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晨因身在宫内,所以不但身披的黑袍材质色泽俱佳,连头巾也都饰有金线和珍珠,但不管那面纱有多么华丽,终究是份束缚,时时都在提醒着她此地男尊女卑的事实。
在宫内唯一能够稍微透口气的地方,就只有比雅翠丝王妃的寝宫了。每次碰到尔飞不在,书铭也忙碌的时候,舒晨就会像今天的午后一样,到“仙女花内庭”来找比雅翠丝王妃。和她一起游泳上一个小时左右。
萨拉丁的天气不论四季,日夜温差都大。这泳池到了秋冬雨季,虽然有太阳能的装置,可将池水转温,但上岸之后,两人仍禁不住太阳下山之后便急剧下降的气温,赶快进入艾莎已事先开了暖气的屋内。
也只有在这里陪比雅翠丝用餐时,她可以穿上一般的休闲服饰,不必再披黑袍。
比雅翠丝备有手艺精巧的中国厨子,三餐大都以中菜为主,但她发现,近来舒晨的筷子都动得不勤,便殷殷相问,是不是菜式不合她的口味?会不会因她在美国长大,所以习惯美式食物?“不是的,”舒晨连忙摇头道:“菜很好吃,只是……我没有什么食欲,对不起,翠姨。”比雅翠丝一早便要舒晨依她的中文名字程翠筠改称她为翠姨,说难得有人可以陪她说中文,当然连称呼也得用中式的比较亲切。“你也不想吃不下,对不对?不需要跟我道歉,舒晨,是不是你心中对尔飞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还在生他前阵子的气吗?他没有跟你解释清楚?”
“他说了,翠姨,我没有在生他的气,我知道刚到的那一个星期,他正忙着到处找你,想把你请过来救我和哥哥,加上不敢让国王知道我们的交情非浅,以免横生枝节,所以在事情完全解决之前,他才都忍着不来看我。”
“那你对这孩子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我……”舒晨欲言又止的。
“是不是觉得回到萨拉丁后的他,和与你在美国认识的他不尽相同,令你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尔飞?”
王妃一针见血的论点,直说进舒晨的心坎里,终于让她突破心中的防线,道出隐忍多时的心意。“我们刚认识时,他虽然有些霸道,却不独断,可是在这里,他却像个十足十的独裁者,不论什么事,都要我依他的意思去做,翠姨。”舒晨的眼中充满惶恐和不安。
“要我隐忍一时可以,但我怕自己终究会有忍不下去的一天。我知道他一开始接近我,是为了琅王千楼,也曾误会他与我的相恋,都只是为了帮你找回这块翡翠,以赢得和国王之间的赌注,现在我知道他在乎的是我了,但是……但是……”如果必须一辈子待在阿拉伯世界中,舒晨担心他们的恋情,终有被双方的差异磨蚀殆尽的一天。
看着眼前的舒晨,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比雅翠丝仿佛回到了从前。“舒晨,你的心情我全都明白,三十年前我初遇修帕里时只有二十五岁,我是他到英国访问期间的接待员之一,虽然只短短相处了七天,我却已深深爱上大我整整十五岁的他。我的父母对这一桩婚事自然是不表赞同,但我实在已爱他爱到无法离开他的地步,最后终于在爸爸一直叹息、妈妈一直哭泣的情况下,跟他远嫁到萨拉丁来。”
“年轻的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的困难,加上婚后一年,我便为女儿成群的他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更以为从此以后,可以过着童话书上所说的快乐、幸福的日子,想不到那都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修帕里是个标准的阿拉伯大男人,他可以非常非常的宠爱我,但我仍然得依照所有阿拉伯女人的传统,以他为天,几乎没有办法拥有任何私人的意见,但因为我爱他,他也真的十分怜爱我,要崇拜他并非难事,令我无法忍受的,是此地的一夫多妻制。”
舒晨于此时忍不住插嘴道:“但翠姨你不是早在嫁给国王之前,就——?”
“知道他有三个正式的后妃,及许多不具名份的女伴了?”比雅翠丝的唇边浮现一抹苦笑。“但在真正和她们起相处之前,我以为自己是可以做到‘只要修帕里最爱我,就可以完全都不计较’的。”
“任何一个交出真心来爱的女人,恐怕都做不到。”
“你说对了,这里的人认为男人的责任在保护人种,女人的责任则在养育人种。其实在最早的教义中,也是明定一夫一妻制的,只是后来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为了保护妇女及维护种族,多妻制才渐渐被视为理所当然。”
研究得这么透彻,可见当初她是多么努力的想强迫自己适应这种制度和环境。舒晨听得黯然神伤,不禁轻轻握一下王妃的手,她反手紧握一下舒晨的手,表示感激,再继续住下说。
“一直熬到尔飞他们兄弟满周岁,宫中的权利相轧愈盛,我知道自己若再待下去,唯有抑郁而终一途可走,便哀求修帕里让我返回英国,这样哀求了半年左右,他也看出我一日憔悴过一日,最后终于同意了我的要求,孩子我们一人带着一个。为了表示我的心一直都在他的身旁,我还留下了‘神秘之星’,每年也一定回来住三个月,平时则以萨拉丁王妃的身份长居英国,并做他在欧洲地区的代表。”
提到“神秘之星”,舒晨便趁机问她将翡翠转送给自己,难道国王不会反对?她的父亲亦不会有什么意见?
