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也是今天举行毕业典礼,担任典礼司仪的影影忙碌是一定的,不过,她承诺我,那边的典礼一结束她就过来找我,为我庆祝……只是,经过这些事件的变迁,我不知道她的承诺还算不算数。昨日回到台北时,我曾打电话找她,当然是——找不到;管家说她陪她爸爸出席一场义卖会,我只好留话要她回来后给我一个电话。不过,一整个晚上电话都是死气沉沉的,我不禁怀疑是不是电话故障了,还频频打电话到障碍台查询,到最后服务人员都被我烦得不再接听我的电话——因为到后来我连障碍台都打不进去。
就这样,我一直没和影影联络上,当然也不知道她是否记得履行承诺。假如爸爸说的是真的,那她会来的可能性是——等于零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口又忍不住一阵抽痛。
影影已经有了新男朋友……
爸爸残酷的宣告又在我脑际响起,心口的痛又更剧烈了。真的吗?影影真的要离开我了吗?就因为我家有可能遭到破产的命运,所以她要离开我?四年来的感情难道是建立在企业利益基础上的?天知道我是如何用心地爱着她。去它的指腹为婚!去它的企业联姻!没了这些,我依然爱她如昔啊……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影影会因此离开我,影影不是这么势利的女孩,她绝不会因为我即将落魄得一无所有而离弃我,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怎么也不相信……
失去影影的不堪蚀得我心泪如雨下,我必须用双掌紧紧地盖住脸才能抑住差点溃堤狂涌的泪水。我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能掉泪,绝对不能这么没出息!并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自大心理作祟,而是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影影要离我而去,我对她有信心,所以我不让眼泪击垮我的信心。不能掉泪……
其实,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假设;其中一个假设是如果影影真的有另外喜欢的人——很残忍的假设,当时如针般扎痛我的心。不过,我依然力图心平气和地分析整个假设。假设成真的话,那么……我会成全她的。
我会成全她的。如果那个人真比我还适合她,如果那个人比我还懂得疼惜她,如果那个人能给她幸福;而影影如果因此比较快乐,如果她爱他甚过爱我,如果这是她的选择……那我还能霸着她不放吗?放开今生所爱,多情的心必定会伤痕累累,但我宁愿自己伤心,也不愿见到影影不快乐;眉头深锁的影影是最教我心疼的。我记得曾对她许诺,跟了我,今生必定不再让她抑郁寡欢……誓言犹言在耳呵……
想着过去的种种,想着这四年来和影影的相知相惜,心头不禁一阵怅惘,疯狂想见她的欲望如椎刺心。
我亲爱的影影,你现在到底在哪?难道你真忘了那承诺?你知不知道此刻我有多渴望见你一面?就算要分离,也请让我有个道别的机会啊!影影啊影影,我最最亲爱的影影,你到底在哪里?
回应我内心呐喊的是那依旧川流不息的溪水;只是,溪水潺潺,却带不走我满怀的哀痛,带不走我深深思念的影影……
“啊——”我陡然一惊,脑子如遭醒酬灌顶,霎时一片清明。
我怎么这么大意呢?我一直坐在这里,有谁找得到我?影影即使到学校来也必定找不着我。没错,也许影影早就来了,只是她一直找不到我……她一定来了!一定!
曙光乍现,我提着一颗雀跃的心,飞快跳了起来,一转身——
我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孤立在堤岸上那颀长的身影。片刻,我才化开一张笑脸,三步并两步跳着石阶走到堤岸上头。
“仲儒?你怎么来了?”我惊喜万分地问着他,一手豪气地捶了他肩头一小拳。多久没见到他了?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因为我发现眼前的仲儒又比我印象中清瘦几分。
“恭喜你毕业。”他俊逸地斯文一笑,然后,像变魔术突然从他身后变出了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
我又呆住了!老天,他总是教我措手不及,惊喜连连。
“借花献佛?”我很快地想到这束花的由来,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是不是又是哪位心仪你的学妹送的?沾你的光喽。”
我听影影说过,仲儒很受他们学校的小学妹迷恋,平常就常收到爱慕者的礼物什么的;现在他只拿一束来,想必是不想太刺激我的缘故。
他只是笑而不答。“听说你拿了‘杰出学生奖’?”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数了数手上的玫瑰花束,哇!三十三朵,我最喜欢的数字,幸运数字哩!
