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一阵冷过一阵,在拒绝着真相的接近。内心最深处,被重重血泪覆没的某个地方,正危险地发出龟裂之声。
手指微微有些冰冷。夜语昊突然转头看着湖面,平静地笑笑。
“接下来有几天要好好相处,在下能否请教一下各位名讳?”
众人之首的那位少年一怔,没想到夜语昊居然会主动问起,目中异芒奇闪。喉间又咯地响了一声,似是在喉之鲠将要吐出,一时间倒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少年方才开口,音调沉郁。
“在下李知恩,忝为侍卫营卫长……”
“少年得意,可喜可贺。”夜语昊一笑。“李兄似是意犹未尽,有话不妨直说。”
李知恩犹豫片刻,目光突冷突热,内心处于激烈交战状态。他身后那几位少年皆以他马首是瞻,见他未说话,也都不开口。
厉风啸过僵持的众人,寒湖复冬,衣袂的簌簌作响,是现场唯一的声音。
李知恩深吸口气。“……在下即名为知恩,便不应记仇。因此,在下只想向叶公子问个问题。”
微微一笑,捏紧手心。“请说。”
“十五年前,五毒教为人唆使,背叛无名教,造下不少杀孽,因此受到御夜使者的追杀,这点是由咎自取,怨不得人。”李知恩说得极慢,不知是在控制着情绪还是控制着措辞。“但是,千里追杀,十停已去其八九,剩下的不是伤兵残将便是老幼妇孺,据说现场是哀声一片,祈求着当时身为御夜令的你放过他们一命。
在下想知道,叶公子究竟是何忍心,竟能下令全部屠杀,一个不留,事后还清点现场,怕有漏网之鱼,又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尸体,不给生者留个纪念?!”
指尖一颤,霎时冰寒入骨。 龟裂的封印扑簌簌地剥落,污垢的黑血自伤口涌出,弥漫了所有的意识。那一片血色中,曾有过号哭奔走的绝望人群,低迥切齿的怨恨诅咒,伴着如雪剑光,似乎又回到耳畔眼际,层层回荡。
该来的,总该会来;欠下的债,有苍天在看。
谁也逃不开的。
夜语昊慢慢地看向李知恩等人,打量半晌,唇角上扬,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件事啊。如果是问这事的话,很遗憾,事实就是如此,在下不知该给你个什么答案。”说到这,眼睛直视李知恩,尽是不容置疑的疏离和高傲。“你既对在下的事如此了解,你就该明白,在下这双手上,并不只有区区五毒教的血。细数的话,应该还有不少无名教的叛徒,他们由咎自取,难道这些也要在下一一交代么?在下觉得实无此必要!”
“你!”李知恩猛地握紧了手,青筋直爆,瞧着大有冲上来给夜语昊一拳的意图。却被身后众人紧紧按住。
夜语昊波澜不兴,笑吟吟又扫了五人一眼,一抚掌。“对了,在下想起了。当年五毒教教主好象也是姓李……李卫长该不会是他的儿子吧?这还真是巧遇。”
“呸,谁与你巧遇!”李知恩被左右一拦,终于压抑下内心愤慨,啐声道:“夜语昊,枉费我之前将你当成个人物,当你是有什么苦衷的,原来你真的只是个小人!——这种用叛徒的血来取悦上代无帝的欢心,是你的拿手本领吧!你那兄长是个笨蛋,居然没有防着你。弟夺兄位,又于危难时弃无名教不顾。无名教百年来的清誉都为你一人败坏!而你竟还能厚颜无耻地活下来,嘿,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你不说,我不说,无名教的清誉又怎么会败坏。”星眸微微眯起,夜语昊唇角笑意更深。随口道:“不过各位似乎气得不轻,在下令诸位如此,实是内心有愧,惭愧惭愧。”
李知恩恨恨啐口口水。“夜语昊!你不用使激将法。皇上既已下令死守在你身边,我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你气走。”
“李卫长太多心了。在下只不过实话实说,哪有激将。”夜语昊说着,突然掩唇打了个哈欠。“唉,昨晚看琴谱看得太晚了,现在有些困顿……在下去补个眠,先失陪了。”
李知恩五人气得七窍生烟,却丝毫不敢怠慢,瞪着眼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直到夜语昊回到寝室,倒头大睡,这才退出房间,守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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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好门时,才发现双手已是冰寒刺骨。
下意识地笑了笑,闭起眼,手心握紧,夜语昊坐在墙角,静静等待意料中的颤抖。
近十年不曾想起此事,原以为现在的反应不会像当年那般激烈。
冷白的指尖,白的发紫。在大雪纷飞中将手泡在池水里,会被骂是疯子也是当然的。红肿的手,痛得好象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可是抖一抖,却还好端端地粘在骨头上,血继续在周身流淌,从头到脚,脏得想将整个身子都一刀一刀剖开。
恶心感再次涌起,夜语昊几乎有种冲动,想跳进外面寒湖,好好地洗净这身子——虽然,早证明是没有用处。
罪是洗不尽的。
已经过了很多年,久到以为早已忘记了,蓦然回首,那个秀丽的孩子还是站在原地,冰薄的长剑如风飞舞,在众人不信、震惊的目光中,切断骨,切断肉,切断生命。
鲜血喷飞,一身污垢。红海中,无人敢接近——包括自己的下属。