“‘神秘之星’是我的,国王不会反对由我决定怎么处置,至于我父亲,当尔飞亲自飞到英国跟我们解释事情的始未时,他就叮嘱我要物归原主了。”
“怎么说?”
“你从你哥哥那里只听到琅王千楼被阿福带走为止,却不知道后来阿福遇上了我父亲,甚至跟着他出使到英国吧?”
“真的?”世事真是奇妙。
“阿福做事十分勤劳,但平日沉默寡言,跟我父亲到英国一年后便客死异乡,临终前,把一个极为美丽的翡翠别针赠予我的父亲,只说这翡翠原名‘琅王千楼’,希望他日能够物归原主,我父亲后来却因定居英国,无从查寻原主,一拖便是半个世纪,之后又将翡翠改镶成发簪,所幸在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后,还是物归原主了。”
舒晨轻抚着琅王千楼青翠的表面,仍不知凭藉着它而和尔飞相爱的自己,是否也得和王妃一样,承受着自己根本适应不来的环境和压力。
“舒晨,你知道尔飞当初与他父亲订下的赌注是什么吗?”虽然儿子吩咐她不要先说出来,但是看舒晨如此自苦,比雅翠丝却忍不住想给她一线的希望。
舒晨想起书铭跟她讲的那些传言,不禁当笑话一样转述给比雅翠丝听。“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王后故意编造出来的谣言。”
比雅翠丝笑道:“若不是不想在修帕里正忙着要促进以色列与阿拉伯各国和解的现在添他烦忧,我早把王后和她兄长暗中搞鬼的事跟国王报告了,他们就是这样,多年来小动作不断,而尔飞女伴一个换过一个倒并非全属传言,以前他是有点游戏人间。”
舒晨的心中不禁微微浮现酸意,比雅翠丝注意到了,笑意加深说:“那是在遇到你之前的事啊!而且为了你,现在的他更想赢得那个赌注的条件。”
“到底是什么?”
“他要求解除王子的头衔,希望能在成为平民之身后,再正式向你求婚。”
“他……?”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人心,舒晨只觉心中涨满幸福的甜蜜汁液,喜极而泣的泪水也立刻涌上眼眶。难怪尔飞每次和她见面时,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神情,要国王答应他变成平民,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
“尔飞,你要带我到哪里去?”舒晨转头问开车的尔飞。一个小时前,他们才到机场送书铭,他打算返台处理辞职事宜,同时和学舜夫妻会合,他们夫妻俩计划利用圣诞假期回台,接奶奶赴美安享余年,并治疗旧疾,等一切都处理好之后,书铭就要回到萨拉丁来统筹水利工程,而舒晨也答应他会赶在元旦前回美去团圆。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尔飞紧一下她的手,仍然不肯解开谜题。
时序进入十二月中旬,萨拉丁南方有些避寒胜地,白天却依然稍嫌干燥酷热。早上出门前,尔飞只交代她要带齐五天左右的换洗衣物,然后便从机场直往看似一片荒凉的地方开去。距离她和王妃的“密谈”已有半个月之久了,但在这段时间内,她并不曾问起尔飞有关退位的种种,反而捺着性子乖乖的等待,因为她知道要让国王点头并不容易,而且她也不愿意破坏事成之后,尔飞所要带给她的那份惊喜。
想到自己都有耐性等他那么久了,为什么没有耐心走完这一段旅程?况且有他在身边,就算是要一直开到天之尽头去,舒晨相信自己也不会介意的。于是她不再多问,转而陪尔飞闲聊起来,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美人,”舒晨感觉到,尔飞那湿热的唇片,在自己的眼眸上徘徊不去。“我们到了,快点起来。”
她伸个懒腰,望着眼前一座看起来十分枯燥的石山说:“这是什么地方?”
“娜法蒂婷。”
“娜法蒂婷?什么意思啊?”
