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眼珠子转了一圈,受不了自家少爷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写一封信给怜儿公子,每次写来写去不过都是「我很好,你也要保重」之类的话,可是下笔之前的时间可以吃上一顿饭。
其实他觉得写也没用,谁都晓得老天人有多讨厌怜儿公子,信到了家世传不到怜儿公子的手中,真是多此一举。
「怎幺,这幺快又来到杭州,对那泪姬厌倦了吗?」该是无人的窗外传来悦耳的男中音,充满笑谑的语调让人觉得来人定不是什幺光明正大的人物。
转头一望,一个白色的身影挂在窗边,有大半个身子在窗外。这里虽不高,也有两层楼的高度,摔下去还是会受伤的。
「你是慕容家的五公子,慕容月晑!」他只见过他两次,但是慕容家的人不管是那一个一见就会让人永远记在脑海,想忘也忘不了。「原来慕容公子有爬窗的癖好。」
对他出现的方式朱玉棠真是感到莫名其妙到了极点,明明是二楼的窗口,他又不曾知会任何人他到江南的消息,他怎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除非慕容五公子有飞檐走壁的癖好。
唰的一声展开扇子,慕容月晑毫不在意他言语中的讽刺,一双美目从下到上,从头到脚地打量朱玉棠。
「唉!可怜的小家伙,遇上这幺烂的人。」他还挺喜欢那个小东西的,如果能把他摆在房间观赏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不过无情可能不会喜欢就是了,他老觉得让人看着做会不好意思。
「你这是什幺意思?」对他的话就算不明其意也觉得生气。
「没什幺意思,如果你不要你的小东西的话就跟我说一声,死的也没关系,我有保存的方法,反正你也不是挺在乎的……」
「胡说一通。」怜儿他好好的,他怎幺会不要他?他更不可能让怜儿有任何伤害,他们两人要相伴一辈子的。
「不会吧!你心里不会是想着要跟那小东西相处一辈子吧?」慕容月晑一脸很惊讶的样子,可双瞳里还是充满嘲讽的味道。「他可是男人呢!男人跟男人怎幺可能相处一辈子呢?」他活像在唱戏般地念着。
「这是我朱家的事情,不用你来管。」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你们两个人是不可能相伴一辈子的,原因在你,而不在那个小东西,因为你,所以你们不可能相伴一辈子。」他从不多管闲事,他不过是喜欢美丽的东西,心想若是他不要,他就可以接收过来,诚如他刚刚所说,就算是死的也没关系,他有保存的办法。
「月晑……」一个高大的身影窜入屋中,低沉的嗓音充满无奈。他们是出来办事的,结果身边的人儿一转眼就不知去向,找了半天才发现他又来惹别人的火气。「朱公子,抱歉打扰了。」
停了一声,慕容月晑毫无顾忌地伸臂揽住无情的颈子,艳红的双唇就在紧抿的另一对唇瓣前。「事情都办完了吗?」
「办完了。走吧!」
「不要,我要上花街玩。」吻住诱惑他很久的薄唇,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加深这个吻。
「你们两个?」就算自己也常对怜儿这幺做,但是这种在大庭广众之前毫不顾忌的表达方式还是教他吃了一惊。
「就一个吻而已,有什幺值得大惊小怪的?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并不代表别人也不敢。」
说着又亲了无情一下,无情的脸庞虽然涨红无奈,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朱公子,我们虽只见过一次面,但是那时候你怀里的那个少年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很适合你的人,你要懂得好好珍惜。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月晑,少爷跟我家公子,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妻,要白首到老的就只有对方;虽然我不喜欢,但是如果月晑要我在大街上做这些亲密的举动,我都不会反对。因为我们心里清楚,别人的眼光,不会比对方如何看自己来得重要。」无情诚恳地告诉朱玉棠,他明白得晚了一点,但是还是知道了少爷跟月晑当年所指的意思。
简言之,朱玉棠的浪荡不羁仍在社会规范之中。他可以宠一个男人而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以看两个男人相爱一辈子而毫不介意;但是一旦自己成为其中之一时,他就成为最先退却的人。
对他的话,朱玉棠只想起怜儿对他的好,怜儿对他的依赖,还有他跟怜儿之间相处的情形。他没忘记每当两人相对无话时会做的傻事,有时候就算一句话也不说,只有双手交合,依偎在一起发呆,心里头也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别忘了我……
怎幺可能忘了你?
说了就是约定。
他不曾要求相守一辈子,怜儿不曾这样对他要求过。
忘情地一掌挥在身旁的花瓶上,碎了满地的白瓷,透明无色的水渍在木质地板上加深成深褐色。一旁的福禄被吓得满脸苍白,无情叹息,慕容月晑冷哼一声,再次看透他的心思。
怜儿早知道他的怯懦,早明白他没胆子承担,所以才会从来不对他要求,每一次他都只对他说:别忘了我,要永远记得我。
「你啊!难得说这幺多话,却是对一个无药可救的人说。」慕容月晑瞪着无情。
看看仍陷入自己思绪中的朱玉棠,无情拉起他的手。「别这幺说,我们走吧!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没什幺好想的,放眼望去,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顺从无情的话让他拉着手离开,留下的话语也不知朱玉棠是否听进了耳中;倒是福禄还傻傻地望着离去的两人,无法从刚刚见到的那一幕回神,也陷入他留下的话语里头。
***
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心里应该也会有所感触才是,然而怜儿在听见朱玉棠又到了花街晃荡,又买下新的小倌之后心里头却一点动摇也无,接着得知席湘缘怀孕的消息也无法让他产生任何情绪。
接下来还有什幺?
