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园中盯住她看的同一个人。和白日不同的是,夜晚的他换上了黑衣黑裤,更显得表情阴森、双眸冰冷。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的显然是威士忌加冰块,双眼正一眨也不眨的往她直逼过来。
这一回舒晨可以确定他看的人是自己,但为什么?她肯定与他素昧平生,如果见过,坦白一点地说,这么俊美的男人,自己不可能想不起来他是谁。
正因为不认识的关系,他老是会在周围出现,便显得更加突兀奇怪。舒晨从小就最受不了这种莫名奇妙的事,很想干脆走过去问个分明,但是……若他应一句:“这里是公共场合,谁都可以来。”呢?酒吧如是,狄斯耐乐园亦然,她来得成,他自然也可以来,况且他除了看自己外,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规矩或侵犯到她隐私权的事,贸然前去质问,失态的恐怕仍然是自己。
但他那一双眸子啊!目光的焦点分明是自己……等一下!或是自己胸前的链坠?舒晨心下骇然,突然有些后悔把项链垂挂在外了,连恭子这位家中开珠宝店的大小姐都会把这坠子当成真正的宝石,那也就难保一般人不会误以为它价值连城了。看来今晚回去以后,就该把它收起来,再不要天天随身戴着了。
“舒,舒?”是保罗焦灼的声音:“不好也没关系。”
“嗯,”舒晨赶紧回过神来问:“什么事?”糟糕,刚刚只顾着注意那个人,旁边几个人说了什么,她根本都没听见。
“保罗想跟你要份生日礼物,结果你半天不答腔,他以为你生气了。”马克解释道。
收拾起慌乱的心情,舒晨强迫自己也拉回视线来说:“什么生日礼物,既然是寿星开口要求的,那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真的?”保罗喜出望外地说。
“这下后悔了吧?”乔依拍掌笑道:“早知道啊!保罗就该狮子大开口一番。”
“到底是什么嘛?”舒晨问道。
“保罗要你亲他的面颊一下啦!”宫崎治说。
“这个……”都怪那人不好,害自己匆促答应了保罗,舒晨并不至于保守到连个亲颊吻都不肯给,只怕如此一来会误导了保罗,白白害了他。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过不好也没关系的。”
见保罗如此为她着想,舒晨反而觉得若坚持不肯,便有失朋友之道。于是她大方的倾过身去,在保罗的面颊上印下一个响吻。
四个朋友起哄叫好,保罗满脸兴奋,只有舒晨在收回身子,往那个男人的方向投去一瞥时,因见他的逼视中多了份阴冷而剧震了一下,所以下意识的便将外套的扣子扣上,以掩饰住那个晶莹的翠绿坠子。
他到底是谁?
***
“书铭,我喜欢这幅画,你呢?”
“这幅啊!”书铭仔细欣赏舒晨说的那幅油画。
画中的白衣少女坐在椅上,头戴宽幅黑帽,以左手支颐,右手斜靠腰间轻拢左手肘,头微低往左侧看过来,虽然没有笑容,却极为吸引人,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看起来是位很倔强的小姐,你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不由自主的就喜欢上她?”
舒晨瞪了他一眼,但笑不语,好像是在说:“你猜。”
逛完美术馆后,他们携手往右侧的玫瑰园走去,艳阳下各式各色的玫瑰,美得让人眩目。
“以前来过?”书铭问舒晨,她正仰头欣赏以排山倒海之势迎面而来的红玫瑰。
“唔,”舒晨回头一笑说:“是乔依带我来的,她不服气别人说加州只有好莱坞文化,硬要我到这里来看看,很美,是不是?”
“但你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舒晨被说中了心事,不禁红了红脸道:“才没有哩!这汉亭顿花园占地广,里头的植物花草,从日本园艺到沙漠仙人掌都涵盖了,又有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和美术馆,若我觉得不怎么样,干嘛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带你来?”
书铭宠溺的笑道:“你啊!是被纽约宠坏了。”
“也许吧!不过你也不能忽略其他地方的美啊!这个花园每年约有五十万名访客,包括一千八百名教授学者,和两千五百名的学生,刚刚在美术馆内,不是有许多学生一边看画一边做笔记吗?到这里来选一幅画做心得报告,几乎已是每个洛杉矶学生不可或缺的功课。”
书铭拢住她的肩膀说:“两个多月的独立生活过下来,有什么感想?”
“很好,加州的阳光让我觉得日子轻松无比,狄斯耐乐园里孩子们的笑声,和大人们的欢颜,更让我时时忘却了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有其冷酷现实的一面。”
提到“冷”字,舒晨的脑中蓦然闪过一个身影,那是刚才在参观日本花园时,无意间看到的一个背影,她刚想看清楚一点时,那人已闪出门外,舒晨不禁暗骂自己杯弓蛇影、庸人自扰。
“那研究所何不就申请这里的学校念?”书铭鼓吹道:“史丹福、柏克莱都不错啊!”
