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看见那一组已经停拍了,一群人围成一团,隐约听见Peter在问:“Orli, 你怎么样?”
有那么一会儿,Viggo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脚象是死死钉在地上,动都不能动。等他发现自己终於又能动的时候,他一下扔了手里的剑,朝那边冲过去。
人群包围的是躺在地上的Orli。Viggo先从人缝里看见他那两条长腿,一条腿膝盖竖着,另一条直着…然后他看见他绿色的衣服,衣服里的身体没有一点动弹的迹象…最后他看见了Orli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草地上…阳光那么明亮,但是那只手放在那儿,手心向上,手指微微蜷着… 没有一丝生气。
这时Viggo的耳朵里渐渐有一种尖利无比的声音响起来,这声音一点点驱逐了他头脑里所有的东西,甚至几乎关闭了他对外界的一切感应,他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一瞬间瞎了,又或者是天突然黑下来了,他机械地从人群里穿过去,走到Orli身边。
他一下子蹲下来,他觉得那更象是一种无法支撑的崩溃而不是他自主的行为。
“嘿,老家伙,我没事。”他听见一个有点虚弱但是很熟悉的声音。
他迟钝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在乱七八糟的淡金色头发底下,一双眼睛正望着他。漂亮而锐利的深色眼睛,即使戴了蓝色隐形依然不能完全遮掩本来的颜色。
是Orli的眼睛,他还活着,他说他没事。
Viggo觉得喉咙里哽了一个什么东西,疼得他简直不能说话。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硬块生生咽下去,觉得一路上咽喉都要被划破了。他说:“ 真的没事?”
他的手一直在抖。
他看见Orli脸色刷白,皱着眉毛,额头上都是汗,口气却还是一派轻松:
“应该就是断了根肋骨,以前我也断过几根,没事,不动就不怎么疼。”
但是Viggo觉得心痛,这样的痛法让他害怕,好象是从心脏那里射出无数根细线,罗网一般的全身都是,而每一根都死死地勒紧了在痛,他连牙齿都要痛得松了,手指尖针扎一样。
“你的背怎么样?”好半天他才说。
“应该没事,从马上摔下来其实不怎么厉害,都是John那个大块头砸在我身上才会… …”
Viggo终於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眉头就皱得紧些。断了肋骨,呼吸重一点儿都会疼得要命,但这孩子还说个没完来宽他的心。
他心里有哪个角落要命地酸了一下,一直酸上了头,一瞬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 闭嘴!” 他说,“ 我知道了。”
Orli冲他笑:“最后一句,” 他说,“ 帮个忙,我脸上的头发… …挺痒痒。”
Viggo替他把脸上沾着的头发拨开,顺便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把动作放得非常轻,好象Orli是伤在脸上似的,他一点也不敢碰痛了他。
担架来了,Viggo看着人们把Orli抬下山坡,送上山下停着的救护车。
他一直跟到救护车边上,然后门关起来,笛声响起,一路很紧迫地远了。
Viggo一个人站在那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最激烈的战斗,他觉得身心俱疲,四肢虚脱,脑海里一片空空荡荡。
三天以后,那个金刚不坏的Orli又回到剧组来了。
当时正坐在地上休息的Viggo看见一双精巧的靴子站在自己眼前,一抬头,发现Orli穿着Legolas的行头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他足足有一分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这副傻样逗我,” Orli忍俊不禁地说,“ 我这会儿可不敢使劲大笑。”
“你不是还应该在医院躺着?” Viggo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我天生奇才,骨头接合得快。”
“但是… …”
“别罗嗦了,Peter已经调整了拍摄计划,这几天不会有什么动作戏。再说,医院那种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天天有哼哼唧唧的病人进来,好好的人也要住毁了。”
Viggo一时觉得有很多话堵在胸口,想一想,又没有哪句是真正管用的。