“刚刚在礼堂那边,我碰到了叶忆琳,她也在找你。她要我看到你时提醒你到教务处领奖状,还有毕业证书。”
原来如此。
突然,我想到今天也是仲儒的大日子——
“也恭喜你毕业。”很快地,我又联想到影影。“对了,仲儒,影影呢?她没跟你一起来?”像要确定影影是不是被仲儒给藏起来似的,我望了望他身后,再转头看看四周——根本没人。
仲儒扯了扯唇角,有点欲言又止。
我耐不住他的温吞,急切地说:“影影是不是在礼堂等我?走,我们到礼堂去,别让她等久了。”说完,便急促地往礼堂走去。
可是——
礼堂内只剩寥寥几个学弟妹忙着整理凌乱的会场,毕业典礼早就结束了。不死心地,我又搜寻了整片校区,从前门到后山,再由后山寻回前门,睁大眼睛梭巡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除了飞落四处的残花和祝福话语的残破海报,我始终没见着影影。
失望爬了我满身满怀,心情跌到了谷底;一如雄霸穹苍的鹰隼被猎人一箭穿心,跌落了万丈深渊,再也无力振翅……
她到底是忘了对我的承诺……
我站在校门口,心中一片苍凉。
“她不会来了。”仲儒低沉地说。
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我迷惘地回望着他,眼里企求他继续说下去,以解我心中的失落。
“刚刚我走出我们学校大门时,看见她上了我——一位朋友的车。”
一位朋友的车?多含蓄的说法,好一个善良的仲儒。
强打起精神,我朝仲儒露出俊朗一笑。
“她没来也好。走,我们找个地方庆祝一番——Men'stalk,大文豪!”我帅气地搂上仲儒的肩。
是不该让她影响此刻的情绪的。大学毕业,是终点,也是起点,应该充满希望与活力的,不该低落的……
“我的车停在那边。”仲儒藏不住笑意地指着斜前方的黑色轿车。
我也回他会心一笑,豪迈地越过马路。
大男生捧着这样一束鲜红的玫瑰花,怪难为情的。不过,坦白说,这样如泣血的红搭在我一片暗黑的学士袍上,有种哀伤的情绪、有种受宠的悸动……我不禁心口一悸,偷瞄了微露笑意的仲儒,突然有种——知己可贵的触动!记得,上回最后见面时他还说我们不适合当朋友。
仲儒啊,我的朋友!谁道我们不适合当朋友的?
仲儒啊,我的兄弟!可不可以预约你的下辈子,让我们再成为好哥儿们?
你送我的玫瑰花,是我大学毕业典礼的唯一礼物;我知道多情的我会感动好一阵子的!
***
我一直以为像仲儒这样浑身盈斥文人气质的俊公子,不是特爱洋人风味的咖啡饮品,就是偏爱有文化气息的中国茶品,但我错了。
很难教人相信,但是看着仲儒一杯接一杯下肚,除了俊脸微微酡红之外,神智依然清醒得可以倒背唐诗三百首的模样,我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他——居然是“酒国英雄”,而且还是威士忌的拥护者,真是敬佩!敬佩!
而我呢,才第三杯而已,便觉得脑子里已是万蚁钻动了。坐在PUB半圆型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好似耸立在摩天大楼的天台上,每动一下便有直线坠落一楼的危险,所幸我坐的位置是在吧台的最内侧,旁边就是一片歪歪斜斜贴满世界各国纸钞的木墙。在我脑袋还没混沌之前,还可以很清楚地找到一张民国五○年代由台湾银行发行的一圆纸钞;现在我正背贴着这片世界钱海里,免除了我一不小心便往前坠去的危机。钱,真是万能的!
我说要来个menstalk,好好庆祝一番,仲儒就带我来这家名叫“爱人同志”的PUB;还真是menstalk,因为来这里的全是男人,虽然其中不乏长发披肩或束了马尾的,但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男人。这没啥好讶异的,影影都会离开我了,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大惊小怪的?
