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还是帝座先请。”柳残梦眼珠子转了几转,骨碌碌时竟还能让人觉得他诚恳无比,端得是奇才。
夜语昊不再推让,带头走了几步,却有随情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下跪行礼。“帝座,药师来访。”
“哦。”夜语昊扬扬眉,笑看着柳残梦。“这可真是不巧了。柳兄,看来只好你自个儿先上,本座先处理一下公事再奉陪两位。”
柳残梦还能说什么,只得看着夜语昊头也不回地向着反方向行去。自己也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再次回头看看夜语昊与随情的背景,歪头想了想,在肚子里咕哝了声。“好像……又上当了。”
弯弯曲曲地爬了大半个时辰,从密径来到山顶。轩辕一身锦衣貂裘,金冠玉带,却懒洋洋地倚坐在石壁之边,辜负了一身好表相。听到动静,也不回过头来,似早知有人会上来,只在极目远眺时微微一笑。
这山顶三人好歹也来上数次,便是数日前也曾来把酒问月。但今日里万里云迁,彤云尽去,现出朗朗青天,蓝得几乎要透明了一般,远处千山暮雪,皎洁明净,正巧巧一色的蓝,一色的白,一色的出尘飘逸,被光线镀出了一圈圈佛光圣影。但近处却不见分毫冰霜之色,山脚自上延上,却是叠叠碎碎的绿,深浅明暗各尽不同,竟还有数株枫红梧黄,杂花缀野,山腰峰回路转之处,隐隐可见飞瀑溅出的白沫来,云气腾腾,烟岚迷离,下方堆积着的水流溅成湖,潋滟中流出青天的蓝,远山的白,近野的红黄绿褐,纤毫毕现,丹青难绘。其之静谥无为,除此绝境之外,再无处可见得如此佳景。
轻咳一声,柳残梦朗声道:“轩辕兄真是好眼光,为了这一刻美景,等上大半夜也是值得了。”言下却是不信轩辕会这么无聊。
轩辕慢悠悠地叹着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见到眼前之景,方知此话气魄之雄。轩辕惭愧于往日的不思长进,正独自忏悔中。”
柳残梦闻言轻笑。“轩辕兄好野心,在下拟目以待。”
“这不是野心,这是事实啊。对吧!”轩辕手中玉笛轻敲,击在石壁上,发出空空的回音。正适一阵寒风由上方回旋而下,掠起两人衣角,猎猎作响,他眉毛一动,终于回过头来,细细打量着他。“柳残梦,朕昨日问你的话,有答案了吗?”
为什么才想争天下吗?柳残梦一听就想装傻。话都到了唇边,瞧着轩辕目注远方,重瞳深幽,不知为何,吐出的却是另一句。“你呢,又是想知道什么?”
轩辕想了会儿,回答得也妙。“不知道。”
“这原是你心中的迷碍,问在下亦无用。”柳残梦笑了一句,偶尔抬头,却见两人所倚石壁之上,一朵薄如春冰的雪白花朵正孤伶伶地吐着芳艳,重瓣碧叶,花瓣的边缘晕出薄冰之色,在白日里却蒙出一层莹莹月华,清而不淡,艳而不妖,一时也不分出是什么花来,便伸手想摘下。却听‘嗤’地一声细响,一粒小石子弹向自己腕间阳池穴。
“花开花谢,正是顺其自然为佳。”轩辕将手心中的两粒小石子弹来弹去,头也不回地笑语。“柳兄莫要一时之快,却坏了这自然之法。”
柳残梦反手接下小石子,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朵奇花,莞尔一笑。“想不到轩辕兄竟是如此怜花惜草之人。帝王无情之人,怕是错了。”
“帝王情在天下,德泽四海。”轩辕话语里有着微微讽刺之感。“所以只有天理公情,若专注于私情,便是昏君了。想古往今来,朝代替换,无长久之位,除了先祖光彩掩尽后继者的功绩,令他们难越其上之外,也因后代多半是温室而出,心志不坚,易流于私情。一旦专情于一物,而君王权倾天下,群臣莫敢相谏……后世,便称之为玩物丧志。”
柳残梦反复回味轩辕这几句话,有几分明白何以他身为万乘之尊,却得亲自习武,正是先王结出如此结论之后,才望他习武以坚心志。否则以他帝王之身,实无必要只是与无名教一争长短便在王学之外另加重担。“……轩辕兄今日何以对在下如此坦白以告?”
轩辕将目光移向天空,清明的蓝色,虽是阳光灿烂,却不减其清寒。“朕也不知呀,或许在这里太久,太无聊了……”
柳残梦默然片刻。“遗憾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无帝吗?”
轩辕失声大笑,抬起了头。“柳兄想要刺探什么呢?”