“我的哥伦比亚大学又有什么不好?”舒晨笑道:“而且我已住惯纽约了,人人都说它治安不好,但就像……”她偏头想了一下,再对书铭说:“就像你舍不得台湾一样,我也舍不得离开纽约。”
两人分隔两地,一直是他们不忍面对的无奈事实。书铭不愿接续这个话题,便轻轻拉出她本来藏在V字领口内的项链坠子说:“你很喜欢这份礼物?”
舒晨抬起头来,仰望书铭那张略显瘦削,却仍然充满魅力的面庞,尤其是那双既温柔又忧郁的眸子,轻轻点头说:“喜欢,非常喜欢。”
“不嫌我送不起真品?”
“我喜欢它,只因为它是你送的,其他的并不重要。”
书铭眼中掠过一丝狼狈及疼惜,忍不住便用力将舒晨紧拥入怀中。“舒晨。”
“嗯,”她温驯的贴伏在他怀里,两只手还轻轻环住他的腰。“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我已决定改搭今晚的班机。”
书铭是要到荷兰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水利会议。舒晨知道,他为了过来看自己一面,已经好不容易才挤出三天的空档,所以也不忍心再拜托他多留一个晚上。“回来时,你还会经过这里吗?”
“不会,我直接就回台湾去,”书铭说:“反正你再过五天也要回纽约去了,我这会一开七天,就算再回来也碰不到你。”
“那……”舒晨难掩失望地说:“你圣诞节时会不会到纽约来?”
“舒晨,”书铭轻抚着她编成粗辫子的长发说:“你又肯不肯回台湾来过年呢?”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立刻陷入难堪的沉默之中。每次都是这样,再怎么顺畅的话题,只要一遇到彼此的归属,就成了瓶颈。
望着舒晨那年轻得尚不知如何掩饰心情的澄澈眸子,书铭率先软化下来。“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对了,回纽约后有人接你吗?”
“这你放心,姑姑他们虽然到中国大陆去了,但能来接我的人还不少呢。”
“你说,这回离开加州,身后又留下多少颗破碎的心啊?”书铭一手仍环着她,一手则伸过来,捏捏她的小鼻子说。
舒晨故意仰首向天做细数状。“我看看啊……唉呀!恐怕用双手都数不完呢!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回家去喝醋罗!”书铭苦着一张脸应道。
舒晨被他的样子给逗笑了,两人的笑声回荡在长长的玫瑰花架长廊间,但是在她前仰后合之际,突觉不对,凝神往前一看,果然又是——
是他!
他半侧着身子,离她和书铭不过十步之遥。这次又是一身雪白,好像白天穿白,黑夜着黑,已是他穿衣的不二法则。但更恒久不变的,是他冷然的凝视,不,那不能称之为凝视,而是紧盯住她不肯放,看得她心底发毛、四肢乏力,若说要与前几次见他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是此刻浮在他唇边的冷笑了,仿佛在对她说她逃不出他手掌心似的。
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太荒唐了。她虽不知道他是谁,却肯定他并非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而自己的交友圈子可以说是华人、洋人各居一半,不过不管如何,她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只除了到加州来之后。
到加州来之后?难道他的出现和地缘有关?她是在学校一放暑假后就过来的,前后大的有两个半月,他真的是在跟踪自己吗?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跟起的?
“舒晨?舒晨?”书铭感觉到她绷直的身子,急急忙忙的叫她:“你怎么了?”
“我看到——”她伸手一指,却立刻哑口无语。
书铭顺着她的手势转身一看,却看不到任何会令她如此失神的异状,但因舒晨脸色发白,令他不敢掉以轻心。“你看到什么?”
舒晨的第一个反应,是把被他掏出来的坠子再塞回衣内去,这动作惹得书铭更加紧张。“怎么回事?有人在看——”
书铭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自己不能再让他多添烦忧,但他刚刚是想说有人在看她的坠子吗?那个人看的真是她的项链吗?而且每次行动都那么快,快得让她真要误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太过疑心所产生的幻象。
“没什么,刚刚……那里有只四脚蛇。”
“长这么大了还怕那种东西?”书铭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没办法,一看就全身发麻嘛!”