真正让我微感吃惊的是,仲儒好似这里的常客,他一领我进门,便有不少人同他打招呼;对于吧台内长得过分清秀的调酒师,更如交情匪浅般,从我一落座,他便老用一种说不出感觉的眼神瞄着我——带着戏谑、含着丝敌意……
仲儒看出我的疑惑,便主动告诉我,这间PUB是他和一个朋友合资经营的,他算是半个老板,不过他从不过问PUB的营业情形。原来,我并不真的了解仲儒;原来,除了学校的事之外,我对仲儒的私生活根本是一无所知。霎时,我有种不被重视的不悦与失落感;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哥儿们。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仲儒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任性使然,也许是……心中莫名陡升的郁闷感,教向来滴酒不沾的我像赌气般,连灌了三杯辛辣又烈口的威士忌。不久,一阵飘飘然,在我茫醉的视线里,俊逸翩翩的仲儒更俊美了几分……
我想,如果我是女生的话,我一定会为他疯狂的……
“仲儒——”我将高脚椅一旋,与仲儒并肩着,然后右手搭上他略微瘦削的肩头,左手晃晃装着金澄色酒液的酒杯,举向仲儒说:“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男子,比我们学校的校花还美……来,我敬你一杯,美男子!干了它……”
还没沾到唇口,我的酒杯便被人夺了下来。
“你醉了,阿杰。”仲儒拿走我的酒,然后一口灌了它。“我替你干了它。你别喝了。”
我楞了楞,突然发现什么教人开心的趣事似地大笑起来——
“哈……你脸红了?仲儒,你脸红了对吧?哈……”PUB里的爵士乐掩不去我开心的笑声。“你的脸红了,哈……我说你长得美,你就脸红了,真好玩……”
像要印证我所言不虚似的,仲儒秀逸的俊脸又更红了,我发誓那绝非酒精的关系。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仲儒居然不好意思地想逃离这里。
我才不会称他的意呢。好不容易才探索到他的另一面,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谁要他不拿我当兄弟看,开了这么一家别致的PUB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像个忧郁小生的他只认得〈莎士比亚〉呢,没想到他交际广阔,PUB里二、三十人全都认识他似的,真教我不是滋味。
“你别这么扫兴好不好?我才开始有点……呃……喜欢喝酒……呃……你就扫我兴头?呃……”我没醉,但忍不住连打了几个酒嗝。“真不够朋……呃……友……”
“你喜欢喝,改天再来喝,现在我先送你回去休息。”说着,他就站起来。
“为什么要改天呢?”我嚷嚷着把他压回椅子上,又打了个酒嗝:“呃……告诉你……仲儒……今天是我们大学毕业的大日子呢,呃……来来来,你还没敬我呢。”我拿回我的酒杯,示意酒保添酒。
不过,可恶的酒保居然不买我的帐,是我要添酒的,他却径顾着看仲儒。可恶!改天我得建议仲儒炒他鱿鱼,免得他把客人都得罪光了。
而仲儒也和他同一个鼻孔出气。
“别再喝了,你心情不好,喝酒很容易醉的。”
“谁说我心情不好!”像刺痛什么似的,我反射性地大吼起来。
显然,我的吼声过于突兀而激烈,店里客人的视线纷纷向我投射而来,就连酒保、服务生,甚至是仲儒都呆楞住了!除了撩人心弦的爵士乐隐约轻扬外,店里再无一丝人语杂声。面对这样瞬间静止的氛围,我原本就郁闷的胸腔,如突爆的火山岩浆狂泻不止……
“是!我心情是不好!心情不好不就是应该大醉特醉的吗?为什么不让我喝?怕我喝垮你吗?”我不顾仲儒纠结的眉峰,快意地朝他咆哮着,还从牛仔裤里掏出一把纸钞:“你看看!放心好了!我有钱的!我郝杰从来不会欠人家的!没错,我家公司是快倒了,我就快变成穷光蛋了,可是你放心!我绝不会白吃白喝的!”
吼完,我粗暴地将大把钞票丢向调酒台,然后倾身夺了瓶洋酒,仰头就灌——
“阿杰——”仲儒看不惯我的野蛮,也回吼我一声,企图夺下我的酒瓶;其他人都怔忡住了。
“不要管我!这是我付了钱的——”避开仲儒的抢夺,我拎着酒瓶下了高脚椅。
不意,才脚尖着地,我立刻一个踉跄,身子不听使唤地往身后的钱墙瘫去——
“阿杰——”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了我——仲儒写满担忧的脸就快贴着我滚烫的脸颊了。
看了就有气,我使劲甩开他的扶持,身子往墙靠去,一手仍紧箝着还有半瓶多的酒瓶:!
“走开!不要理我!谁都不要理我……走开……”我藉酒胡闹着。胸口的痛并不因为我的怒吼而稍减半分,相反地,我费了一整天极力想锁住的情影却在此刻破茧而出,重重地嵌入我迷茫的脑际。如遭碎玻璃狠狠地刺入我不堪一击的心口般苦痛难耐,我两手抱住酒瓶拥在胸前,无力地顺墙颓坐在地。“影影……我的影影……”
我痛楚地喃语着,突地,又仰头灌了口炽烧五脏的洋酒,企图掩饰我的狼狈和那即将狂奔而出的男儿泪。
仲儒见状,焦灼地蹲了下来;我又任性地挥开他多事的手——
“不要碰我!不要……”我想我快受不住了,鼻音浓浊,头痛欲裂。
“帮我扶他起来。”
这是仲儒的声音。随即烂醉如泥的我便感觉有人从我左右肩窝架我起来。
仲儒拿下我的酒瓶,我想避开却避不掉。
“扶到我车上去。”仲儒果真是大老板,一声令下,我就被架着往外走了。“小心点,别弄伤他了。”
我想抵抗,但是早已被酒精肆虐得无力反抗,任由他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