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微笑道:“这样就够了,不再点了。”
小二冷哼了声,将笑脸收起,向后面比平时更大声地吆喝道:“临窗一桌,两碗白饭,一碟青菜,一碟卤味,不要太多……”
这下子全店的客人都看过来了,也有不少有窃窃偷笑议论着。叶凡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没有多少尴尬神色。少年却脸色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心下大恨这小二不给情面,这般侮辱。
眼看着别桌的菜都一道一道送上,自己桌上却是空空如也,少年腹饥难耐,不悦地拍着桌,想要发作,但想到刚才那窘迫,再次忍下。他无聊之际,便侧耳倾听着周围之人的谈话,想知道为何这小小的留仙镇突然多了这么多江湖人。但四周虽坐着不少一看便是武林中人,却似是有着默契,天南地北地乱谈,就是没有一个有谈到为何群集于此雁荡山下。少年听得七荤八素,却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兼且肚饿,更是嗔怒。
“小二,我们的饭菜怎么还没上来?!”叶凡赶在少年发作之前大声叫唤。
负责招呼的小二看暂是没客人再上门了,懒洋洋地瞄了两人一眼,向后面走去,过了会儿,端出个盘子。
“抱歉,我们一向不准备这些的,所以难免慢了点了。你们快吃,吃完快点走。”说是抱歉,语气冷冰冰的,一点道歉的语气都没有,只差赶人了。
少年瞪着那两碗又冷又硬的白饭,一盘瘦瘦小小的青菜,还有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数清有多少块的卤味,猛地抬起头来。“咄,你这小二未免也太过狗眼看人低了!”他的双眼凶猛,森森然地闪着寒光,愤怒的样子让人乍生错觉,似是一身逆毛都已竖起,随时会扑上前的凶猛狮子,小二吓得退了一步,语气结巴地回答。
“这这这……你们本来点的就是这些啊……”
“就算我们点的是这些,可也不是点剩菜。你送这些没人要的东西上来,你当我们是乞丐?!”少年勃然大怒,几欲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得保的原因是他及时想到右手伤势未好。
旁边有人嗤笑。“小子,没钱想来充大爷,还是安份点,不要引起众怒。”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轻薄少年。
小二见有人撑腰,忙提起胆子道:“就是就是,没钱还要来装模作样,两道菜都算不上还想充大爷。众位来评评理,哪有这样的……”
少年气怒交加,生平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想到往日受尽娇宠,又想到家人被杀,山庄被焚一事,眸中红光乍闪,不顾身上带伤,就要出手。
叶凡眉头一皱,在少年手势未落前顺手接过,连手带人搂在怀中安抚一笑,这才转过头来面对小二。“小二不觉此言太过?!来者是客,我们又不是来白吃白喝的,银货两贻,并没有占你们什么便宜,就算你们一直将我们冷晾着我们也没抗议,何苦口出恶言?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这不正是开店应有的品德?只因我们菜点得少了你就冷眼冷语,未免太教人齿冷!难道这就是你们开店的宗旨?以一及百,你们这店的名声不都教你败坏了……”
这边的事情闹得有点大,围观的人一多,掌柜的也从二楼探出头来,听得叶凡这番语言,脸色微变。开店的最怕就是名声被破坏,一旦坏了名声,不管做多少补救都没有用,且近日来小镇形势甚为不对,牛蛇混杂,三教九流的都有,怕这一青一幼也是有什么来头的,当下急急赶下来,趁叶凡没有说更多尖锐之话前打住。
“两位客官请息怒。这事儿是小店的伙计不是,小老儿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的。”说着看着两人桌上那两盘菜,假意向小二斥责。“客官不满意的菜,还不拿去换了。像根木头杵着干嘛,笨手笨脚!”
叶凡淡淡一笑。“好说好说。掌柜的能明理,真是再好不过了。”边说,边伸手压制着少年与那轻薄少年蠢蠢欲动的互瞪,生怕打起来还得赔钱。
一波三折的一顿饭终于吃上了,两人也成了店内谈论的风景,被人指手划脚地说着。少年是气得没空去注意别人,叶凡注不注意都是一样无动于衷,所以两人都还能吃得下,而且吃得一干二净三清四白。
眼明手快地挟走最后一块卤肉,少年咧齿一笑,却见叶凡看向外面,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跟着偏头望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咦,这不是叶相公吗?怎么会在这儿遇上?”两个刚刚才经过的男女倒退回来,女子自窗外开心地叫着,同时嗔怪地看向男子。“我都说这是叶相公了,你还不信。”
少年可以肯定他有看到叶凡听到叫唤时的反应是苦笑。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却是笑得和蔼可亲之极,带上几分意外惊喜的神色。“原来是韩公子与韩夫人,晚生一时眼拙,没有认出来,恕罪恕罪。”
韩公子的沉稳与他夫人的活泼正成反比。少年见这两人虽然并未携带武器,眸中神光荧荧,已达光华内敛的地步。“叶兄不是一向在王屋山教书么,何以突然来此雁荡?”