惊惧而鄙夷。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就这个娃娃没有。
御夜使者如此说着,如此评议着。
伤兵残将,妇孺老幼。无能者哀求的目光,止不住死神的脚步。
他是‘血令’
机灵灵一个寒颤,自黑暗中惊觉过来。无数的冤魂在梦里等着向他索命。
从不信鬼,从不信神,对于自己的选择,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只是……不后悔是一回事。
伤害了人,犯了罪,却不是一句不后悔就可以掩过的。
夜语昊是坚强的,他翻云覆雨,惊才绝艳,以一双手,便能操纵着天下大局的走向,他不可能会有脆弱的时候,这是无法想象的——
所有人都会这样说吧。
昊微微苦笑。
既不是神,又不是完人,怎担得起这种称呼。他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恨有痛,有过荣耀,也有过失败的凡人。
只是,他被推上了无帝的位置。
无帝不是人,是一个掌握了三分之一天下的容器
旁人从来没有给他个表现脆弱的机会。用着仰慕的表情,扼杀了他的脆弱。
“无名教……”轻声念着这个不知该爱还是该恨的名字,昊想起了远在昆仑的那群人。
日君、月后、暗羽、药师……
如果此时,能有你们陪在身边……
噫,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为何要如此作想?
随着记忆的回逆,昊突然想到,当日杀戳之后,在湖边捡回自己的煌。那时,煌曾抱着自己,用毛巾不住地擦着他的脸,擦着他的发,笨手笨脚,稚气地说着。
“……”
对了,当时他说了什么?!
到底说了什么?!
想不起往事,夜语昊捂着头,突然变得有些急燥起来,隐约记得那是一段很温柔,很安心的话,为什么现在会记不得……
一怔,颓然靠向了墙壁。
怎么会记得呢?!
现在能记得的,应该是煌在天成崖上,最后那段话吧。
——‘补偿我?!真是我听过最笑的话!!你要怎么补偿我?!将帝座还与我吗?那又怎样?!你能知道,知道一日之间,由光明的最顶端跌入黑暗深渊的感觉?!由天之骄子转为默默无闻,连存在都不能让人得知的感觉?!因为是最亲的人的安排,连反对反抗都不行,只有隐忍的感觉?!杀人如麻,当无名教的杀人工具,努力在黑暗中求存的感觉?!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却因为你们少了日君,强行从黑暗中提出来,面对你‘施恩不望报’的嘴脸的感觉?!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毁!我的生命自你出生后便陷入错乱!你补偿我?你到底能补偿我什么?!’
——‘为永绝后患,我会杀了你的!’
煌……
连贯性地,转瞬间,想到卫长在雁荡说过的话。
——‘三年前,你放弃了本教,诈死潜形,幸有煌帝座力搀狂涛,于生死存亡之际挽回了本教一线生机,联武圣,压朝廷,天下震动,无人敢轻窥无名一教。好不容易教中人心一致,拥煌帝座为主,令行无违,你却在此时现身……在下宁可背上逆上之名,也断不容许你再次出现影响到煌帝座的地位!’
——‘在下坦言——不!您伤煌帝座伤得太深!一意孤行,自以为补偿了他,与他无所亏欠。但看在我们这些下属的眼里,你的行为——不可赦!在下绝不会让你有机会再见到煌帝座!’
又是方才,李知恩说的话。
——‘夜语昊,枉费我之前将你当成个人物,当你是有什么苦衷的,原来你真的只是个小人!——这种用着叛徒的血来取悦上代无帝的欢心,是你的拿手本领吧!你那兄长是个笨蛋,居然没有防着你。弟夺兄位,又于危难时弃无名教不顾。无名教百年来的清誉都为你一人败坏!而你竟还能厚颜无耻地活下来,嘿,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哎呀呀呀,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微微笑了笑,平日里不曾在意过的细言细语一时间都涌了上来,千窍百孔的心再怎么挖也只是千窍百孔,难以有什么更多的感概。二十多年来,自出生后所有的罪孽都在向自己追着讨命,可是,自己的残命只有一条。
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压抑在手指间,红迹斑斑。
怔了下神,低头看着三年不曾见过的鲜血——原来,已经三年不曾复发过。
时间真的不多了。
闭上眼淡淡笑着,任鲜血又一口逸出。过了会儿,夜语昊站起身来,寻了件月色儒衫换上,背手拭去唇上血痕,又用旧衣将地上还有手背的血迹都拭个干净,将旧衣塞到床底,打开窗户,散去室内血腥之气,叫道:“李知恩,李知恩,在下要净身,搬桶水进来。”
外面咚地一声,也不知这几位贴身侍卫踢了什么出气,骂骂咧咧地去唤下人烧水。
昊耸耸肩,自枕头下取出个盒子,打开暗层,敲了敲里面那只筷子粗的小蛇,将写了些暗记的纸条绑在它身上。
“去,找你的主人去。”
将蛇扔出窗外,知道那人日夜常燃着的引龙香会将小蛇引过去。
“李知恩,李知恩,快点啦~”
外面被催地烦了,应了一声,又是一连串喧哗。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这便成了吧。
欲要解嘲地笑笑,夜语昊却发现,他的唇角怎样也弯不起。
第九回 宠辱不惊
“轩辕轩辕……”
“叫哥哥。”轩辕头也不抬地应了声,继续翻动手中文件。
“嘿!”少年哪睬他,脚一蹬直接坐在龙桌上。“听说叶……夜语昊也来到京城,正住在京郊?!”