又叫回柳兄了……柳残梦耸耸肩,不再问下,自己也靠在石壁上,负手远眺。
“想争天下,最初,是为了先代的遗憾,后来却是为了自己。大丈夫生于世当轰轰烈烈,名留青史!鸿皓之志,安能困于此方寸之间!班昭投笔觅万户候,然天下又有何人可御得我?鲤跃龙门,不过成败两命,如今即有天地人之三才相合之时机,岂愿久苛于一角!”
风声轻盈却又凄厉,卷起云涛之变。
“无法用你,是朕的过失了。”轩辕沉默半晌,低声轻吟,手指在玉笛上按动。“令万民陷身于水火,却是卿的过失!”
“卿,真的想夺取天下吗?”
柳残梦无言一笑。
“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夜语昊遣出室内所有的人,看着专注地研究那些粉未的药师。“千里凝魄里到底被加了什么?”
药师皱起好看的眉,自袖内掏出小钵药瓶,在钵内倒入小勺液体,将粉未倾入一些,再拿到火上去烤。一阵青烟之后,钵体只剩下紫灰色粉迹。
嗅了嗅烟味,当下眉毛皱得更深了。“好臭……”
夜语昊大翻白眼。“你各种古怪药味闻多了,怎么还是这么过敏。”
药师瞪眼。“你说我的药室是鲍鱼之肆?!”
“哪敢哪敢。”夜语昊笑眯眯道:“百草居乃天下灵药集居之外,称之为芝兰之室亦不为过。药师莫要多心。”
药师再瞪几眼,皱皱鼻子,突然从袖中七翻八翻,翻出个青色的小瓶子来,递了过去。
夜语昊接过来打开闻闻。“干嘛给我伤药?”
“生肌活肤,止血化瘀。专用来房事不当裂伤。”
夜语昊呆了一呆,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巧舌百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哪一点看出的?”
“我是药师啊。”药师点了点鼻子,再点了点眼睛,笑成了月牙眼。“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早就准备好了。”
夜语昊脸色发青。“本座看来就是那么变态?!”
“当然不,可是瞧着你高傲的样子,有时连我都想压倒你看看是什么滋味。能保到今日,也算难得了。”药师说起话来是不知死活的诚实。
无帝的脸色已经不是发青可以形容得了,阴森森地压低哑门。“独孤离尘,你找死是不是!!”
药师吐吐舌,不敢再撩拨,省得当真死无全尸。“这千里凝魄里被人加了醉花荫,对人体无妨,但会影响到你身上的本命母蛊,令之反应迟钝。”
“醉花荫……”夜语昊正思索间,药师又道:“醉花荫不是药,而是一种香,不过香里含着瑶兰粉,正是凤翅蛊赖以生长的瑶兰之露,凤翅蛊闻之便容易陷入初出生时的幼蛾之态。”
夜语昊想到轩辕自上次在天元赌坊相见之时就一直佩带着的香囊,神色微变,没想到从那么久之前就已变算计了。自己的心思真的那么容易被他猜中吗?还是有内奸泄了密?心念转动,却听药师自言自语:“不过这千里凝魄除了半蛊之外,还有半毒,这半毒是我针对百毒不侵之人特别研制的,为何也会没效呢?奇怪……”
“这倒不奇怪!”夜语昊没好气地回了一声。这毒虽是针对百毒不侵之人设计的,但只是毒性特别剧烈,一旦受过,就会形成抗体,失去效果。轩辕一路跟来,表面上是因为上次自己在他身上以九幽索魂布下的怪毒以及赌约,到来之后,又处处锋芒毕露,对机关阵法格外卖弄又恰到好处,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机关阵学上,忽略了他真正的行动。然后二十多天里处处隐忍,渐得行动自由,前夜又借酒装疯,与自己纠缠间故意中了千里凝魄——这也难怪他一醉竟醉上整整一天,却原来是要消化千里凝魄的毒——后来他与柳残梦打上一场,趁现场混乱之机消失……真是没有一步不是心机万千,机关算尽!想到此,夜语昊心下微怒,却是针对自己没有发现个中奥妙一事。
不过轩辕如此费尽心机,只是为了与自己一夕成欢吗?!简直笑话!!夜语昊眉毛紧皱,知道自己必须早点找出轩辕真正目的所在,不然这一场真的要一败涂地了。
输了开始不打紧,重点是结果。轩辕既已打草惊蛇,那他接下来的行为,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药师在旁看着夜语昊陷入沉思,目中泛起尊敬的光芒。他与无帝笑闹无忌,不过是怜其命运多厄,忧难深重,希望他能多些笑容。事实上他与无名教中其他人一样,都极为爱戴这位少年无帝——不是为了他的天纵奇资,惊才绝艳,而是他那坚忍与脆弱共融一身,却每能以意志压倒一切,绝不言败的言行举止。
那位奉天帝似乎还在这禁地里的……药师舒眉低低一笑——得意莫往前一话,这位皇上似乎不太懂得,也该让他明白,伤害了无帝的人,无名教从来都是只有错杀,没有放过……
倒计时,第四日
