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错,不要这样自责。”
“不……你离我远点吧!有你在这里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奕 然觉得自己毁了铃惟一留下来的东西,也弄乱了原本应该平静无波的心。“因为我爱你啊!怎么我只是想爱你却会让你如此难过?”奕时有些鼻酸。他所痛心疾首的 不是自己一直被拒于门外,而是自己付出的爱成为芒刺,在他不自觉下扎伤了这个曾经待他 极好的人。
“但我爱着的,却是铃啊……”绝望的,他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奕然掩着面,感觉有灼热的液体自眼眶滑落。
那是泪吗?大概只是莲蓬头洒出的热水吧!
自铃多年前笑着说要与那个男人生生世世、永远不分离,他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眼泪。他心爱的铃啊……
“如果我能早一点与你相遇,如果我能代替铃陪伴在你身边,如果我能让你先爱上我。阿然 ,你就不会如此伤心了。”
奕时拥住奕然,他不过是爱上了这个人,并不是存心要让他这么难受啊!纵使离开了人世,铃却像朵傲立盛放的玫瑰,绽开在奕然心里。
他的思念,是她的养分,她的根深深交缠包裹住他的心脏,然而他却为了让她继续存活下去 ,自己痛苦得无法呼吸。
奕时也想让这个人如此爱着自己,那种执念早已充塞他每一个细胞、每一处血液,几乎就要 令他发狂死去。
白色的墙、刺眼的日光灯,漂浮悬荡的霉臭,行尸走肉的躯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 的气味,浓厚得教人作呕。
奕时随着医护人员直走至长廊末端最后一个房间,听着对方拿起一大串银色钥匙碰撞出的声 响,奕时的心里也随之起伏不定。
“虽然她的情绪看似稳定,但注意不要刺激到她,这类的病人很难照顾。”医护人员稍嫌麻 烦地叨念着。
这区的病人完全属于社会义务照顾,多为家属无能力负担才转让政府收容,麻烦事不少,也 没油水可捞。
沉重的铁门打开,奕时的双手绞得死紧。
单调的房内,白色是惟一点缀。他的母亲坐于床沿手握着圣经,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属于自己 的祈祷词;憔悴的容颜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挽成髻的灰发有几绺散落着;她摇晃着身 体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注意到进入房间的人。
“妈妈……”奕时走到母亲面前唤着她。
因左边脸颊曾受重击导致骨头碎裂,裂开的碎片插入眼窝里,她的左眼全盲。奕时刻意挑了 右边的位置,但她的右眼也在使用过度后渐渐失明,如今只剩微弱的视力。然而,这一切全 是继父蹂躏的结果。
“妈妈,我来看你了……”他在母亲的身旁坐下,执起她的手期望她的回应,即使只是叫声 他的名字,给他一个微笑,他都觉得足够了。
但没料到只是亲子间普通的碰触,母亲却受惊地放声尖叫,拿起手中厚重的圣经不断攻击驱
赶他,口中喊着:“走开……走开……恶魔……”
母亲同奕然般嫌恶憎恨的脸色在他眼前交叠在一块,瞬间,奕时简直要崩溃了!守候在一旁的医护人员见病人再度失控,连忙将动也不动、伫立在原地的奕时拉开,通知护 士前来为病人注射镇定剂。
“她的情绪不太稳定,请你过阵子再来吧!”机械化的口吻,那个人将奕时推出病房之外。真是麻烦,若非家属坚持要见这名病人,他才不想开这个房间的门锁。这下好了,明明已经 稳定的病情又发作起来,一个月微薄的薪水到底得做几份工啊!
额头上的旧缝线未拆,同个地方再度裂开来。
奕时倚着墙滑坐在冰冷脏污的地上,未痊愈的伤口因母亲挥舞着圣经驱赶的动作,被划出一 道深长的血口。
他无力地任由滚烫的鲜血沿着额头流下,心整个碎了。
奕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多余的人,不被需要,失去被爱的资格。为什么自己明明活生生地 站在他们面前,却又被残酷的抹杀掉?
铃也好,阿然也好,母亲也好,他都是被拒于门外的那个人,找不到自己归属的地方。房里,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是他的出现再度把她带回以前的恶梦之中,她原本应该平静 地待在这疗养院不被打扰的,但奕时却因害怕自己被遗忘而回到她的面前。他不过是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啊,怎么所有人都只想将他推开?
