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她在睡梦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叩窗,于是翻身坐起,却只发现半敞开的窗下,有一雪白信笺。
“是师兄的字,”能安凑近妻子身旁,就着微明的天光看她自玲珑那里接来的纸头。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方敏轻声吟道:“这是……?”
“我当然认得这是步险的笔迹,对于这首‘燕子楼’的诗意,更是知之甚详,心中才觉得不对,已经听到海边传来异声,等我赶到……等我赶到这里时,那艘船已然划出去老远。”
“等一下,”青云发现了她话中的一大漏洞。“那确实是谢大人的船,但你如何肯定——”
“我在追到这里之前,已经先去过步险的房间,”玲珑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道:“他不在,他的剑也不在,里头没有任何一项青龙的东西。他已经被捉走了,你明不明白?你们明不明白?”
“玲珑,你冷静一点,”上官铭赶紧出面安抚女儿。“事情并不一定就如你想像的那样,也许步险只是……”
“爹,事情一定就如我想像的这样,昨晚步险曾经跟我说,他已经跟谢叔通谈妥一切,可恨愚蠢的我,竟没有听懂他真正的话意,还以弓切他都已经跟御史大人解释清楚了。”
“难道不是?”这些天见步险频频与谢叔通密谈,而谢叔通既没再找他们任何人去问,对步险更是一逞的礼遇,所以青云和大家一样,也都以为经过‘当事者’的解说,谢叔通已经弄清楚整件案情,晓得真正的元凶是马天行,而不是步险。
“当然不是,坤走是答应了什么条件,和谢叔通谈妥了交易。”
“那个高贵的傻瓜!”方敏气得直跺脚。
“他还是想把一切都担下来,”能安也搞懂了。“谢叔通的脑袋不通,危步险又果然‘不辞危步险’,我的天啊上这下怎么得了?”
“水涵,”玲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捉住水涵便问:“借我一艘船。”
“什么叫做借你一艘船,”上官铭说:“要走,当然是大家一起走。”
身为众人眼光焦点的水涵却令大家失望了,只见她露出抱歉、遗憾又焦灼的表情说:“是大家都走不了。”
“什么意思?”
“昨天傍晚婆婆人不舒服,我让于飘和于飒送她到内陆看大夫去了。”
“有没有小船?”玲珑不死心。
“有是有,但是——”水涵话还没讲完,已经被玲珑扣住双肩,打断话头。
“那走,现在就带我去。”
“去哪儿?”
“去划小船,回汴京啊。”
“玲珑,你疯了!”方敏过来拉开地说:“就算要回去,也得先换套衣服,再穿上鞋呀。”
低头看脚,玲珑一怔,仿佛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没穿鞋似的,而泪珠儿也才开始夺眶而出,纷纷坠落。
青云他们连忙退开,让上官铭得以拥爱女人怀。
“爹爹!步险他……他……”倚人慈父怀中,玲珑终于痛哭失声。
“乖女,没事,爹爹跟你保证步险绝对不会有事,他要真被定了罪,你——”
“爹!”她抗议道。
“嘿,”上官铭说:“你别凶嘛,至少也该等我先把话给说完。”
“您要说什么?”她抽噎道,看在其他四个人眼底,活脱脱便是个爱撒娇的小女孩。
“你们男人,就老爱做些让我们担心的事。”方敏在青云的耳边低语。
而能安显然听到了,马上转向水涵保证:“你放心,我绝不会是这种能教亲朋好友急死的英雄。”
正因为他们忙着交谈,所以便没完全听清楚上官铭所给予的答案。
“你这丫头,当真是急胡涂了,他要真被定罪,你也还有中书今舅舅可找呀。”
“不。”是玲珑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回应。
“大师兄这回可惨罗,”能安捉到个话尾取笑说:“惹恼佳人,结果可比得罪将军或御史来得严重。”
但玲珑接下去所说的话,却让除了上官铭以外的四人,全都傻在原地。
“找舅舅太慢了,我直接找皇上哥哥去!他若不把步险还给我,我定不与他善罢甘休。”
第九章
大内官中,曲径通幽,玲珑身手俐落,脚程飞快,一下子就甩脱了几名穷追不舍的官女,眼看着就快来到皇上的庭园所在——
“玉颜公主,请留步。”
“公公好大的胆子,竟敢栏我的路?”这个玲珑无论是身上的锦锻华服,或是脸上的傲色寒霜,俱迥异于平时的温柔娇悄。
“奴才不敢。”
“既然不敢,那还不快让路!”
“但皇上此刻正在跟一位武林高手切磋武——”
“小欢子,”蓦然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传来,周围人等立刻矮了一截,跪成一片。“你在唠叨些什么?”
