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心,妈妈她……年纪大了,老人难免会比一般人来得固执,你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柏年,妈说的全是真的吗?”那是母亲惊忧惶恐的声音。“楼家的男人若想长命百岁,就得保持独身,更不能生儿育女,否则……否则就会被妻子克死?”
“你不要听信她老人家的迷信之词,我们结婚都十五年了,你看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连当年你不肯、你怕生下来会早夭的书铭,现在不也健康活泼,像个小绅士?”
“但是……但是他下头的那几个弟弟却都……”
“碧心,下要再想那些伤心的往事了,我们的眼光应该要朝前看,你看我们的女儿,不也可爱得如同一个小天使吗?妈这一辈子受那所谓‘诅咒’的折磨已经够深,我不允许你变成第二个受同样痛苦的楼家女主人,”父亲重重叹口气说:“有时我在想,或许只有小妹的选择是对的。”他的声调突然转为振奋。”碧心,不如我们趁今年暑假,带两个孩子到美国去找他们的姑姑、姑丈玩?”
后来他们去是去成了,奶奶却坚持不让她和哥哥同行,而那一班飞机,竟在太平洋上空因不明原因坠落,机上所有乘客全部罹难,无一幸存。
舒晨透过衣服,轻轻抚摸着悬贴在胸前的那块心形翡翠,心想:琅王千楼啊,琅王千楼!奶奶说“你”是我们的镇家之宝,可以庇佑我楼家所有的人,但打从我知道你的存在以来,便是一连串的悲剧和仿佛怎么流也流不尽的泪水。如果你真有奶奶所说的神力,那我恳求你保佑书铭哥哥这次能够平安无事,求你……
想着、想着,舒晨突然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奇怪?现在应该还不到她想睡的时候啊!为什么……?
***
“殿下,”空服员之一过来,跟正在想办法与母亲联络的尔飞说:“楼小姐已经睡着了。”“药量没有过多吧?”
“没有,就照你吩咐的剂量,渗入温热的牛奶中给她喝下。”
“谢谢你,没事了。”
他亲自出来,把已经沉睡的舒晨抱到床上去,再轻手轻脚的帮她脱掉衣服,让身着真丝短衬衣的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舒晨,愿你能作个好梦。”尔飞帮她盖上羊毛毯子,顿觉喉头紧缩,只因为此次回萨拉丁王国去,会遇上什么事,他一点把握也没有,更无从猜起。如果楼书铭出了什么事,那舒晨的悲痛便也可想而知,更是谁都安抚不了的,他当然会尽力保护她。问题是在萨拉丁王国内,父王的权势无人能比……
其实尔飞更担心的,是在得知他是王子之后,舒晨可能会有的反应。在交往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对舒晨的喜好厌恶,已经算有深入的了解。她说她来自一个有沉重包袱的古老家族,幸好姑姑夫妇“解救”了她,她过惯了、也极度珍惜平淡平凡的生活,再也不愿和任何复杂的人事物扯上关系。
“那我算不算复杂呢?”记得当时自己便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过她。
“唔,”她装做十分为难的样子说:“血统混了那么多种,似乎很复杂耶!”
“那怎么办?”他苦着脸问。
舒晨俏皮地环住他的颈项,咪咪笑道:“那有什么办法?谁教我已经深深、深深、深深的爱——”
因为怕自己承担不起她即将说出来的话,他连忙封住了她的唇,就在纽约的枫红下深深、深深、深深地吻了她。
尔飞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她浓密的脸睫上,舒晨颤抖了一下,翻个身,右手便搂上了正伏在她身旁的尔飞肩膀,唇边且泛开一朵笑靥。“噢!尔飞……”
这一声唤得尔飞心弦为之大震,于是他忍不住吻上她粉嫩的颈侧说:“舒晨,我的小公主,我爱你,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啊!”
***
迷迷蒙蒙之中,舒晨觉得有人在轻摇她的身子。“不要嘛!姑姑,我还想再多睡一会儿。”已经换上阿拉伯白袍的尔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轻摇舒晨,终于把她给摇醒了。
“姑——”她慢慢坐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尔飞?你……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
“因为我们再一个小时,就要在萨拉丁的首都乌尔降落,你该起来沐浴更衣了。”
舒晨听闻“更衣”二字,才发现自己身上仅着轻薄的内衣,顿时困惑有加,怎么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这么熟?连别人帮她脱掉衣服都不知道?