少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谈起叶凡的来历,平日他什么都谈就是不谈自己,当下竖起耳朵倾听。叶凡却是苦笑。“前段日子下暴雨,泥石流淹了住处,晚生只得流浪在外。”
“叶先生真是不幸哩。”韩夫人同情地叹了口气,又脆声笑了起来。“不过像叶先生这样的人中之龙,本就不该屈就于小小私塾,能借此机会畅游天下,或也是老天爷有意的安排。”
“夫人过奖了。”叶凡微带不安地摇头。“晚生只是一介寒士,当不得两位如此看重……”女子没兴趣等他话说完,拉着夫君绕进酒楼,大有长谈的趋势,却先看见旁边的少年,眼神一亮。
“好可爱的孩子,叶先生,你什么时候藏了个这般标致的玉娃娃,素心也好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呢。”
少年神色大变,哼地一声便发作,他连日来不如意之事太多了,又老是被叶凡制止下来,早堆了大堆的不满,见这女人还想把细细白白的手伸过来捏自己的脸颊,是可忍孰不可忍!抬手便拍了出去。
女子不意少年出手如此之快,轻笑了声,手掌一翻,如蛇般顺着少年的手往上滑去,目的不改。少年却是五指向内一抓,同时弹向女子右手的曲泽、少海、尺泽、青灵、侠白五穴,认穴奇准,劲力先五指而至,女子唉了一声,手肘急急弯开却是不及,在旁的男子见状不得已也出手,扣指弹向少年右手肘间的曲泽穴。
三人交手速度极快,电光火石也不过如是。叶凡才眨一下眼,三人已各自收手,因此酒楼中人并没多少人看到这下高手过招。韩公子与韩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韩夫人还微抚着右臂肘间,显然刚才多少吃了点亏。
“叶先生,你这朋友身手灵活得紧哩。先生不是一向不愿多闻武林之事,何以身边却带了个小小高手?”韩夫人笑靥如花,话里隐剌。
叶凡安抚地瞧少年笑笑。“他是高手吗?晚生不知啊。小小孩子,能与什么武林大事扯上关系。”
“看来叶兄真的不知,这附近已经成了天下动乱的中心点了……”韩公子适时地插口。少年心中一动,正想细听,叶凡却道:“韩兄勿乱我平静。江湖事是江湖事,晚生一介平民,只愿游历天下,并无意卷入纠纷。若是知道得多了,怕是难以开心处之。”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江湖事,可以说是与天下都相关的大事,只是尚未流传到民间。”韩公子对叶凡的打岔不以为忤,还是淡笑。“听说,当今圣上在雁荡附近被人行剌……生死未知。”
此话一出,整个酒楼都变得安静下来。
迎着四面八方,含义不同的各色目光,四人居然还是一般模样,似是神经迟钝到没发现刚才说的是怎样惊人的话。叶凡有些无趣地垂着眉,哦了一声。“真是有趣的消息,韩兄果然消息灵通。”
少年骨碌碌地眼珠子乱转,有话想问叶凡,但见着那夫妻在打量着自己,就闭口不语。眼光斜斜转处,见方才那个讽刺自己的轻薄少年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那对夫妻,不由冷笑一声。
狗咬狗,一嘴毛最好。
有两个敌人,就先引他们打上一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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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躺在床上时,感觉全身骨节都要散架了,肩上的伤不住抽痛,腿上原本结疤的地方也开始热辣辣,不知有没迸裂,不由后悔不已。
中午别过那韩姓夫妻之后,叶凡说要上山去再采草药。他不想留在店里,硬是要跟去……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爬了两三个时辰,十足无趣得紧,一路走来都是平常至极的地方,没什么风景可看,山路又崎岖难行,怪石磷冽,难走之处还得爬着走,下山时却是滑着走的,他身上带伤,无法施展轻功……这一趟完全可列入他生平悲惨回忆之一。
“喂,那个姓韩的家伙是什么?”揉着绷得太紧而酸痛的背肌,看着将草药分类碾磨捶切的叶凡,少年开始有力气想别的事了。“故意人前多嘴,散布消息,不安好心地紧……”想到他那夫人细细白白的手,恶毒地加上一句。“娶妻又不贤。”
叶凡闻言不由笑出声来。“贤不贤各人自知。她只要对她相公贤就可以了,你又不是她的小相公。”
少年气呼呼地瞪着他。“重点啊!”