他站起来,长长出了口气,拍拍Orli的肩头,好象要把所有的不放心都在这一拍里拍掉 : “ 好吧,自己小心点。” 这小子出一回事,他就吓得丢了半条命。同样的事再出一回,他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Orli笑嘻嘻地把他的手拨开:“还是小心你自己吧,老家伙。”
然后很不幸的,他的话一语成谶。
Viggo在三天后就弄断了自己的脚趾头。
那场戏是Aragorn, Legolas 和Gimli追踪被抓走的Hobbits,误以为他们已被半兽人杀掉。Aragorn满腔悲愤地踢飞地上的一只头盔,然后就一脸痛苦跪倒在地,郁声长叫。这一幕一次通过,Peter 对Viggo的表现满意极了。
但是喊停后Viggo仍是迟迟不肯站起来,离他很近的Orli第一个觉得不对:
“ 怎么了?” 他走近了一步问。
Viggo变跪为坐,伸手去够自己的靴子。
“ 我想我的脚趾头断了。”他疼得直吸气,尽量平静地说。
“该死,怎么搞的?” Orli咒骂了一句,回头朝Peter喊 : “他的脚趾头可能断了。”
然后他命令Viggo:“待着别动,不能这么硬脱。”
他蹲在Viggo身边,刷地一下从腰里拔出Legolas精致的刀子, 开始帮他割开靴子。
Viggo双手向后撑在地上,看着Orli 认真地忙碌 。
“服装组会杀了你的,”他好笑地说,“你随随便便就毁了Aragorn唯一的一双鞋。”
Orli没好气地说:“随他们的便。”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淡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飘动起来,额头微微反射着阳光。蹙着的眉头,睫毛的阴影,象极了传说中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忽然间Viggo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们真是在远古以前,一段业已堙灭的历史里面,四面是荒原与衰草,掠耳而过的瑟瑟凄风。在又一场激战过后,精灵与人类不发一语地互裹伤口,一同面对无法预知的迷茫前路……他心里慢慢升起一种深沉的悲凉与满足的感动,仿佛一切成败胜负都遥远得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一刻,他们是生死与共相濡以沫的战友和知己,兄弟与亲人……穷途末路也好,或者当无比的荣耀在头上高悬,他都希望有这个人在身边,不然就死都不能安心,不然就一切都不能圆满。
他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心境里,忽然想要伸手,去摸一下对方的头发。
然后他猛地震动了一下 , 甩了甩头 ,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累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
Orli 停下手 , 抬头问他 : “弄疼你了?”
“不不,没事。” Viggo 连忙说 。
很多年以后,当他偶然回想从前的那一幕,他记得那是二ooo年新西兰的初春,温暖顺滑的风里还裹着冰凉的芯子,空气中有一种干燥而清爽的草木气息。
那个在传奇里与国王一起战斗过的精灵,那个在现实中透明而纯澈的水晶一般的灵魂,那个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爱而却仍不自知的人,就半跪在他身边,皱着眉替他割开靴子,有点没好气地为他的伤担着心。
那个他愿意付出所有一切去重温的短短一刻,再也无法回来。
再也无法回来。
第七章
新西兰的夏天终於来临的时候,那群Hobbits 和Orli比所有的人都要兴奋。
他们总是拉帮结伙地一起到海边冲浪,每个人都晒得精黑。每次出镜前,Orli的化妆师都不得不给他上厚厚一层粉,他苦着脸说简直就象戴了一个白垩面具。
Viggo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他觉得冲浪对自己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太有挑战性了一点,他没有勇气和兴趣去做一个四十二岁的初学者,拼了老命要在一块小板子上站稳,然后灌一肚子的海水,四肢散架一般地回家。
周末的时候,他宁可一个人开车出去钓钓鱼,或者和Bean找个清静的酒吧坐坐聊聊。面对Orli 死缠滥打的游说他很轻松地做到了无动于衷。
但是他实在不该低估了Orli那家伙的能力,那小子早就把他算计进去了,早在数月以前。等到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无处可逃。
一月十四号那天晚上,Orli打进电话来,开门见山地说:“ 明天是我生日。Viggo , 你不会忘了答应过什么吧?”