“待会儿你沐浴过后,便换上这套黑袍,头巾、面纱的包法可以请教空服员,她们会教你。”
舒晨打直身子,急急唤住又想走开的尔飞问道:“尔飞,为什么要我做阿拉伯女子打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尔飞定定的凝视她半晌,几乎是答非所问的说:“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和俞教授他们联络过了,”她的姑丈名叫俞学舜。“告诉他们,我想带你从中东一带一路游玩至欧洲各国,随时都会与他们保持联络,要他们放心;另外我的手下也已经打探到你哥哥的消息,目前他被留在宫中,以待裁决,暂时还没有什么危险。”
“宫中?他不是被你爸爸带走的吗?怎么又会被带到宫中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舒晨越听越不懂,但也隐约越觉得不对,眼前心爱的男人竟然越变越陌生,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往上拔高。
尔飞闭了闭眼睛,很难得的在心中祈祷道:阿拉真神,求你赐予我足够的勇气和决心,面对从此以后的种种波折。然后他瞪大眼睛,仿佛下定大决心地说:“宫中就是我的家,舒晨,原谅我一直没有跟你讲清楚……”
呆坐在床上的舒晨,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铁定会为两人的关系带来莫大的变化,她伸出颤抖的手,企图阻止他往下说,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萨拉丁的艾达墨斯·菲萨尔王子;目前的修帕里·菲萨尔国王是我的父亲,王储艾菲索斯·菲萨尔是我的皇兄;平时住在英国的母亲比雅翠丝王妃,则是我父王的第四位妻子。”
舒晨脸上血色尽失,面色如纸,这个男人,这个自己全心所爱的男人,竟然是个阿拉伯王子?
***
“哥哥!”舒晨被安排在宫殿内庭之一,号称狮子之内庭的绿池畔与书铭见面。
“舒晨?”多日不见,略显削瘦憔悴的书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拥紧妹妹。“真的是你?早上他们跟我说要带我来见一个熟人时,我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你!”
在书铭惊疑不定的凝视下,舒晨也忙着“检查”他。“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有没有对你动私刑?有没有虐待你?”
“没有,没有,”书铭扶着身披黑袍的舒晨,在石椅上坐下来。“被带来十天了,吃住都很好,除了不能出这亚尔汗木拉宫殿之外,几乎就像在度假一样,但这宫殿造得美轮美奂,我想就算住上两、三个月,大概也不会厌倦吧!”
不管哥哥说的是不是实话,建于十四世纪初的亚尔汗木拉宫殿,的确是一处活生生的古迹。它南北长约一百八十公尺,东西宽约一百三十公尺,总面积达七千零八十坪左右,大量采用柱状设计的结果,是使人一踏进宫中,便有进入圆柱森林中的印象。单排圆柱之外,尚有两根、乃至三、五根并列,共承上架之粗壮木梁,其上又有突出的屋檐。圆柱虽然只有深凹环状的简单雕饰,而上头的木梁,却布满方格或爬藤植物图案的雕刻,望之有如蕾丝花边般掩覆在表面,上连至雕花图案更为繁复的屋顶,真是无一处不美。
而在偌大的宫殿之中,为了利于采光及空气流通,特别加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内庭,房间便顺势配置于其四周。
舒晨一周前抵达乌尔之后,便被带到名为“双姊妹”之厅的一个房间内,房内的瓷砖嵌画最上缘呈锯齿状,下方是一条刻有阿拉伯文字的图样,整面墙以正八角形为基本图形,连接成精巧的网目,颜色有白、土黄、黑、绿、浅蓝和紫色,色彩缤纷,让人无法相信,这竟是十四世纪时的设计成品。
但是不管这宫殿有多大、多美,它终究还是个囚禁他们兄妹的监狱。
“他们捉你来的目的,其实是要这样东西,对不对?”舒晨从黑袍内拉出项链问书铭。
书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痛悔不已的说:“对不起,舒晨,哥哥不该将一无所知的你也给拖下水来。”
舒晨摇一摇头,由衷的答道:“我们都姓楼,既然是楼家的事,就该一起承坦。”她忽然想起最迫切想要寻回琅王千楼的人。“哥哥,奶奶知道你找回我们的镇家之宝了吗?”
提到奶奶,书铭的身子浑然一震,看得出来他虽已勉力自持,但双眸依然立刻浮现泪雾。
“哥?你为什么突然伤心起来?”舒晨心思剔透,一想就通。“是不是奶奶她老人家怎么了?”
“舒晨,在你的观念中,一定觉得哥哥和奶奶一样对琅王千楼念念不忘,是很食古不化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行为吧?”
“我……”她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认。
“你知道奶奶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了吗?而她在生唯一的希望,便是再见一次琅王千楼。”“奶奶她……?”虽说从小就不亲,虽说奶奶年事也高,但血浓于水的亲情,终究是千古不移的道理,一听奶奶的身体不好,舒晨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舒晨,不要哭,奶奶心愿已了,她说活到九十岁,终于能看到琅王千楼重归楼家所有,已经了无遗憾,要我们不必伤心。”
“她看到琅王千楼了?”