第八章
疗养院外是一片荒芜的田原,踏在冬季干枯的野草上,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他摇摇欲坠。“WOW……WOW……WOW……晴空啊陷入海般蔚蓝……晴天它绽放和煦之爱……太阳底下你要 放声哭泣……好让哀伤随泪蒸发舍去……”
远方传来少女清亮柔软的嗓音,熟悉的旋律攫住奕时的注意力。他记得铃以前最爱这首歌, 当她哼着唱着的时候,脸上总洋溢着微笑,小房间里看不见的音符跳跃,宛如悬浮于空中的 幸福颗粒。
“啊!”骑着脚踏车的少女沿着田间小路而来,当她见到伫立于蓝天下的奕时,粉嫩的脸蛋 写满了惊讶。
“那首歌……接下来呢?”奕时挡住了少女的去路。
“你的额头正在流血!”少女叫着,连忙掏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他。
“继续唱好吗?再让我听听那首歌。”他动也不动地任鲜血流进眼睛里,眼前的世界染成血 红一片。
“是老歌了,我也只记得这么一点。”少女对奕时提出的要求摇头。
接着,少女再度骑着脚踏车离去,空旷飕冷的田原间歌声渐渐飘远。
奕时坐在田埂上,天际的无边辽阔,顿时让他感到自己竟如这片收割后的残圮田野般空荡虚 无。
他毁坏了牢牢握在掌心的东西,弄碎了奕然对他的信任。那个地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阿然……”
嘴里喃喃念着他的名字,突然间眼泪失去了归处,炽热地挣脱而出。奕时摇着头让再也掩饰 不了的悲伤浮现,揪着胸口,抿唇而泣。
只有奕然,他是那么真切地爱着他啊!但他却无法接受他的感情。
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的奕时,任温热的泪沾湿自己的脸庞,一想到自此之后可能再也无 法待在奕然身边,那种痛苦就如同当初铃舍他而去,世间只剩他一人的痛楚。他说他爱着铃,那又如何?他也想要爱他啊!为何他心中容不下他的存在,那是种酷刑,简 直剥夺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了!
铃……初次,奕时恨起这个丢下他的人……
“果然,在这个地方真能等到你!”
邪魅的声音袭入奕时的耳膜,熟悉的恐惧再度侵占他的心头。男人黑漆的身影伫立面前,让 他笼罩在冷凝当中,全身瞬时僵硬、无法动弹;上一段的记忆仿佛才离去不久,回忆中挣扎 、疼痛、哭泣却无人理会的片段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停住了。
“时,你让我找了好久。”
毋需抬头,奕时就知道低头俯视之人用着怎样的异色眼光,是含着玩弄、残佞、鄙视以自我 满足的。
他更无法抬头,听见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热腾的血液早已凝结冰冷、全身颤抖不停。那个人粗糙的手抓起奕时的下巴,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颚似地将之用力抬起,迎向他的脸孔, “这么久不见,连礼貌都忘了吗?你应该说些什么来着,我不记得这样教过你喔?”奕时拼命的以唾液润湿自己干渴得发慌的喉部,像是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费尽力气地 使自己开了口:“爸爸……”
“时,你让我孤单地独自生活了两年,现在,你该怎么补偿我呢?”
凤有亭的笑容轻蔑而不屑地睥睨着他亲手教育出来的儿子,他一如当初由他手中逃开之际, 生怯而饱受折磨的模样。是谁将他的儿子喂养得这么好?夺走他的那个女人吗?现在他回来了,为了报当初的仇回来了!
“时,我可爱的小东西,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凤有亭佞笑着,纵使时隔两年,他 却半刻也没忘记这个刻进了他心里,身影日夜萦绕心头的孩子,每回想起他忍着痛求饶的模 样,凤有亭就觉得兴奋不已。
奕时打着寒颤,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他的恶梦又回来了,这回真真切切地就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也逃不开了。
夜里,安眠药失了效。四点不到就转醒的奕然习惯性地燃起烟,在一片空荡的房里发着楞, 顷刻,他套上睡袍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对门卧室空着,自那天起奕时已有三日未曾回来。奕然想不透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他几乎没 有朋友,若待在外头该如何过活?
但就算回到这个家又能怎样?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躲着他,然后让他更伤心难过。该怎么办?虽无接受这份爱情的能耐,但奕然却忍受不了他再继续消失。这辈子,除了奕时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对任何人如此耿耿于怀;他单纯为爱而活的模样令他动容,他能感觉 到即使是天要塌了,奕时也有替他担住的决心。
每回想起奕时天真率直的模样,总让他勾起微笑,直想将这个惹人怜的小孩揉进心坎里…… 不过,如果不是发生那种事的话,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奕时原来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柔弱。沿着木质地板走去,奕然走进了奕铃的房里。开启尘封已久的房门,幼时的记忆也一幕幕地 涌现眼前。
小时候,从商事忙的父母亲总不在家,他和铃两人就由管家接送上下学,天天腻在一起吃饭 睡觉;后来他长大了一点,父母亲开始将他与铃隔离,因为大人们说他是奕氏企业未来的继 承人,不该耗费无用的时间在与铃的嬉戏玩耍上。
他知道自己担负着怎样的责任,生在这样的家里就该付出一定的牺牲。但每回读书时看见窗 外尽情玩耍、汗水淋漓的铃时,他就莫名地羡慕起来;他向往如她一般辽阔的性格,羡慕她 执着而恣意享受人生的权利。
她开朗乐天的笑容对他而言是种麻药,每见她的笑容一回,他就觉得自己越被拉往无底深渊 。那是种碰触不到却无法言喻的苦,他不敢让她知道他的想法,直觉自己污秽不堪。铃离开后,他让优致悠进驻他的世界。他以为能用一个女人来忘记另一个女人,但他错了。此后,想与铃见面的渴望日复一日加深,更是锁死了他的心。
坐在奕铃的床沿,手中点燃的烟火花一闪一闪地明灭着。
到底是时将铃带回他身边,还是铃将时带进他的生命里?