Viggo一下子噎住。他几乎已经完全忘了,他曾经被那小子哄骗得答应要在他生日那天跟他去玩。现在他百分之百地肯定他要让他去玩什么。
“Viggo?” Orli笑着催他回答。
Viggo叹了口气。
“ 行了,不用再说了。不过,我没有冲浪板,也没有救生衣。”
那小子在那头笑得不行,听动静象是抱着电话在床上打了个滚 。
“算你聪明,老家伙。那些东西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明天我们坐Elijia的车去,早上九点来接你。”
Viggo无话可说地挂上了电话,一夜噩梦不断,然后到了第二天他的噩梦终於成真。
下午一点,在和那块小板子搏斗了几个小时以后,Viggo仍然完全没有领略到那种激风波浪的快感,肚子里灌了海水,沮丧,以及挫折。
这时Orli和Elijia一左一右从他身边过去,潇洒地冲上一排巨浪,他们在到达浪尖的时候兴奋地大喊,而Viggo则再一次笨拙地从板子上掉下去,那给别人带来巨大快乐的浪头带给他的是又一个灭顶之灾。
一种忽如其来的烦躁让他觉得如此难受,他抱着板子看见Orli和那几个Hobbits 在水中打闹,玩疯了一般地大笑。从没有哪一刻他这么明显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他们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已经老得玩不动了。
然后他看见Orli丢下那几个人向他游来,那孩子一手拉着板子,另一条瘦而结实的胳膊飞快地划水,整个人灵活得象一条矫健的鱼。
“怎么样,老家伙?”他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甩甩头上的水。
Viggo向他苦笑:“ 你都瞧见了。”
“第一次都是这样的,我看你就快差不多了… …瞧,浪又来了。”
他翻身爬上板子, 招呼Viggo: “上板子啊,Viggo,咱们一块儿上,这次肯定行。”
他栗色的眼睛那么有生气,熠熠放光地看着他,让Viggo觉得没办法拒绝。 他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 他说。
这一次他终於顺利地冲上了浪峰,那种霎时腾空的快感让他觉得心中无比舒畅,他听见Orli在他耳边大声叫唤,差一点就要跟着他一起大喊起来。这时他们跃过了浪峰,开始下降,那种急速失重的感觉是一种带着恐惧和痛苦的巨大兴奋。他觉得所有的血一下子都冲到手脚上去,心脏在徒劳地通通跳,然后忽然间,他觉得控制不住那板子了,就在几乎要到达谷底的时候,可恶的浪头把冲浪板从他脚下抓走,然后又恶作剧般地捞回来,啪地一下,狠狠砸在他左脸上。
… …
回去的路上,Viggo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Hobbits 们还在说笑,Orli坐在他身边,时不时看一看他的脸,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的样子。
Viggo沉默地坐着,觉得自己简直要累垮了,那是一种从心里泛起来的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尽力了,然而限制他的是他无法改变的东西。如果说从前Orli的青春活力让他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很多,那么今天也是同样的东西给了自己当头一棒。
Viggo,你以为你是谁呢?他这样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就象那个孩子说的,你 只不过是个老家伙,不要自不量力地再去做些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事,你玩不起。
他们去看了医生,然后Orli一路送他回家。
“你在生气,Viggo?” 在他掏钥匙的时候,Orli用脚蹭着地面问他。
Viggo很快地回答:“不,怎么会?”
“那刚才一路上你为什么不说话?”
Viggo很假地笑了笑:“啊,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他非常讨厌自己虚伪的语气。他不是不想跟这孩子解释,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有这么沉重的挫折与烦躁,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选择沉默。他希望这孩子能放过他,不要再问。
但是不,Orli过了一会儿,又问 : “在车上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那么笑?”
“我笑了么?” Viggo 本能地回答,“ 我怎么不记得?”
这时门已经打开 , 他边脱鞋边说 : “冰箱里有饮料。我去洗个澡。你自己随便吧。”
Orli笔直地站着,紧紧绷着嘴角,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非常锋利,几乎让他有被看穿了的感觉。他一路走到浴室,感觉Orli 的眼光一直盯在他的背上,让他又是恼火又是尴尬。
他并不习惯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与人分享,即使那人是Orli也一样。这会儿他需要空间,一个完全私人的空间,喜怒哀乐是他自己的,他不愿意有那么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在说:“得了吧,Viggo, 你在撒谎。”
他打开龙头,坐在浴缸沿上等着水满。当他关上水管开始脱衣服的时候,听见砰地一声,大门被人重重关上。
----Orli已经走了。
他脱衣服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半天才又继续下去。
第二天Viggo一如所料地看了Peter许多脸色。
尽管又是冷敷又是擦药,他的脸还是肿得很厉害,一整天他们只能对着他的右半边脸拍摄。Peter的恼火可想而知。
而Orli的态度则是冷淡和严肃。
虽然他工作时间一向认真,但严肃成这样也不多见。在Viggo听来,他即使是在和Hobbits说笑的时候,笑声里也多了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更何况,那孩子几乎不看他,偶然目光相遇,也总是立刻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