“你说韩公子?他是一年前在王屋山与夫人游荡时偶尔闯到我住的村子里,大约那边风景佳,他们住了半个月。不过他的来历我没去问,只知他叫韩霁,他夫人秋素心。其它都不知了。”叶凡答得也干脆,简直等于没回答。少年听得跳脚。
“就有你这样的人,糊里胡涂,什么都不弄个清楚……”
叶凡沉默片刻,低头将弄好的草药倒在纱布上。“看事情不要看太清楚才是一种幸福。”
“为什么?!”少年的人生阅历尚未深得让他明白这句话是由多少苦涩才能包含出来的。他只知道有问题就要问个清楚。
“因为……”叶凡眼珠转了转,笑道:“幸福是个美丽的孩子,爱用纱巾把自己遮起来,一旦看清楚了,它就会因为害羞而跑走。”
“你哄小孩啊你!”少年暴跳动如雷。“这种鬼话有谁相信?!”
“我相信啊。”叶凡笑眯眯地拉过少年,将他臂间肩上的纱布拆下,换裹新药。“……好,快结疤了,这两天小心些,很快就会好了。”
少年赖在他怀中。“喂,那个韩……霁?他所说的,当今皇帝生死不明之事,你觉得可是真的?”
叶凡没有马上回答。少年因为倚在他的肩上,可以感觉到他呼吸微滞。然后,就听到他带着笑的声音。“我怎么知道呢,你去翻翻史书,寿终正寝的和死与非命的各占一半,就不知当今皇帝是属于哪一种的了。”
“关于这个皇帝的传说我也有听到一些哦。跟他治理天下无关,是他跟武林的关系。”少年打了个哈欠。“你要不要听?”
“我没兴趣。”叶凡断然拒绝。
“我想也是……”劳累了一天,少年有些犯困。“你真是很奇怪的……对这些连一点正常的好奇心都没有,怪人。”
叶凡没有回答,将少年姿势纠正了一些,让他更舒服入睡。
“一直想问你呢……”少年声音有些含糊,已经在半梦半醒间。“你不像多好心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叶凡还是没有回答,少年也并没有想得到答案的打算,不久就鼻息沉沉地入睡了。
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中,脆弱地似是稍稍用力便能断去生机。
“救你啊……”叶凡叹了口气,抱起少年将他放到床上。“只不过因为你很像……”
“像谁?”应该睡着的少年突然又开口,从未放松过警戒之心。
叶凡没多少惊讶,再叹了口气,将衣物都堆到少年身上——他死活不肯用那些被子。“像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第二日,十二月廿三,是个腊月里难得的晴天。一大早阳光便普照大地所有阴沉的角落,天空明媚灿烂得让人觉得不出门去接受太阳的好意简直是种罪恶了,所以少年好了伤疤忘了痛,马上磨着叶凡再次外出。叶凡对少年几乎是有求必应,从不拂逆,便就陪着他出去了。
顺着昨日外出的路线,两人再次经过那个酒楼。少年见到门口迎客的小二换了一人,无趣地撇撇唇,向门内看看,见那轻薄少年还是坐在昨日那个偏窗的位置上,眼睛一亮,便想进去,却被叶凡一把揪住领子。
不服抬头,见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他又没惹你,别生事了。”
“我也没惹他啊,那他昨天又先来惹我!”少年很无辜地说着,把一肚子坏子掩在名为天真的假皮之下。
“他也只不过插了一句话,你却想置他鸡犬不宁……”叶凡摇头指责。“这不太好吧。”
少年狐疑地看着他。“你当我想干什么?”心下不信自己的想法竟会被叶凡看破。
“你不是想哄他当流言的替死鬼吗?”叶凡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昨天看到他对韩氏伉俪过度关心,大约想用假消息骗他当个冤大头,好让他跟韩公子先斗上一斗吧。”
少年面上还是声色不动,但毕竟年幼,心思被看破,眼神就忍不住挪动。“胡说八道,我骗他干嘛?”
叶凡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离那酒楼越来越远,少年心虚,一时也忘了反抗。“我也不知你想骗他什么,反正那小孩呆了点,你旁敲侧击几句总会让他信了你的话……小孩子脑筋不要太好,小心短命。”
少年脸色垮下来,因为他的盘算真的被叶凡说了个清楚。有几分不悦地瞪着叶凡,却见他笑容微涩,神色黯淡,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眸子变得有些透明,似隔了一层水晶在看,看得人心头微冷,隐隐作苦。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不再反驳。这叶凡三番两次看破他的心思,大约也是个聪明人吧,现在虽是一身布衣,落拓潦倒,举止形容却总有说不出的优雅从容,应也曾有过意气风发之时,可是最后还是从青云坠入泥壤。那感概,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憾恨,或许便来自他本身的教训,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再步上他的后尘吧。如此一想,少年便心生同情,默默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