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是愈来愈凝重了。当我走进书房时,爸爸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晚霞斜照下,原本挺拔、坚毅的身子这时似脆弱得不堪一击般。
听见我带上门的声音,孤寂的黑影沉沉地吁了口气——
“爸爸的公司就要倒闭了。”
“什么?”我呆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无法咀嚼爸爸话里的意思。
“这个月底以前,如果无法度过危机的话,‘郝氏’就要关门了。”
爸爸转过身来,脸孔因背对阳光而阴黯一片,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我有些激动地冲到他跟前。“公司的国外订单不是一向都很稳定吗?怎么会有危机?”
爸爸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往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才道:“林副总和陈经理联合搞鬼,公司现在是负债累累……”
林诚辉是“郝氏”的副总经理,陈嘉则是财务经理,如果他们两人合力胡搞的话,那真是天衣无缝的合作了。可是,这还真令我难以相信。因为,辉叔——我都是这么尊称他的,非但是爸爸的得力助手,更是爸爸多年的至交好友,我和郝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甚至和他的一对儿子一起玩大的,郝林两家称得上是至交,我是怎么也想像不到辉叔会这么对待“郝氏”。
再说陈嘉,虽说我对他不甚了解,但是,全公司上下谁不知道财务经理是个一丝不苟、耿直而忠厚的烂好人,他那张脸长得一副就是负责管帐的小心谨慎样。爸爸向来对他信任有加的,怎么这样一个老实、正直的人居然会做出昧着良心的事?
实在是教我难以置信,是以我一直处于错愕的状态中。
爸爸知道这件事对我的冲击不小,只苦苦一笑,又说:“人不可貌相是不是?别说你不相信,到现在我都无法接受这件事实。”
“是怎么发生的?”我呆呆地往长沙发坐下。
“还不都是因为‘贪’。”爸爸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一年多以前,他们两人背着我,偷偷地假借公司名义到大陆投资设厂,以为大陆的人工、机械、原料便宜,可以趁机捞一笔——”
爸爸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似感触良深。
我迫不及待地问:“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血本无归了。他们原本是想吃人家的,结果却被人家给吃了,一年多下来,亏损累累。”
“那也不过是大陆厂的问题而已,又怎么会牵扯到‘郝氏’?”风变云诡的商场是我无法理解的,我不假思索便说:“经营不善就把工厂关掉,撤资回台啊。”
果然,爸爸好笑地摇摇头,大概是在感叹我单纯的想法吧。
“事情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他们要是知道急流勇退,今天也不会连‘郝氏’都被拖垮了。”爸爸又吁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酒橱边,倒了杯威士忌。“大陆的投资花尽了他们的全数家当,那边一垮,就等于垮掉了他们的一生心血,你想他们会甘心吗?不甘心,你猜他们又会怎么做?”
爸爸是在测试我的推理能力吗?我主修电影的,别忘了。
“挖东墙补西墙?”他们在狗急跳墙的情况下,“郝氏”就成了那片东墙。
从爸爸的眼里,我可以看出自己是单纯得有些蠢了。
“那是必然的,但是,除了贪污公司款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使‘郝氏’一蹶不振的?”
“啊?难不成……”我不由得骇然一惊。
我已经可以领略出“郝氏”的真正致命伤了!没错,经由他们手上进帐的公司款有限,如果他们只是贪污的话,金额是大不到哪里去的,大概只是“郝氏”的九牛一毛而已;但是,经由他们的手签出去的支票就……
“没错,就是这样。”爸爸知道我看出端倪,苦苦地点点头。“到这个月底以前,他们开出去的票子就会陆续到期,如果不赶紧把钱补进去的话,等票子一张一张跳票时,‘郝氏’就要信用破产了。”
“他们到底开了多少出去?”我难以想像。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截至今天为止,已经有七亿多了。”
“七亿?!”我低呼一声。如果把七亿换成一块铜板的话,大概可以填平大肚溪了。“那怎么办?公司还有资金吗?如果资金不够……爸,我们在纽西兰不是还有房子和农场吗?可以卖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今天以前的票子都已经解决了,我担心的是下星期一的一笔大金额的票会到期。”
“那……难道没有变通的方法?”对于商场,我实在是个白痴。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所有票子到期日以前,想办法调回来。”
“所以这一整个星期你和妈妈到台北处理这些事?”我想是的。突然,我想到我未来的岳父。“爸,秦伯伯呢?秦伯伯能不能帮帮我们呢?”如果秦伯伯想以此作为我听从他安排的条件,我会毫不犹豫地任凭他处置;只要能救得了“郝氏”。
可是,我看到的是爸爸霎时变得微怒的容颜,我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他拒绝?”我试探着。真怕爸爸会点头。
“哼!”结果爸爸是重重一个哼气,有气忿也有不肩;他不是一个会迁怒或乱发脾气的人,相反的,他的温和敦厚、重情知义是商界最感佩服的。而他现在会有这样的情绪表现,一定是有某件事教他难忍这口气,“如果只是拒绝帮‘郝氏’,那也就算了,公司的烂帐,人家没义务要帮我们补,怪不得他,可是,他竟然——”
爸爸突然煞住口,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和我有关吗?我纳闷着。
“小杰,你很喜欢影影吗?”