“皇上,”玲珑跟着跪下请安:“民女上官玲珑,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当今皇帝亲自伸手来扶。“玲珑妹妹,快快起来。”
“谢皇上。”
“你们也都起来。”并反手将剑交给了小欢子。“退下吧。”
“但是——”
“怎么?”玲珑狼狈瞪了小欢子一眼:“连我都倍不过?你以为我会对皇上怎么样?”
“不是的,而是——”
“退下吧,”皇帝笑道:“玉颜公主又不是外人,你紧张什么?不如快去交代御膳房多做几道公主爱吃的莱,就说晚膳要开在永安殿。”
“是,那奴才们先告退了。”
等他们全走了以后,年纪不人,但浑身上下,自有股令人望之凛然的气势的皇帝即笑道:“瞧你把小欢子能吓得,从头到尾,朕就没听他请过一句完整的话。”
“我有急事嘛,他偏在一旁罗唆,真是讨厌。”
“来,坐下,咱们也有好一阵子没见了吧,但你的事我可听了不少,全是精采绝伦的,你愿意现身说法的话,朕倒也不介意再听一回。”
“我没时间跟你说故事。”
她的直率并没有引来皇上的不快。“哦?这么说,你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罗?朕刚才就觉得纳闷:怎么五颜公主今日会如此反常,一来就训叱下人,然后又自称什么民女,最后还要来个:‘吾皇万岁万万岁。’奇怪透顶,朕分明记得她过去最爱说“‘万岁?活一万岁做什么?哥哥这么辛苦,真要活上一万岁,岂不就要忙上一万年、辛苦一万年?不,我不要哥哥这么辛苦,不要!’有时说着、说着,还会嘤嘤哭泣,实在可爱极了。”
玲珑的表情随着他的叙述渐渐缓和、软化,最后终于情不自禁的唤了声:“哥哥。”
“这就对了,”他露出开朗、欣喜的笑容问道:“说吧,找我有什么急事?”
玲珑即刻起身下跪。“玲珑想跟哥哥要一个人。”
“要人?”
“对,要人,要一名被冤屈定罪的人。”
“被冤屈……被谁冤屈?”
“御史大人谢叔通。”
“原来是他。”
玲珑的面色这才因为皇帝知道而乍现欢颜,随即又蒙上一层阴影。
“他前日是才跟朕参奏了一本,但那名人犯心狠手辣、城府甚深、行事残忍、意图奸邪、滥殿无辜……总之他罪行累累,已到令人发指、无可宽宥的地步;你刚刚说你此次进宫,是为了要人!”他一脸惊诧,难以置信。“你对他有情?”
“是,”玲珑顿感心痛如绞:步险呀,步险,你好教人生气,竟把五行门的责任,全数承担,同时下跪。 “玲珑恳求皇上放了他。”
“起来说话。
“不,皇上不点头,玲珑就绝不起来。”
“玲珑,你贵为公主,他如今可连一介平民都不是,真值得你为他这样牺牲?”“皇上,玲珑与他真心相爱,为他付出、为他求情,均出于自愿,何来牺牲之说?”
“我叫你起来,先起来再说。
“不!”
“玉颜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要胁朕?违抗朕?”
“玲珑不敢。”
“分明在做,何来不敢?”
“皇上,我求求你——”
“这事没得商量,不必再说。”
“连听我详述一遍内情都不准?皇上,你当真忍心?”
“你可知他犯下的,是何等的重罪,”他已近乎疾言厉色。
但玲珑一心惦念步险,完全不见退缩。“我只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理由,而且仰俯之间,不愧天地。”
“放肆!他的死罪,乃是朕亲定判下的,你这样说,岂不直指朕是要误杀了他?”
“确是如此,”玲珑非但没有因而收敛,反而继续据理力争:“皇上若果不怕被视为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昏君,那就杀了他吧,杀了他,便休怪我——”
见她一直为个欺君罔上的人力辩兼求情,皇帝显然也失去了耐性,于是立刻用不满的诺气打断她说:“休怪你如何?莫非你要跟着他殉死以明志?”
“皇上如果执意要处死步险,那就请先赐玲珑死。”
“你……”
“皇上请息怒,我想你们都误会彼此了。”
这个声音!
“步险!”玲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龙,你说什么?”
“步险!”玲珑却已抢先一步,冲入了他敞开的双臂之中。“皇上就要砍下你的头了,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谁说我要砍他的头来着?”皇帝听得莫名其妙。
“他可是我的舞剑师父,不对我凶,我就该谢天谢地了,哪有我砍他头的份?”
“但是,”玲珑看看皇帝,冉看看步险;看看步险,再看看皇帝;还真是忙得不得了。“但是刚刚哥哥才说……”
两个男人同时恍然大悟,不过步险只紧尸紧臂膀,把发言权全让给了皇帝。
“我的天呀,你以为我要砍的,是青龙的头?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要砍的是马天行和王兴的头、与青龙何干?”