翻页的手一顿。“谁说的?”
“韩霁。”
“哦,是他啊……”轩辕点点头,右手朱笔不断在文件上写着。
伊祁本来还很有耐心地着轩辕告个段落再谈,没想到轩辕写完一份又一换一份,全不将自己的存在当一回事,当下大怒,抽走他手中的朱笔。“喂,你将他困在燕云山庄,为何不与我说?!”
“朕很忙。”看看手心,幸好放手的快,只溅上两三滴墨水,当下示意身后之人取块绢布来拭手。“而且小伊祁又很生昊的气,朕担心你听了会不高兴。”
“我……”伊祁一时语塞,若说不气,面子实在搁不下,若说还在气着,那就没理由向轩辕发怒。“我自是气他骗我,但他好歹也救过我几次,知恩图报,我当然要关心他的事了。”越说到后来,越觉得理直气壮。
“这倒也是……”轩辕又取过一支笔,笑嘻嘻道:“那你现在是不是要去看他?”
脸色微微一红,眉宇间闪过尴尬。少年期期艾艾道:“这个……去看看也是无妨的……”见轩辕听而不闻的样子,咬咬牙,手一伸。
“令牌!”
轩辕噗哧一声,只是顾着小孩子家脸皮薄,没有笑出声来。向身后之人示意一眼。“给他一块。”
少年拿到令牌,哪还有兴趣再在皇宫留下,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却被轩辕唤住。
“伊祁,朕要你答应朕一件事。”
居然没加个小字?!伊祁心下一喜,当有何正事,于是一脸正色地转回身看着轩辕。
“下次叫朕一声哥哥吧。朕实在不想这么年轻就被人传说有你这么大的私生子……”
‘嘭——’雕花大门被狠狠甩上。
耸耸肩,轩辕继续解决身后以等比速度增加的文件堆。半晌,若有所思地开口。
“银,叫祈去查一下,韩霁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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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外面喧哗嘲杂兼而有之。
“叶凡!”门被人哐啷一声推开。
夜语昊看着一笔点歪的巧笑美眸,叹了口气。“伊祁,太粗鲁了。”
“要你管!”少年冲了进来,见桌上那幅画横竖是画坏了,一把扫开,上下打量。“怪了,才一个多月不见,你脸色怎么难看得像个鬼?”
“我本来就是老头子啊。”微微一笑,搁下笔打量着伊祁。“轩辕倒是将你养得白白胖胖,可爱极了。”
“你养猪呀!”少年毫不领情,嗔声怒道:“还白白胖胖!”
眼珠子骨碌碌地扫过立在站前的五尊门神,小声问道:“这些是你的贴身侍卫?”
夜语昊轻笑点头。
少年已经变得开朗了许多,丧亲毁家的阴郁虽还存在于眼底眉梢,不曾稍褪,神色却多了些生气热力,渐有几分符合这年龄之人该有的稚气。
轩辕作得很好啊……心中如是忖着。
少年撇撇唇,对于外面五个不比自己大到哪里,却被轩辕派来当夜语昊侍卫的少年有些不服。嗤了声后,突道:“叶凡,你还记得雁荡上那对韩氏夫妻么,轩辕说,他们是我娘亲的旧部。”
“嗯,轩辕是有提过。”
“他们常常与我说着娘亲的厉害,还说轩辕的狡猾和执着就是遗传自娘亲的。”
“那……”真是不幸吞回嘴里,伊祁如此高兴地来向自己炫耀,实在没必要打击他。不过,听韩霁这话来,轩辕那种不合时宜的执着,与先后及先帝之间的恩怨纠缠是有几分相似。
“所以,你们等着,我总有追上轩辕还有你的那一天!”少年抿着唇得意一笑,目光炯然有神,灼热又激烈,看来便宛如另一个轩辕。
夜语昊不为所喜,反为所悲。
有一个不合常理的轩辕就够头大的,再来一个……真是天下人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