啊?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和我谈起儿女私情来了?而且还开门见山地问这么一个难为情的问题,虽然我早已成年了,但是到底我们是父子。
我只好点头代替回答。
不过,我的回答却教爸爸的眉心耸起了一座山,疲累得微带血丝的眼瞳流露出一股心疼。父子连心,我可以感受爸爸的惜子之痛。蓦地,我的心也跟着一阵纠紧——事情真的跟我有关!
“忘了她吧。”爸爸低哑的嗓子沉沉地吐出。
在爸爸转身去倒第二杯酒的同时,我感觉到心一片一片地龟裂了……
忘了她吧……四个字而已,可是竟比那厚重的原文国际法律更教我难以读透。
忘了她吧?忘了谁呢?影影吗?她是我的未婚妻啊……
怎么忘得了呢?她是我深爱的女子,连妈妈和小蔷都十分喜爱她的,怎么能说忘就忘?
“就当你们从来都没订过亲,就当——那只是二十多年前两个浑小子的玩笑话。”
爸爸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点赌气,却是敲得我心混乱。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爱影影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小订了亲,而是因为——因为影影就是影影。她温柔可人、善解人意、聪颖慧黠又善良……她的优点多得我数都数不完,我爱她都来不及了,怎么还能忘了她呢?不!不要……
“爸,我不知道你和秦伯伯有什么摩擦,但是,你们不可以公私不分。公司归公司,不要把我和影影的终身大事扯进来!”我大概心乱得昏了头,明知道这话说出来太不肖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冲动地说:“爸,你不能因为秦伯伯不帮公司,就要断绝我和影影……”
是太伤人了。即刻的,爸爸眼里罩上了受伤的神色;没有斥责我的不孝,只是带着哀痛看着我。
愧疚爬了满怀,我真该说些什么歉然的话的,但是,即将失去影影的心痛与恐惧占据了我的理智,我始终说不出安慰的话。
空气里飘荡着不寻常的冷凝。半晌,爸爸又转身倒了第三杯酒。
“是你秦伯伯提出要解除婚约的。”
是秦伯伯提出的?怎么会……这个真相教我难以接受,却是不难理解。
“因为‘郝氏’面临危机,所以他要解除我和影影的婚约?”可不是吗?这个世界多得是落井下石的人,雪中送炭只是神话。一旦遇到与自身利益相冲突时,别说二、三十年的至交,就怕连皇亲国戚也要来个六亲不认!丑陋的人类啊!
“我曾要他别意气用事,也跟他保证‘郝氏’绝不会牵累他们‘上岛’,可是他还是把话给说绝了。”爸爸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五官紧蹙,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似的,我可以想像当时爸爸的窘状。“社会是很现实的,尤其是在商场——”
“他是怎么说的?”我断然地打断爸爸的话。我是不懂商场的诡谲,需要教育,可不急于这一时。
爸爸蠕了蠕唇,原本想说什么的,但犹豫了会,他还是没说话,又转身倒了杯酒。
“爸,你尽管告诉我事实,我能接受。”我不让爸爸回避我的问题。“他说了什么?”
“好吧。”爸爸回转身来,手上摇晃着酒杯,澄黄的酒液在透亮的玻璃杯里晃动着。“他说——影影不适合当我们郝家的媳妇。”
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当年我和影影在餐桌上初次见面时,秦伯伯是如何地积极凑合我们,左一句郎才女貌、右一句才子佳人的,直说得我和影影尴尬到极点了。
“还有呢?”
