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跟他有一个女儿,小孩子都想跟自己的妈妈在一起。」
兰回头看着她。
「自己的妈妈一定对自己最好吗?很抱歉,对於这一点我同样也无法认同你。」
这一段插曲原本也影响不了她,如果不是在她跟蓝易星参加了一个深觉自己没有用的聚会后,又接到阿玲的电话,这个会面便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事实上,有些事就偏偏碰在一起。
「来日本好不好?兰,妈妈求你,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日本人伯伯告诉她,妈妈患了癌症,活不过几年了。
「听说你高中毕业就没念书了,我帮你报名短大的课程,是很好的学校,你来陪陪你妈妈,她很想念你,她的日子也不多了。」日本伯伯在电话里面哭了。他是真的爱着阿玲,原本是萍水相逢,可是他就是这样爱上了,爱到明知道她心里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一个不是他的人,他还是甘心为她守候。
妈妈快死了?
兰心里像被敲了一个洞,记亿里喝着酒、打着她的妈妈要死了?
她没有恨过阿玲,她其实是爱阿玲的,小小的兰,她的生命之中曾经除了奶奶与小芳,就只有阿玲——那个生她的阿玲、打她的阿玲,是她的妈妈。
好几个夜里,她看着蓝易星睡着的脸,默默地流眼泪。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几倍爱着这个男人,他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自己配不上他!
想起他的前妻,时髦的打扮,是个世故的女人。
她不会在面对蓝易星的外国客户时惊慌失措,她全身充满了自信。
他该配这样的女人。
她还是意璇亲生的母亲,如果不是她先离开,她是没有办法拥有蓝易星,当他的妻子的。
她告诉自己,只要片刻的温暖就已经足够,蓝易星想要一个男孩,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她可以给他一个男孩,给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
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她分别打电话给蓝易星的前妻跟日本伯伯。
「再给我一点时间,再一点点时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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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推着轮椅,带她妈妈出去散步。
「阳光很暖和呢。」阿玲说。
她带着毛线帽,她的头发因为化疗,已经十分稀疏。
美丽的脸变得好瘦,可怜的妈妈,还未满四十岁。
「我变得很丑,对不对?」
「没有啊,妈妈一直很漂亮。」
阿珍笑了。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了。」
「你只是变得比较瘦,吃胖一点就跟从前一样漂亮了。」
「从前吗?」阿玲的眼光飘得好远,好像在看着不属於这个世界的人。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阿荣的事?」
「没有。」阿荣的事都是奶奶告诉她的,妈妈多半不清醒,没有办法告诉她许多事。
「你觉得阿荣对我很不好,是不是?其实他有对我好过,他只是怕负责任,他是一阵风,一下子就吹不见了,我只是刚好爱上风的人,注定抓不住他,我们都没有遗憾,只是苦了你。」
「我不苦。」
「傻孩子,我知道你想要念书,可惜念不好,这些都是我的错。」她曾经想要打掉这个孩子,犯了很大的错。「你相信吗?我直一的想要把你生下来的,谁不想要心爱男人的孩子?」
兰的心里抖了一下,她一直只知道妈妈爱阿荣胜过她很多,也想过妈妈也许并不爱她,可是自己生下心爱男人的孩子以后,已经可以体会妈妈现在说的是真心的话。
不可能不去爱那个孩子的,妈妈只是太爱爸爸而已。
自己,也是一个好狠心的母亲,生下孩子后,只抱过一次,就抛弃他。
还有蓝易星跟意璇。
两年了,他们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意璇的母亲,他的前妻,对他们好不好?