不知是巧合还是错过,昨日里三人都不曾同时出现过,有心无心间,已到了该离去之时。轩辕与柳残梦收拾好行李,却始终不见夜语昊前来送行。问官慈,他冷冷瞥一下两人,摇摇头;问随情,笑容甜得腻死人,说出话来气死人。到得午时,文书伴着一灰衣文士远远走来,见到的人都往之行礼,继而退避三舍。
“两位请了,瞧两位相貌堂堂,气质不凡,当是轩辕逸与柳残梦吧。”灰衣文士老气横秋地捋着五柳长须,喜盈盈地打量着两人。“山中能有如此贵客前来,老夫一直不曾前来拜访,真是罪过罪过。”
轩辕与柳残梦对看一眼。“阁下是……”
“唉,老夫真是老了,居然忘了通名。老夫复姓独孤,双名离尘,为无名教客卿。”独孤离尘说不了几句,又捋了捋宝贝美须。“帝座偶受风寒,身体欠恙。虽有心来为两位饯尘,但为药师所止——说来两位也该知道帝座的身子一向欠安,微恙便会大病一场的——所以,老夫奉命来为两位送上别酒,聊表敬意。”
独孤离尘?轩辕与柳残梦都在心下思索,却全记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位人物,想无名教卧虎藏龙,人材济济,能在此处被尊为客卿,亦是有其过人之处,当下都留起心来。独孤离尘却似浑然不觉,手一拍,随情便递上玉盘金樽。
“两位请。”独孤先拿起一杯。
轩辕笑笑,也拿了一杯,但劲力浮于十指之间,决不让皮肤接触任何一样事物,柳残梦亦如法泡制,拿起另一杯——江湖风险,小心为上。
独孤离尘举杯遥敬示意,一仰而尽。
“轩辕兄,你可想到那独孤是什么人?”策马远远坠在文书身后,柳残梦百般无聊地问着轩辕。那独孤离尘当真只敬三杯之后就离开,也未留难,由文书送两人下山。那三杯酒两人滴唇未沾,全用碍眼法偷偷倒了。当下倒有闲情来研究独孤的身份。
轩辕有些神不守思,闻言怔了下,摆摆手。“他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干什么来着。”
柳残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轩辕兄疑心太重了吧,在下倒是不信他能在我们身上动什么手脚。”
“这倒也是……”轩辕相信以他二人的警觉性,不可能遭人暗算而不得知。但心下总是有些不安。
两人默默地策马再行片刻,双双脸色大变。
“药师,你又在搞什么鬼?”官慈站在山顶之上,见轩辕与柳残梦渐行渐远,早已走得不见身形,当下问着身边那个宝贝地捂着长须的独孤离尘。
“哪来的话,我这么纯善,怎么会搞鬼!”独孤离尘不悦地瞪着官慈,复又笑逐颜开。“哎呀,无帝该醒了,在下也该去侍候他了。官侍卫长,请恕在下失陪。”
官慈冷眼看着他,突然伸手扯住他的长须,当下便扯下了一大把。
“药师,属下一向性子不好,帝座也说了,属下就是性急一点要不得。”扬了扬手上的假须,他慢吞吞地道:“听说药师这胡子是用东海虬龙之须制成,若是就此丢失,想来也是很遗憾之事。”
独孤离尘漂亮的凤眼瞪得快成豹眼环目了,大叫道:“谁,谁出卖了在下!!”眼见官慈马上就要将胡子扔下山崖,立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崩出四个字。“超级巴豆。”
夜语昊头痛地睁开眼,觉得神清气爽,是久未曾品尝过的感觉,当下头更痛了——这一室幽暗,早已是黄昏时刻。
“轩辕与柳残梦都已下山了?”看着跪在一旁已不知多少时间的随情,他轻声叹气。“药师呢?”
“药师已回到前山总舵。”
摇摇头,知道药师大概又干了什么事——不然光只下药迷一事,他从来都会振振有辞,无理亦要力争——但此时他也懒得追究了。下了床,在随情服侍下换好衣服,步出这简陋的石室,向近月来的居处行去。
摒退左右跟从,大步走进那间浑圆一体的石屋,打量着四周,确定那两人没有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之后,令官慈将屋中摆饰尽数撤除——这石室原本便是用来幽囚无名教重犯之处。又将三十六禁制转回原位,一切机关沉寂下来,等待着下次的来客。最后令所有人都撤离禁地,平台转向,亲自封闭了这座山腹。
听着机关嘎嘎作响,平台下沉于云雾,无影无踪之后,夜语昊回头来。“本座也将下山,官慈与我同行。随情,你且回总舵,将此笺交于暗羽。”说完拿出一蜡封印着火漆的信封来——二人连日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竟不知他何时写下这封信,当是早已写好的。
又向众人交待数语,言罢上马,却突来朔风,吹得衣角翻飞,发丝凌空。夜语昊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竟回头望去,关山渺渺,但见涛生云灭,山腰间岚气千层,已将过去的一个月化成了迷离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