爸爸欲言又止的神色让我不禁暗起一阵寒意,我几乎可以猜到他即将出口的话有多残酷——
“影影已经有了新男朋友,秦威汉认为他比较适合影影……”
轰!一声巨响,一道巨雷劈中我的脑子,使我再也无法思考。
原本健壮如牛的我,如今却感觉一阵晕眩……
第三章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回到了台北。
原本爸妈和小蔷要和我一块上来参加我今天的毕业典礼,但是,我婉拒了。
公司的事还胶着着,爸爸每天就为了调票子而忙得晕头转向;从上回我们谈话之后,一直到昨天我要北上时才又见到他的面。一个多星期不见,我发现他的发际又泛白了不少,眉宇间的皱痕更是像镂上去的,不见化开来;虽然他极力表现得稀松平常。
妈妈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向来优雅、闲适的贵妇人,此刻也老是黛眉频锁,问或啜泣度日;先生在事业上遭到困难,她却束手无策,一点力也使不上,我想这对她的心理也造成了打击,甚至因而否定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待在家里的那些天,我经常可以在夜阑人静时看到妈妈倚窗而泣,悬泪的容颜憔悴了。
我们一直以为郝蔷是唯一不受事变影响的人,因为下个月初她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对她隐瞒了这件事,以免影响她考试的心情。可是,小蔷是何等的聪明与敏感呵!岂是我们不说,她就感受不到家里的低气压?
昨天早上,我准备回台北时顺道送她上学,在车上她扬起了一道冷静自若的微笑对我说:“哥,你放心吧,爸爸会有办法度过这次的危机的,我对他有信心。”
我知道爸爸在妹妹心里一直是个打不倒的英雄,但我仍不免惊愕万分。
“小蔷,你知道公司发生的事?”
又是那种聪慧中带着自信的轻笑。“我也是郝家的一员。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住我的。”
“小蔷……”我的胸口泛起了一丝酸意。十八岁的青春年华也能这般成熟地洞察周边变化?不是都该忙着啃书,忙着谈恋爱,忙着嬉笑的吗?
她趴在前方的置物箱上,仰头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淡笑着:“不会有事的,爸爸平常的信用比巴黎铁塔还坚固,这点小风暴震不垮他的。你安心回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吧。”
我只有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颅。她比我坚强多了……假如“郝氏”这回能度过危机的话,爸爸可以不用再担心后继无人了。
“考试有没有信心?”我想到还有十六天她就要大学联考了。
“非第一志愿不读。”她自信满满地说。“不是当你学妹,就是当仲儒哥哥的学妹,我还在评估中。”
“喝!瞧你说的,好像大学任你予取予求似的。”
“那可不。”她慧黠一笑。在车子驶出乡道,即将转入市区之际,她急急地喊住我:“停车!停车!”
我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赶紧煞住车。
“忘了什么东西?”
结果,她打开车门,拿了书包就下车去了。
“喂,小蔷——”这里离她位在市区的学校还有一大段距离。
她绕过我的车头,就要拔腿跑向对面马路,又忽然想到什么事似的,跑回我的车窗边——
“哥,我不相信影影会变心,你对她要有信心;嗯?”她含笑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往我脸上亲了一下,飞向对面马路,边挥手喊着:“拜了,未来的大导演!”
然后我看见她跳上一部停在斜前方的拉风摩托车——是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学弟。
***
毕业典礼的会场上,人声花语交织成一片向荣的景致。一个个准学士穿着一身代表荣耀的黑袍学士服、戴着帽沿垂吊着不同颜色穗徽的学士帽;金橙红蓝的穗徽随风摇曳,仿若一颗颗充满活力、急欲振翅而飞的心,好不青春!
在这欢乐的场合,我不该让那无力挽回的家变影响此刻的心境,我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那个满脸笑容的辩论社社长一样,洋溢青春、炽射四方的!但,我到底是不善伪装的,当我代表毕业生致谢答辞后,便俏悄地离开了会场。说真的,我并不知道我的演出有没有失常,在与会者报以热烈的掌声之前,我已走出了会场,再也无法佯装兴奋的笑脸等待上台领那个毕业生的最高荣誉——“杰出学生奖”了。
我需要透透气,需要重整低落的心情。我知道等会典礼结束后还有很多后续的活动要进行,例如同学的邀约拍照、学弟学妹的献花祝福,还有辩论社的社员们的庆祝……等等,我必须拿出骄阳似的笑容热情以待;假如我避不开的话。
我以为所有人都挤进了嘈杂、热闹的礼堂了,但放眼校区,才知道原来早有耐不住典礼冗长枯燥的毕业生展开一处处的拍照留念;有些是全家共襄盛举的,也有亲朋好友热情捧场……我不经意地想起了爸妈和小蔷,原本我也该有个神气、荣耀的毕业典礼的。
我在篮球场边的河川阶梯处觅着了一清静地。原本这里是最多学生活动筋骨的地方,因为除了篮球场外,旁边是广阔的棒球场,追赶跑跳碰恣意畅行;但也因为河的对岸是一片新盖的大楼,没啥优美景色可言,因而不被拍照者青睐,而独留难得的恬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