“原来如此。”
皇帝摇头苦笑。“什么都不弄清楚,进来官内就要人,看来姑姑说你长不大,始终是个冒失鬼,还真是一点儿都不错。”
玲珑却不理会他,先做了个鬼脸,然后便邀步险:“咱们走。”
“要上哪儿去?”皇帝问道。
“自然是回我们家里去,待在这儿听哥哥罗唆,真不好玩。”
“不成。”皇帝又说。
“步险,刚刚哥哥不是才说你是他的师父?那为什么咱们不能走?”
“就因为他是师父,所以朕才想留他下来用晚膳呀,怎么,连这你也有意见?”
“除非你把处决马天行的过程说来听听。”
“嘿,朕什么时候变成必须听你命令的人了?”皇帝啼笑皆非的问道。
“谁教你刚刚让我担足了心,后来还凶我呢,难道我就不能要回一些公道?”
“青龙,朕手头上有一长串尚待字闺中的淑女名单,论容貌、身段、家世、素养、脾性……应该都不下於这位玉颜公主,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
毋需跺脚的玲戏真正出声抗议,步险已然笑着打断皇帝说:“多谢皇上美意,但步险此生此世,除了玲珑,心中再容不下室个女人的影子。”
“朕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寻常百姓娶个三委四妾,亦不算过分,怎么你就这么怕她呢?”
“哥哥!”
步险爱怜的看了她一眼;再对皇帝说:“不是怕,而是爱,爱到深处,难舍难分。’
皇帝笑道:“罢了,罢了,能有个男人如此疼爱妹妹,朕应该跟着开心才是,玉颜公主。”
“臣妹在。”
“至少今夜得留下,好让朕赐宴。”
“可是……”
“嗯?”皇帝已佯装不满的板起脸来。
“好吧,好吧,看在你的日子过得也实在有些无聊的份上,我和步险就勉为其难的留下来陪你一回罗。”
“你这丫头,难道不想讨好朕,让朕赐婚?”
“步险我嫁定了,你赐不赐婚都一样。”
听到她如此大胆的表白,即便贵为天子,也只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的份,如此反逗得玲珑哈哈笑开。
☆☆☆
当夜稍晚出了皇官,步险即陷入诸五行门人的“拷问”阵中,最后他干脆把这个难题丢给玲珑,自己先回育龙馆去。
“步险!”明明有把握他应是在“洞天深处”这里,玲拢的呼唤当中,却还是有些许的挂虑。
“我在这儿,”步险立刻将她拉人怀中。“我在这儿。”感觉到她的双臂紧缩,身子微颤,不禁有些心疼。“还没机会跟你道歉呢,玲珑,对不起,害你受惊了。”
“你的确该向我赔罪。”她仰起头来嗔道。
步险被她嗔怨的模样逗笑开来,顺手便捏了捏她的面颊说:“要怪,也应该先怪于飓兄弟。”
原来那日临走前,步险曾交代于飓兄弟天亮之后,务必告诉玲珑他的计划,无奈于飓与于扬不愿被于飙“独享功劳”,硬是偷偷跟上了谢叔通的船。
“他们以为我看了你留下的诗就会明白嘛。”
“还明白呢,简直就是在帮倒忙,反而把你给急坏了,是不是?这一对宝贝兄弟,我不让水涵责罚他们一下,还真是不行。”
“算了啦,步险,他们也是一片好意,一来怕我担心,二来怕于飙无法顺利找出马天行栽赃在水涵船上的交子印模,所以才会赶着给我送信,再匆匆登上船,而他们也的确帮了你们一个大忙,是不是?”
“你呀,就是这么的善良。”
“那你呢?还不是那么的负责任,硬要把什么都扛在肩上。”
“是,娘子教训的是。”
玲珑闻言却突然湿了眼睛。
“怎么了?”步险赶紧捧起她的脸来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红了眼眶?”
“因为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了嘛。”玲珑控制不住终究夺眶而出的泪水,并想要埋人他的怀中,娇羞不已。
“这样也能哭?”步险逗她道。
“我就是爱哭,嫌弃啦。”
“瞎说。”他俯下头来上止刻吻上了他已不知朝思暮想了多久的红唇,并在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后,吻得更加深人与缠绵。
玲珑原本环在他腰间的手,悄悄往上挪,抚摸着他宽厚的背,恣意摩掌。
在几乎吻遍她脸上每一寸肌肤后,步险难得微喘的贴到她耳边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玲珑,明日登门造访令尊、今堂后,当即决定大喜之日,与你成亲。”
“你肯到中书府去了?”
听到这句话,步险才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公主?”
“要你当驸马爷,不会太勉强你吧!”玲珑难掩志怎道。
“如果公主是你,那当然就不勉强罗,只是没想到你除了有中书令舅舅以外,还有位皇帝哥哥,天啊!我爱上的女人,到底有着多么显赫的家世?”
“若不是为了你,谁耐烦去动用那些关系,至于什么显赫的家世……往后只有个头衔,可以讨我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