「我四十岁了,比你爸爸还长命呢,原本以为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到头来,除了你,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伯伯。他很爱我,可惜我没有办法爱他,我的心在很早以前就全部给了阿荣,再也没有办法分一点给别人。」
「你对伯伯好一点,他比我这个女儿对你还要好,你至少爱他一点点也好。」她年少的时候,不喜欢日本人,可是现在,她改变了很多观念,日本人有一些侵略者,可是至少有一个人,真心爱着妈妈。
「没有办法,我遇到了阿荣,就没有办法……兰,我死的时候,你把阿荣的骨灰跟我埋在一起好不好?他生的时候是风,死了变成灰,跟他在一起上是我最后的心愿。」
「什么最后的心愿?你还可以活很久呢。」
「你们可以骗我,我却不能骗自己。」她举起自己已经骨瘦如柴的手。「瞧,这样乾枯,我连举手都费力呢,这样的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气力了。」
「妈妈……」兰偷偷流下眼泪。
「兰,不要哭,我不值得你流泪,你的不幸都是我害你的。我不怕死,也没有遗憾,我只是但愿好好疼惜过你。」
「妈妈……」兰擦去眼泪。「这两年你跟伯伯都对我很好,我知足了。」
「两年,不够的呀。」阿玲喃喃地说:「太短也太长了。」
「你说什么?」
「兰,原谅妈妈到最后对你还是这么自私,你在台湾有了心爱的人了吧?你虽然绝口不提,可是妈妈爱过人,知道什么是思念、什么是绝望,两年对我来说很短,可是对你跟他来说,应该很长很长吧?」
「没有啦,妈妈。」她擦去泪水,让它流进心里。
「没有也好,只要再一下下,等我晒过阳光以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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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在那一个温暖的午后离去,伯伯哭得很伤心,他的年纪大阿玲那么多,怎么想,先死的也不应该是她。
阿玲是晒过阳光后才过世的,兰知道阿玲喜欢温暖。长期活在冰冷世界中的人,哪怕只有一丝阳光也好,都会眷恋与渴望。
她生前追寻无情的风,这样的一生—够累了。
「妈妈要我把她火化后的骨灰跟我爸爸的放在一起,可以吗?伯伯。」
「是吗?她这样说吗?」伯伯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伯伯……」
「我没有关系的,兰,伯伯年纪大了,什么都看得开,你还年轻,答应伯伯,千万别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好吗?」
兰点点头,如果妈妈能爱一点伯伯就好了,爸爸对妈妈无情,妈妈对伯伯就不残忍吗?仗恃着他的宠爱,几乎是名正言顺地爱着爸爸、救济着爸爸、供奉着爸爸、追随着爸爸,最后还要求死能同穴。
「你想怎么做都没关系,将他们的骨灰葬在一起也好,阿玲一直很爱他,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没有什么不答应她的。」
伯伯离去以后,屋内回廊响起很大的脚步声,这样气急败坏,不会是佣人。
像旋风一样卷进来的是小芳,她不由分说地捶打着跪在地上的兰。
「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可以这么忍心?你抛弃我,抛弃你的老公、儿子跟女儿,走得这般潇洒?一句话、一个音讯也不留,我作恶梦都会吓醒,你知不知道?」
「小芳……小芳……」兰抱着她哭了。她但愿小芳打得她痛一点,这两年来,她有多想念蓝易星跟意璇,还有她的儿子和小芳,这些思念,将她身上原先的脓疡扩得更大、更深,她早已经病入膏肓,只能藉着照顾阿玲来忘记白自己的伤痛,阿玲死后,她根本溃不成军。
她的人生,自两年前,就一败涂地。
小芳并命捶她打她,一直到她发现静静躺着的阿玲。
她捂住嘴,知道这样的安静代表什么。
然后,她放声哭了出来,也抱住兰。
「你真的好傻好傻,怎么这么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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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留下来?我可以照顾你。」
「我要跟表姊回去台湾,有我亏欠很多的人在那里。」
「你是不是不喜欢日本?」
「因为伯伯你,所以我不会了。」
「有空来看我,好不好?」他拉着她,微微地发抖。
兰看着衰老很多的伯伯,曾经是侵略她妈妈的手,现在却充满了慈爱。
她抱住他。
「我会想念你,伯伯。」
「我也会,兰,我也会。」伯伯擦去眼角的泪水。「一定要幸福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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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带回你爸妈的骨灰?」
「不了,伯伯比我需要他们,我留给他。」
小芳静默一下,才开口:
「不问问你家里的人?」
「他们好吗?」
「很不好。」
兰张着嘴,讷讷地,终於吐出问句:「怎么知道我在日本?」
「舅妈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她生病了,我接到电话立刻跟蓝易星讲,他只说知道了,我问他要不要一起来找你回去,他说,你想回来自己就会回来,不想回来他去也没有用。」
兰哭着说:「他一定很恨我,是我对不起他,我配不上他,他没有我也好,他以前的老婆更适合他,我不知道他们在一起也会过得不好。」
