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礼走后,绡瑶靠着前门门框站了一会儿,平定一下她几乎受惊过度的心情。这一天真够瞧的,比她整个星期的工作加起来的压力还要大。
都是黑泽光的错。她进屋,开始一一关掉院子、门廊、客厅的灯。幸好他识相的和她合作,没有揭穿她,让她下不了台,否则……
绡瑶摇摇头。没有否则,因为她绝对狠不下心把他打出去。
她回到自己房间,踢掉鞋子,倒进沙发里,曲起双腿。窗外雷仍在隆隆响,闪电不 时到过,简直像要把大地劈开来,好盛装随后将到的滂沱大雨。
双手环在胸前,绡瑶紧紧抱住自己,却驱不走黑泽光接住她时如闪电穿过她身体的电击感觉。她这时才想到,偌大的房子,只有她和一个谈不上认识,而且显然对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共处于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夜中,天晓得他会对她如何。
突然,他的脚步在走廊响起。绡瑶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她房门底下的缝。他没有进来,直接下楼去了。她蹑足溜下沙发,走去轻轻打开房门,竖着耳朵听下面的动静。
她听到水流的声音。然后她发现下雨了,她听到的是流过屋顶的雨水,跟着响起石破天惊的雷和闪电,吓得她跳了起来。未经思索地,绡瑶跑出房间,往楼下有另一个人的地方奔去。
「下来喝杯咖啡吧!」黑泽光在厨房里大声喊。
绡瑶面红耳赤地在楼梯上煞住脚步。岂有此理,好像她在自己家里做贼给当场逮到似的。
她反身跑回房间。还好她赤着脚,雷雨声大概可以掩掉她轻微的脚步声,要不然可糗大了。
换上她早先穿的家居裤和恤衫,绡瑶故意慢吞吞地走进厨房。
他仍穿着睡衣,睡袍敞开着,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伸着长长的两条腿,迭着足踝。
绡瑶拉开桌子另一头的椅子,端来放在他杯子旁边的咖啡。
他注视她往咖啡里加一匙糖,倒了些许牛奶,修长的手指勾着杯耳端起来送到唇边。
「我倒不介意跟着你姓,」他突然开口说的话,害得她差点被咖啡呛住。「可是辈分……你把我改得太老了吧?」
借着呛那一下,她咳一声,维持镇定。
「让你升级有什么不好?」她不好意思看他,便端详着杯里的咖啡。
「我挺喜欢那小子叫我叔叔的傻相,可是我没兴趣当你的叔叔。」
她不必感到不安,绡瑶告诉自己,打扰了她的是他。她把眼光移向他。
「别担心,我也不想高攀。」
「哎,我帮了你,起码该谢一声吧?」
「少讨人情。要不是你死皮赖脸非住在这不可,我也用不着对明礼扯谎。」
「干嘛不对他实话实说?你心虚还是心中有槐?」
绡瑶砰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受你前妻的委托,整个离婚申请过程无一不合法,你再这么含血喷人的胡乱指控,我就告你毁谤!」
他脸孔绷紧,抿着双唇,眼睛瞪向前方的窗子。
好一会儿,室内一片静寂,只有屋外的风雨在屋顶和窗外呼啸拍打。
绡瑶无奈地轻轻叹息。
「黑先生,」她犹豫地用缓和的语气打破僵硬的沉默。「希望你了解我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透露你前妻告诉我的私人资料,但是你若想谈谈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我很愿意当你的听众。」
他收回伸在前面的腿,坐直身躯,目光落向地板,沉思着。
过了半晌,他沉重地耸耸肩。「有什么用?」他苦涩地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她坦然道。「不过我乐意听听你的说法,如果可能,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帮我?」他涩涩笑起来。「那么你就得去对付你的客户。你要知道,绡瑶,我在乎的不是她骗走的一切,我气的是她的手段。」
「你何不先让我了解你这方的情形?」
「要让你了解,我就得由向敏妍说起,但是我现在不想谈她,何况谈也谈不出结果。」
「那你想怎样?」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他摇摇头。「她做得太绝了。她应该知道她的行为是违法的,为什么还以身试法?她若要得到精神上的补偿,她可以直接来找我,用不着耍这种不入流的诡计。」
「精神上的补偿?」绡瑶抓住他言词中的要点。「你虐待她吗?」
他眯着眼睛看她。「我像有暴力倾向的人吗?」
她回望住他。「你问我吗?」
泽光读着她的眼绅,爆出大笑。
「好,我道歉。但是换了是你,绡瑶,你会不会生气,不火冒三丈吗?」
「大概会。可是你把气出错对象了。」
「她只说:『你该去找我的律师。』然后给我你的电话,就挂了我的电话,我之后再打就打不通了。你说,我不找你,我该找谁?」
她揉揉眉心。「你还没回答我,你虐待过她吗?」
「没有。」这次他立刻回答了,然后他又沉思了片刻。「三年前,我曾提出离婚,她不肯,那以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很少回来。我冷落了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虐待她。」
「听起来你冷落得相当彻底,精神和心灵上的伤害,往往更甚于肉体伤害。」
「说得一点也没错。」他饮尽杯中剩余的冷咖啡,站起来,重新倒满一杯,看到她的杯子也空了,他捧着咖啡壶过来。
「不了。」绡瑶举手谢绝。「喝多了我会睡不着觉。」
他把壶放回橱柜上,再度坐下。
「你结过婚吗?」
「谢天谢地,没有。」她答得很快。「以后也不会有这个可能。」
「那么这个古明礼算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交男朋友就一定要结婚吗?」
他吹了声口哨,但充满讽刺意味,它也出现在他表情上和声音里。「前卫女士,我向你致敬。」
他举起咖啡杯,一口喝光,放下杯子,站起来就走出厨房。
「晚安,大律师。」
莫名其妙,岂有此理。绡瑶稍后懊恼地边洗杯子暗骂,她又哪里得罪他了?她不想结婚干他何事?
