭意。
熊嗣男倏地惊跳起来,是小螃蟹!发生了什么事吗?这孩子这两天几乎就没说过什么话……
「没,我还没睡,你等等。」飞快地跳下床去打开门,熊嗣男只见薛雱站在门口瘪着嘴,眼睛里尽是又慌又急的神色,手里捧着那只已经成为他宠物的刺猬。
「大刺猬哥哥……它已经好些天没吃东西,今天它好久都不动……」薛雱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对他呜咽着哭诉,「怎么办,它会不会死掉……」
熊嗣男这才低头去看那只在薛雱手中一动不动的小刺球,他伸手触摸了一下它软软的肚子,觉得有些冰凉,他当即笑了笑,温言对薛雱说道:「别担心,它没事。它只是需要冬眠了。」
「冬眠?」薛雱眨着眼睛不放心地问,「什么是冬眠?它真的没事吗?」
「真的,天气转冷了,刺猬啊蛇啊狗熊啊它们都需要冬眠的,因为它们很怕冷,所以就一直睡觉。你放心,到来年的二三月间天气变暖了,它一定又会活过来的。」
听了这番话,薛雱崇拜地看着熊嗣男--他真厉害……总是能在三言两语之间轻易地解决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带着一脸的恍然大悟,薛雱小声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好有趣哦。」他破涕为笑,眼神宠爱地望着手上的小刺猬,看得熊嗣男心中非常吃味,他粗声说:「把它放好,这样它才睡得安稳,别老是抱着它。」
「嗯,好的。谢谢你。」他转身离去。
小螃蟹真是个听话又可爱的孩子啊……熊嗣男简直想一把将他拉回来,抱在怀里好好亲个够--
停止!这是不行的!!坚决不行!
两个人赶了七八天的路,终于到了桃花村的薛家。
「大刺猬哥哥,那边就是我家。」薛雱带着点黯然地指着一座气派的院落说道,「你跟我进去,在我家住些日子,好不好?」他抬头恳切地对熊嗣男请求着,说穿了他就是不想离开他。
虽然非常心动,但熊嗣男硬是控制住自己不去答应他。摇摇头他说:「这不行,我这个样子会把你爹妈吓坏的,而且我还有事情要赶快回去办。你自己进家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再走。」
听他这么快就要离开,薛雱拉着他的袖子着急地说:「为什么这么快……你去我家喝口茶休息一下也不行吗?」他的眼底隐有泪光,「大刺猬哥哥……」
熊嗣男终于投降,「好好好,你别急,我进去跟你父亲说一声就是了。」
在薛家古朴而又不失大家之气的厅堂里坐着,熊嗣男怎么也觉得不自在。他从小流落江湖,后来又戎马倥偬近十年,其间很少涉足这样的地方,虽说是身为镇守一方的将军,可他却连金銮殿都没上过。
薛夫人一看见儿子就拉着他开始痛哭,熊嗣男看得直皱眉。那薛员外见他身形高大,一脸乱蓬蓬的虬髯,形状直有凶恶之态,大咧咧地座在交椅上,见主人来到也不起身,心下暗自觉得奇怪。
「请问……这位壮士,是您将小儿救出虎穴的么?」薛员外小心地问道。虽然女儿已经许配给了镇南大将军熊嗣男,可是这个准女婿却从来没有上薛家来拜访过,所以薛家二老都不认识他。
熊嗣男这才发现这个五绺长须的清癯老者和老薛是有那么一点像--他应该就是小螃蟹的爹没错,于是他回答道:「不是,我只是把他送回来而已。」他不是胡乱居功的人,更何况这是自己那些笨蛋手下捅的大娄子,这可不好意思说出来。
「原来如此……多谢壮士,一路辛苦了。不敢请问尊姓大名?小老儿自当铭记壮士恩德……」
「贱名不足挂齿,我这就告辞。」觉得自己和这个文质彬彬的地方格格不入的熊嗣男不想再继续听他啰嗦下去,那些酸不溜湫的话他也说不来。看了仍然被母亲抱在怀中的薛雱一眼,他转身就想出门,薛雱一见赶紧挣脱母亲跑过来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