“难怪刚才身子那么冷,”书铭松了口气说:“走吧!我在前头帮你开道,免得你一不小心又被吓昏。”
舒晨俏皮一笑,挽着他的手臂便跟上,但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可是在偌大的玫瑰园中,已再也见不到那高大挺拔的雪白身影。
***
“谢谢你,保罗,就算要我自己挑,我也桃不出比你为我安排的更佳方式,来与这美丽的城市说再见。”坐上保罗的车后,舒晨由衷的说。
保罗专心的开过下山的蜿蜒道路,然后才侧头问她:“但你对我的感情,只是谢谢而已?换句话说,只有感激,而无其他?”
舒晨涨红了脸,慌忙想要辩解,但保罗说的何尝不是实情?这个在学校里拿全A的大男孩,不但没有一般美国男孩的轻浮,相反的,他除了成绩优秀外,还玩得一手好琴,另外他又主动向担任医生的父亲与做律师的母亲表示——二十一岁后的学费应该自理。若要挑选男朋友,他绝对是上上之选。
“舒,我不想给你压力,但……我只想问你,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中国人?”
“不,”这答案倒不难答,舒晨知道保罗是个明理的人,她可以坦诚相告:“保罗,你很好,真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从来就没有以国籍来区分周遭人的习惯,我喜欢你,只因为你是你,跟你是哪一国人并无关系。”
保罗想了一下,表情瞬时转为一贯的开朗说:“你喜欢我?”
“嗯!”舒晨用力的点头表示肯定,她实在见不得朋友因她而受伤。
“那表示我还是有希望的口罗!好,舒,现在不逼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尽量施展自己的魅力,直到赢得你的芳心为止。”
舒晨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后来想想又何必?自己即将离开这里,为彼此预留一点空间不是更好?于是她眺望山下的灯火说:“洛杉矶的灯火真美,刚刚从‘山城’往下看,还真像是在帝国大厦上,往下俯视纽约的人间灯火。”
山城是一间位于市区小山丘上的日本餐馆。以前是日本明星三船敏郎的寓所,如今改为餐馆,因特色独具,加上倚窗而坐时,可看到如散落一地钻石般的洛城夜景。所以虽然立有穿着必须考究的种种规矩,但每晚依然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你很想念纽约?难道洛城真的这么没有吸引力?”
知道他“别有所指”,舒晨也语带玄机的说:“我想念的是‘整个大苹果’,而非特定的人物或地方。”
“纽约是大苹果,”保罗笑称:“那洛杉矶也许该称为‘香吉士’吧!希望有一天,你也会因为此地的芳香而再回来。”
回来?她还会再回来吗?舒晨想起这五天来,那几乎天天都出现的身影,不禁打了个冷颤。此行虽然美好,但那老是在她周遭出现的男人,却令她十分害怕,尤其是送走书铭后接下来的这五天,他几乎天天都会到园内来。而且不论她在哪一区服务,他一定都会同时出现,照例不发一语,照例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也照例紧盯住她不放,要到这种时候,舒晨倔强的个性才猛然抬头,不管他看的是她,或是胸前的坠子,她都没有示弱的道理,所以她打消了先前把项链收起来的念头,仍然天天贴身戴着。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使舒晨在依依不舍离开洛杉矶的同时,也大大松了口气,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连她的行踪都知道吧?在惊惧的同时,舒晨总不忘一再的安抚自己:没事的,没事,只要我回到纽约,再等姑姑、姑丈从中国大陆回来,一切就都没事了,但——
那冰冷的眼光,那仿佛要追她至天涯海角的表情,仍令她惴惴不安。
“舒,你怎么了?冷吗?那我把冷气关了。”保罗注意到她颤抖了一下,双手也交叉环紧了身子。今晚为了要到山城来,舒晨特地穿了件露肩的白缎贴身迷你小礼服,也许是衣衫单薄,所以……
“不用,”舒晨按住他欲关冷气的手说:“我不冷,只是想到这两个多月以来,你们对我的种种照顾,有些激动罢了。”
“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谓的‘缘分’吧!”保罗说:“对了,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该说是今天啦!”舒晨提醒他道:“早上十点半。”
“谁送你?你平常开的那辆车,不是昨天就归还朋友了?”
“是啊!公寓也租到今天到期,放心啦!有计程车送我,早联络好了。”
“我看还是我——”把车转进舒晨住的那条街上,保罗仿佛下定决心的说。
“不,保罗,你们今天都得上班,我们不早就说好了吗?而且我这人最怕离别的场面,到时在你们面前哇哇大哭,那多没有面子。”
保罗还想再劝,不过想到舒晨那看似柔弱,其实十分坚持的个性,便只好点了头。
“到了,”舒晨说:“谢谢你,保罗,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舒晨的公寓在最里头,路旁下车,再走三十秒钟的小坡道后,就可以上楼回房了,为了不打扰到坡道两旁的邻居,舒晨体贴的请保罗留步。
“我陪你走到门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