*****
昨夜的风雨仿佛没来过似的。泽光望出厨房的窗子,外面一片碧朗晴天。
他但愿他遭遇的事也能如这场疾逝的风雨,无奈他的心晴朗不起来。
其实经过昨天小小发泄之后,他已经没那么光火了。说起来,他还真的很佩服这位律师小姐。换了他公司其他人,他昨天那么凶神恶煞似的,那些人早吓呆了,她不但不慌不忙地反击,甚至大胆的让他留下来。
当他前妻叫他来找白绡瑶,他在气头上,确实曾以为这两个女人联手欺骗他。虽然仅相处了一天,泽光看得出来,绡瑶心地很善良。
不过,他提醒自己,小心为要,这件事情还没解决呢。说不定这位聪明又精明的女律师,在他来之前就接到向敏妍的警告了。
也许正是如此,她胜券在握,自然应付他应付得从从容容。
一个专门替人办离婚案件,自己打定主意不结婚,却照样和男人出去约会的女人,她关心的只有她自己的利益和她的事业。就某方面来说,她和向敏妍同样的自私。
对,没错。想着,泽光又恼火起来,他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背后暗算别人的人。白绡瑶是否和向敏妍一伙,他还得再多观察。
可是他也不能在这待太久。想起他现今肩上多出来的重责大任,泽光叹一口气。六个孩子。天哪,他去哪为那六个孩子找个可以照顾他们的母亲或保母呢?
第三章 情难自控
绡瑶坐在床上发怔。阳光亮丽的洒满了一室,昨夜的风雨莫非是场梦?那么黑泽光的事也是个噩梦吗?
她才想着、希望着,这个噩梦就没敲门的打开她的房门探头进来。
「早。」
他脸上带着恼人、神采奕奕的笑容。绡瑶瞪着他。
「你连敲门的礼貌都不懂吗?」
「怕人不请自入,你就该锁门。」
「我一向一个人,从来没有锁门的必要。」
「你多幸运,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是哦,我感激不尽。」
「不用客气。」他嘻皮笑脸。「早餐做好。有烟肉、煎蛋和烤多士,新鲜现榨的果汁,还有牛奶、咖啡。」
「啧,真奢侈。不过反正不花你半毛钱。」她讥剌道。「不用拘束,尽情享用吧。」
「别这么心胸狭窄啼,你说了我可以使用厨房啊,何况我还邀请了你,不是吗?」
「心胸狭窄!」她抗议地喊。「还『你』邀请『我』咧!一会儿你说不定要自认为主人,把我当你的管家了。」
「这倒是好主意。你知道,我还真的需要一位管家。」泽光说的是真话,但是她的气话却教他灵机一动。
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想。不过他得小小费点工夫。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绡瑶狐疑地揪着他。他穿着笔挺的卡其长裤和墨绿色衬衫,英俊迷人。
他慢慢走到床边,凝视着她。「我喜欢你早晨起来的模样。」他对她柔声低语。「清新得像朵小百合。」
她抱着屈弯的膝盖往后缩。「少用这种性感的语调企图诱惑我。记得吗?昨天你还形容我像隔壁的狗。」
他的笑声喑哑。「你们做律师的都犯这个毛病,喜欢曲解别人的话。我说的是『如果』你的鼻子像隔壁的狗那么大。但你有个小巧的鼻子,而我刚好开始发现它很可爱。」
她盯着他靠近得离她仅有咫尺的脸,莫名的感到呼吸困难。
「离我远点,黑泽光,对我灌迷汤是没用的。」
泽光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望着她伶俐的粉红唇瓣,他被内心那股不自觉的真的想吻她的冲动吓了一跳。
「我不过是要确定你不曾在床上赖一整个早上。」他伸直身体,把手伸给她。「准备起床没有?」
她推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起来。请你出去好吗?这个房间不在你被允许活动的范围内。」
「好心没好报。」他咕哝着转身。
他一出去,绡瑶立刻跳下床,跑过去把门反锁,很快地梳洗,穿上一件紫色T恤和牛仔裤,比平常多花了点时间梳亮她的长发,然后将它编结成辫拉到胸前,发辫尾端系上一条蓝色发带。
泽光坐在餐桌旁看报纸,桌上果然摆着丰富的早餐。见她过来,他的眼睛由报纸上方抬起来对她笑着。
「你这模样一点也不像精明的律师。」
「哼,不必恭维。我不工作的时候,当然不像律师。」
他赞赏的眼光使她的心跳加速,纳瑶故意忽略它,拉开椅子坐下。
「我可以看『我的』报纸吗?」