尔飞边提起两人的行李,一边牵着她往石山洞口走说:“娜法蒂婷是埃及第十八王朝帝王阿莫·赫堤柏四世的王妃,她所留下来的侧面雕像,被公认为埃及美术的杰作。我们这一座山,每逢月圆之日,投射在沙漠上的影子,据说看起来就像她的侧面,所以便叫做娜法蒂婷。”
“真的吗?”他们已进入洞口,舒晨顿觉寒风料峭,不禁打了个寒颤。
“很冷,是不是?这洞内外的温差大约有二十五度左右,来,靠着我,”尔飞紧拥住她再往里头走。“刚刚说的那个侧影,再过两天就是满月了,你可以自己看看像或不像。”
尔飞扶她登上一艘小船,慢慢朝着又黑又深的地方划去。舒晨盖上尔飞准备的羊毛毯子紧依着他,本来有点害怕和紧张的心情,在看到两旁及头顶上都布满形态万千的钟乳石后,立刻为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艳不已的赞叹。
那些钟乳石有的从下往上堆积,有的自石严壁上倒悬下来,加上彩色灯光的照射衬映,给人一种如同海市蜃楼般的错觉。
舒晨背倚在划船前进的尔飞怀中,一边欣赏那些怪异的钟乳石奇景,一边静静聆听水声、桨声及洞内的回声,别说是开口讲话了,现在舒晨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就怕会惊扰了这世外桃源的静谧。
“好美。”在尔飞把舟行速度慢下来以后,舒晨才敢轻声的说这么一句,余音回荡,仿佛幽幽的叹息。
“比不上你美,”尔飞突然放开双桨,侧弯过头来便吻上了她的唇,然后慢慢翻转过身子,把她推倒在铺有厚垫的船中。“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双唇的滋味吗?在宫中虽然也能吻你,却无法释放出我所有的热情。”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吸吮她微颤的娇嫩、她芬芳的气息。
舒晨何尝没有同感?所以她的双手立刻圈围过来,以他吻她的热情方式回应他。在这里,不用再严守宫中的男女之分,不必再惦记着他是王子的身份;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深受宠爱,也急着要向他表达爱意的女人。
“尔飞……”舒晨颤抖的低吟,如同泼洒在火上的热油,让尔飞的身子瞬间狂热起来,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奔腾的心跳,于是如同得到鼓励般,吻得愈发狂热起来。
但最后率先挪开双唇,俯视她的还是尔飞,反倒是舒晨,早已被激动的情绪搞得迷迷糊糊的。“尔飞,你——?”发现自己竟然想拜托他继续吻她,舒晨不禁羞红了脸。
尔飞为了不想令她尴尬,便装作没看到似的说:“瞧你的魅力有多大,若非想到我们还在河中,再这样继续缠绵下去,难保不会翻船,我还停不了哩!”
“你说什么啊!”舒晨被说得脸更红了,便佯装要推开他说:“快划船吧!我想回去了。”他再度执起双桨往前划说:“我们才刚到,你要回哪里去?”
再走了约十分钟以后,尔飞才把船停下来系好,带着她走进一个依天然山洞而筑成的房间中。
舒晨一见那虽然不大,却什么设备都有的“洞穴”,以及利用原本就有的洞口安置的大幅天窗,不禁愣住了。
“怎么?为什么不进来?”尔飞问她。
“太美了,美得像一个梦,我好怕自己一旦走进去,就会醒过来。”
尔飞先把行李放好,再折回到她身边说:“傻瓜,这一切都是真的,况且不论是真是梦,我都不会离开你。”
“真的吗?”她早在船上就把面纱头巾都解掉了,如云的秀发,衬托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正满怀期待的仰视着他。
突如其来的一阵悸动,使得尔飞决定提早宣布此行的喜讯。“舒晨,父王已经答应,在一周后举行的逊位大典中,将王位提早传给艾菲索斯,同时取消我的王子头衔,让我变成一个和你一样的平民,因为皇嫂已确定有孕。”
知道他有心这么做,和这件事真的变成事实,那种感受是完全无法相比的,舒晨圈住了他的颈项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你不会后悔?”
“这本来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为什么要后悔?况且现在有你,我更想尽快成为平民。”
“为什么?”舒晨痴痴地问道。
“因为我不要你为了我而跟母亲吃一样的苦,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的王室生活。我并不是要否定我的生长背景,只是在那个我所熟悉的圈子中,我一直无法找到快乐。有些男人的梦想是手握强权、妻妾如云,像我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相信拥有那些就可以从此快乐的生活下去。”
他捧起她的脸,在夕阳斜射进来的紫红色柔光中对她倾诉:“我从小就在王子的头衔下长大,太清楚那样的生活有多空洞寂寞了,而一味争宠的结果,身旁的女人不是变得个性偏激、心胸狭窄,就是得像我母亲那样,带着受伤的心和不完整的爱避开宫内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