“在改镶成项链坠子送给你之前,琅王千楼曾让她足足保管了两个月,后来在你生日前夕,她跟我说……”
透过迷氵蒙的泪眼,舒晨仿佛见到了书铭追溯的往事——
***
“书铭,你妹妹的生日快到了吧?”
“是的,奶奶,舒晨五月底就要满二十一岁了。”
尔玉若有所思的,良久以后,才从怀中掏出已自发簪上取下来的翡翠说:“你拿去镶个坠子,送给舒晨做生日礼物,五月的幸运宝石不都说是祖母缘吗?这琅王千楼比祖母缘其实还要来得珍贵,一定可以保佑咱们舒晨平安幸福。”
“奶奶,这琅王千楼刚回到您的身边,怎么……?”
“书铭,你帮我们楼家买回已失窃多年的琅王千楼,我已经了无遗憾了,并不一定要留它在自己身旁,难道你忘了几年前我跟你讲的前因后果?”
“没有,我没有忘,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奶奶您跟我说的事。”
在他满二十岁那一年,奶奶说他可以知道一些事,便把琅王千楼当年失窃的过程说给他听——
“我十七岁那年嫁进楼家,行大礼的那一天,婆婆就将楼家从清朝嘉庆年间傅下来的镇家之宝琅王千楼交给了我,当时它是镶在一顶以极细的金丝打造成的头冠上。后来你爷爷嫌其土气,便将它改镶成一枚别针,当年我不论穿哪一色旗袍,总不忘别上琅王千楼,在社交圈中,谁不知道我楼宋尔玉与琅王千楼这‘双玉’向来是如影随形、不分不离的呢。
“但民国十一年,也就是我二十四岁那一年,你爷爷突然迷上了我的随身丫环芸儿。年方二十的芸儿,本来已经预定在当年的冬至过后,赶在年前,就要和你爷爷的随身男仆阿福成亲。但中秋过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你爷爷酒醉返家,竟趁酒意强占了他其实心动已久的芸儿。我得知此事后,和你爷爷大吵了一架,并想给阿福和芸儿一大笔钱远赴他乡,重新来过。谁知芸儿性情刚烈,竟然偷出我的琅王千楼,先要阿福带出府外,自己才悬梁自尽,并留下一封血书,说她世世代代都会诅咒我们楼家男丁夭折、无后,女娃流离失所。”
“她说我们楼家不配拥有象征仁慈、胆识、公道、谦虚和明智五德的琅王千楼,除非他日重新寻回琅王千楼,否则我们楼家将难逃家破人亡的苦果。”
“你爷爷做错在先,我不能责怪芸儿太过狠毒于后,但眼见我楼家真如诅咒般日日衰败,又教身为楼家女主人的我情何以堪?”尔玉仿佛一下子又多老了十岁,她拉住书铭的手说:“奶奶本来也不愿意相信这个诅咒的,现在却不得不对之低头。书铭,答应奶奶,不管要吃多少苦,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了楼家的后代子子孙孙,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回琅王千楼。”
正因为有这样的一段内情,所以书铭在听见奶奶说要把琅王千楼送给舒晨时,才会露出一脸的诧异。
“奶奶老了,身体越来越不行,这些年来一直苦撑着,无非就是为了等这琅王千楼。如今心愿已了,可以安心赴黄泉,去跟情同姊妹的芸儿相会,这琅王千楼,本来是该世世代代留传给楼家女主人的,但如果你不反对,奶奶却想将它改传给楼家的女儿,愿楼家的家业,往后不必再单薄的寄托在一块翡翠之上。”
转述完奶奶的交代之后,书铭环住舒晨道:“但我怕你在得知这就是琅王千楼后会拒绝不收,我也知道你素来不爱配戴任何宝石首饰,所以便编造它只是块不值钱的半宝石的谎言,想不到……还是拖累了你,那个叫做艾达墨斯的王子有没有为难你?他真是不应该,竟为了和他父王打赌,就把你给掳了来。”
“哥,你说什么?什么打赌?”
“我听说这个小王子素来风流倜傥,和许多欧洲名媛贵族都有往来,这次他为了不想回来中东执行王子应负的责任,就和他父王打赌,看谁能先找回‘失物’和‘窃贼’。如果他赢了,就可以在欧洲继续过其豪奢玩乐的日子,无须回来为政务操劳烦心。”
原来如此!
难怪这一周来都没有看到他,因为从一开始,他的目标便是“神秘之星”,而不是她吧?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款款深情,无非都是他想继续过花花公子的生活所使出来的花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