小芳呆呆地说:「什么以前的老婆?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不是吗?J
兰抽抽噎噎地告诉她。
小芳倒在飞机的椅背上:「我的天!被那种女人唬弄两句你就乖乖奉上你的老公小孩跟家庭啊?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我以为这样比较好,你知道我很笨,蓝易星跟意璇都很聪明,意璇甚至还要教我英文,我已经很努力学了,他跟客户应酬时,我还是一句话也听不懂,我这么笨,根本不配当他的妻子跟小孩子的母亲。」
「你还真做了一个笨的决定,我看蓝易星怎么原谅你!」
「他不必原谅我,只要他过得好就好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他很不好。」
「是不是他老婆又离开他了?」
「没有错,他的老婆是离开他,跑到日本去了。」
「她也去了日本?」
「她谁啊?兰,厚!我说的是你!」
「我?怎么可能?」
「他很爱你,比我想象还爱你,我要是你,就背着荆棘去跪在他家门口三天三夜,最好天公作美,再下一场大雷雨,给淋到得肺炎半死不活,看他会不会恻隐之心发作,原谅你所有愚蠢的一切。」
「这样就可以了吗?哪里买得到荆棘呢?」只要他能够原谅她,叫她上刀山下油锅她都甘愿。
「你喔,真是小傻瓜,放心啦,你先回家,我打个电话跟他沟通,他会原谅你的。」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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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惴惴不安地按着睽违两年的家门,近家情怯都无法形容她的心情。
「太太?你回来了?」开门的佣人看见她,嘴巴张得好大。
「我可以进去吗?先生跟小姐在吗?」
「先生还没有回来,小姐跟小少爷都在。」
「喔。」
她走进屋子里,呼吸着怀念的味道,才感觉到她在日本的思念,根本就不算什么,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是空气,都可以轻易令她流下眼泪。
「你明明很爱哭,还骗我说你不容易哭,我常常看见你流泪。」
「意璇。」背光的女孩身高比记忆中抽长了,声音也变得比较沉稳,唯一不变的是语气中淡淡的讥讽味,她以前就是这样。
「你还记得我喔,妈咪。」
意璇牵着一个小男孩,他好可爱,长得很像蓝易星,她的儿子!
「那你认不认得他呢?」她蹲下来对小男孩说:「小泡泡乖,是迷路的妈咪回来了喔,你自己走过去。」
小男孩犹豫不稳地走向她,有一点好奇,他伸出手。「妈咪?」
兰激动地抱住小男孩,泣不成声:「我的儿子!」
意璇走过来,轻轻环住她:「欢迎回家,妈咪。」
她抬起泪眼:「你不怪我?」
「小芳说,没有父母不爱子女,也没有子女不爱父母,你是我的妈咪,我也只有一个妈咪,我气过你,可是不恨你,因为我承诺过要爱你,我会一直爱你,也但愿你记住对我的承诺,我要爸爸幸福。」
她将小男孩抱走,把她留给回家的男人。
她转头看着他,开口却没有办法叫他,这个一直宠她爱她纵容她的男人,她已经没有办法对他撒娇了。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地毯上。认识他以后,她开始学会流眼泪,他最不舍得她哭泣,可是现在她的眼泪,一定再也不能令他心疼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她低着头落泪。
「小芳说,你在日本念了短大,好吗?」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很好。」她哽咽得几乎不能回答。
「是吗?你快乐就好。」
「你呢?你快乐吗?」
「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种东西;然后有一段时间,我怀疑世界上有过这种东西。我想我是不快乐,好像一句歌词,你离开以后把我的阳光也带走了。」
「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差,总之你离开了,是不是故意,对我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妈妈需要我。」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吗?你也不知道我曾经去日本看过你吧?」
她摇摇头。
他靠近她,眼底净是风暴,他站得够近,让她清楚看见他所有的伤痕与忿怒,他伪装的冷静,全都是假象。
他是一个受了伤,一点也不快乐的男人!
「我不是物品,不是说让就让,你够善良,就是顾不到我的感受?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你的人!」
她扑进他的怀里,哭到心肺都痛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对她放过心,追到日本去,是想知道她好不好;他爱她爱得根本没有办法恨她,小芳跟他说了许多她不曾对他说过的事,他好心疼她。
可是也很气她,气她走得这样绝决,只字片语都没有。
「她不会表达自己,她的话不多,可是她的心里比谁都深情,她或许不承认,其实她是爱舅舅的;她也很爱舅妈,而他们甚至没有爱过她,这样的兰,怎么有可能不爱你跟小孩?你痛苦,她只会比你更痛苦,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原谅她好不好?她一直在吃苦,真的够了,该是她得到幸福的时候了。」
那他的委屈怎么算?跟谁讨去?
「老男人就是不够乾脆,爱上了还在计较委屈跟得失?想想看,怎么样损失最多?我知道你是委屈了,可是兰回来了啊,她没有背叛你,她心里一直有你,她只是去做她该做的事,你真的爱她就不要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