他惟一知道的是,这两人都在他生命中占有极大地位。对他而言,铃是不可磨灭,但时却也 不可忽视;他爱着铃,也宠着时,但对于时却非爱屋及乌的情愫。
奕然心中挣扎交战着。
我真的好爱你……
想起奕时,耳际就浮现和他做爱时,他叹息般的声音,奕然双颊掀起一阵潮红。他得承认自己的确因他真挚而不隐瞒的情感而有些动摇,却不知该如何正视自己情绪上的波 动。
他该爱他吗?该对他的付出有所回应吗?
奕时一贯羞怯而真挚的笑容让他迷惘了。
窗外的天色,缓缓地亮了。奕时不在的夜晚,他再无法成眠,他会胡乱猜测着他如今在何方 ,二月底天气异常寒冷,一件衣服也没带走的他会受寒吗?
“时……”奕然将头埋入双臂当中,口中不断念着的是他的名字。
胸口,竟泛着异样的难过。
身旁传来声响,奕时立即睁开双眼,全身寒毛直竖。
“看我带谁回来了。”凤有亭由门外进来,单手搂着一名女子的腰。
他踢开摆在奕时面前装着食物已有几天的塑胶袋,一张脸漾着诡异的笑。“妈妈……”奕时整个人呆住了。
那名女子宛若惊弓之鸟似地在凤有亭怀中不安地挣扎,三十多岁的容颜有着四十岁的枯槁, 斑白发丝散乱不堪,衬得一双惊恐慌张的眼眸更显纷乱。
“真是好笑,不过是拿张旧身分证去登记,他们竟然让我把她带出来,疗养院的制度还真是 周全得令人无法置信。”凤有亭狰狞地笑着,望向怀中精神早已不正常的妻子,“这下,我 们一家人又团圆了,对吧,美美?”
被唤作美美的女子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对凤有亭身上传来可怕的气息她仍记忆犹新,她只能 透过不断的发抖,才能将他传来的恶寒驱散。
此处是一间废置的铁皮屋,屋外狂风呼啸地刮着,奕时整个人瘫在墙角无法动弹,原来凤有 亭始终没打算放过他与他的母亲。
他的脖子上绕着颈炼,被铁制的链子绑着锁在铝窗下。三日来,他都是这样被绑在屋内无法 动弹,凤有亭把他当作自己饲养的畜牲般看待,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机会。如今,他又将母亲捉来,奕时知道一切又回到从前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奕时无力地问着。
“你是我的!”凤有亭推开奕时的母亲,让她跌落在水泥铺成的地上。
美美发觉自己被松脱,连忙爬到墙角,半句话也不敢说地紧抿着双唇。她的圣经被恶魔拿走 了,她感到好害怕、好害怕……
凤有亭看到妻子如狗般四肢着地的逃离他,脸上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继而回头凝视奕时苍 白的脸颊,“这两年来,你过得很快乐吧?”
凤有亭的话,让他想起了铃,也想起了阿然。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会死,你脱不了干系。”
奕时心中一颤。
“有没有听过管净桦这个名字?”凤有亭盯着奕时带着茫然神色的脸庞,心中描绘出他哭泣 的样子。
“管……净桦……”是那个夺去铃生命的男子。
“猜猜看,是谁告诉管净桦那女人藏在哪里的?”凤有亭笑看他,“我始终没忘记过,是谁 由我身边将你带走的。”
“是你!铃会死原来是你造成的!”
奕时突然由地上跳了起来,他扑上凤有亭,却因困住他的链子过短而使得脖子紧紧被勒住, 再也无法动弹。
他不敢相信这个人竟如此残忍恶毒,他身边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不。”凤有亭退开一小步,“杀了她的人是你才对!”
“你胡说!”愕然冲击着奕时的脑袋。
铃是那么好的人,她是第一个接纳他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