他马上递给她。她假装专心看报,事实上拿着报纸挡住他的视线,也阻止自己看他。她不懂何以他的目光变柔和,不再对她充满怨恨怒气,反而使得她坐立不安。
「好厉害。」他喃喃说着。
「什么?」她用漠不关心的话气问,一手拿果汁,一手仍高举着报纸。
「我从来没想到倒着可以看报纸,你的眼睛一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绡瑶仔细一看,报纸上的字果真是上下颠倒的。她只觉一阵血气上涌,随即镇定地放下报纸,瞪着他。
「我不过是在测试你是不是盯着我看。」她灵敏地反驳。「你到底在看什么?」
明知她强词夺理,泽光哀声摇头。
「我在想,你这么个漂漂亮亮、生活过得无忧无虑的可爱女人,为什么要……」
「停。」她手心朝外挡掉他其余的话。「我不要再听你莫须有的指责。你想让我感到内疚,然后向你承认我错了,同你懊悔我不该协助你的前妻。告诉你,行不通的。」
他慢条斯理啜着咖啡,眼光不曾离开她。泽光发觉他越来越相信她没有骗他,这一切都是向敏妍一手策画的。但他也发觉他不想相信她,因为如此一来,他就没有理由「赖」着她了。
「好吧,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不要拿这件事破坏美好的早晨。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她反对地高高扬起双眉。
「我们?」
「是啊,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走走。你有什么好主意?我离开太久了,不知道假日何处去。欸,这是春天呢,我们上山踏青赏花如何?」
「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喝点水润润喉吧,然后『你』尽管上山去赏花,『我』另有计画。」
他也对她扬起双眉。
「你今天又有约会?」
好像他有权利表示意见似的。绡瑶却似乎不怎么在意。真奇怪,她向来不喜欢受人拘束的。
「不是。」她甚至对他解释道。「海洋公园里今天有个手工艺品义卖展览,我要去看看。」
「手工艺品展?好像挺有趣。我也要去。」
「你干嘛?监视我,怕我跑掉?喂,你住的是我家,而拿走你的财产的不是我。」
「嘿,我可没提这件事,我有吗?」
也许是她反应过度,绡瑶抿着嘴。但他自出现在她院子,就把她当帮凶、罪犯,她要如何想?
「让我这么说吧。」他温柔地改变方式。「我想和你在一起,而且我反正无处可去,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去公园,行吗?」
她迟疑着。「你认为这样妥当吗?会有很多人的。」
「有何不可?我又不是逃犯。再者,我认识的人,我想他们不会对手工艺品展感兴趣。」
「我以为你说你无处无人可投靠。」
她以为她逮到了他的语病,结果他比她想象的还要狡黠。
「我也说了我有个公司,不是吗?你不会建议我去某个员工家门口按门铃,然后说:『我无家可归,可不可以让我往府上借住?』吧?」
是不大好。她摇摇头。「你才该去当律师,黑泽光。」
「我?不行,我太善良,人容易被骗。」
「哎,你……」
「好啦,让我和你一起去,我保证不惹你生气,不说不该说的话。」
她实在没法对那双充满温柔恳求的眼睛说不。
「好吧。」纳瑶勉强同意,但警告道。「要是你无聊得想打瞌睡,可别怪我。」
「有你在身边,打瞌睡?除非你和我一起睡。」
绡瑶抡卷起报纸朝他扔过去,他准确地接住,仰头大笑。不知不觉地,她也笑了起来。
*****
公园里不只是很多人,人山人海的,挤得每条通道都水泄不通。
他们并没有碰到任何熟人。一次被人挤散后,泽光开始牵握住她的手。不晓得他有没有感觉到那股穿入血管的奇异震颤?她望向他,他却一径兴致盎然地注视着他们走过的每个摊位,完全没有注意他们十指交握的手,仿佛他握着的只是只小狗的爪子,令她十分泄气和失望。
然而他对展览表现的兴趣,又令她很是开心。有时他们停在某个摊位前,仔细地欣赏手工精致的作品。绡瑶发觉他对一些看似平凡的小东西格外喜爱,他在几个几乎乏人问津的摊位前停留最久。她相信他若有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那些别人只看一眼就走开的小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