他脑中唯一的疑惑就这幺一个问句,接下来还有什幺?
当现实完全照着自己的预料而行时,会有一种彷佛在做戏的感受,好象一切都不是真的。
「怜儿,进房吧!你在发着烧呢!别再吹风了。」梦轩苦劝披着一件单衣坐在院子石椅上发愣的怜儿。
他已经连续发了三天的高烧了,朱公子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这期间一点消息也无;好不容易等到消息,却是他又在恋袖坊买下新官儿的消息。
怜儿不够好吗?
为什幺他还要买小倌?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哭了,反倒是应该哭泣的怜儿却来笑着安慰他。可是他不想看他的笑,那种笑容他看多了,过去怜儿在恋袖坊面对客人的时候也都是这幺笑着的。
「怜儿……」
「别这样嘛!外头的风舒服,再让我待一会儿就好了,别赶我呵!」轻轻柔柔的声音好似一不注意听就会被风吹跑。
「可是你还发着烧,瞧瞧你,现在连我都可以轻易把你给抱起来了。」不由分说,梦轩赌气地弯身将连十二岁孩子都不如的重量抱起。
「烧总是会退的,快放我下来!」
「不要,回房喝药!你再病下去还得了,看看你,一点肉也没有。」很不争气地泪又流了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哭了多少回,他最气的还是一直无动于衷的怜儿。
清扬的笑声从他怀中发出,低头一看,脸色憔悴还病态的发红的俏脸笑得好不开心。
「好久了,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让人这幺抱着了,真好……」
「怜儿!」很少生气的梦轩真的被他气出火来,不顾一切将他丢在床榻上。「你够了没?你难过我们难道就不难过?你这样我们看在眼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连言亭都哭了。昨天你发烧昏睡的时候是他看顾你的,他一边拧着中子替你拭汗,一边泪水不停的流。因为你不珍惜自己,难过就哭嘛!怕丢脸的话我们陪你一起哭就是了。」才这幺说,眼泪又流得更加厉害了。
怜儿茫然,怔愣着卷起衣袖帮他擦干小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久好久,怜儿空然的双眼才纳入一点点灵魂。「我不难过,我不哭不是因为我怕丢脸,也不是故意忍着;而是我一点也不想哭,眼中没有眼泪可以落下……」他淡淡然地吐出话语,幽幽的语气像个迷路的孩子。「之前看着你哭,我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以前哭得太多了,所以眼睛流不出泪来?心里不想哭,是不是因为我一点也不难过?可是我应该难过的不是吗?说要守候我一辈子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以为自己的心应该会很痛很痛才是,以为就算努力忍着哭泣泪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问题是他的心没有任何感觉,他的眼中也没有泪。
是因为他不难过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他不难过?
听了他的话,梦轩双唇惨白,掉泪的眼睛盛满痛楚。怜儿早已无心,他的心全在朱玉棠的身上,没有灵魂的心灵是不懂得悲伤难过的。
第十章
挥开身边的小倌,再饮一杯烈酒入喉,热辣辣的液体赶入喉中,差点连眼泪都被激出。
他的确在乎怜儿,连日来的荒唐使他看清自己将感情用在别人的身上,除了空虚之外,没有更多的感受。他买了一个小倌,像笼怜儿一样宠他,可是他一下子就厌倦了,就像遇到怜儿之前一样容易厌倦,两个人之间如果没有言语,没有肉体的交缠,就什幺也不剩。
抱着怜儿他可以满足,就算什幺都不做也可感到满足,就像心中本来空了一块的地方被填满一样。
这就是感情吗?如果没有怜儿,他是不是再也无法感受到相同的满足?
「该死的!」用力拋下酒杯,看着酒液溅洒满地。
「你要的不是我。」清宣淡淡瞥他一眼,将地上的碎片捡起。
那天他买下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而且还是最糟糕的替代品,不是替代某个人,只是替代一段时间。
「你又知道我要的是什幺?」为幺他曾经觉得小官是不长知识的?不管是怜儿、红玉还是现在的这一个都该死的明白自己要什幺,别人想什幺。
「我还知道你再不好好珍惜的话一定会失去,如果你不懂得把握恋袖坊的泪姬就一定会失去。连我都没忘记三年前那个拿匕首割自己颈子的美人,救下美人的你自然也不会忘记。」
本来就已经藏在内心的不安听了这番话更加剧烈。
「连我都可以看出来你是在乎他的,承认又怎样?你们这些北方人就是死要面子,喜欢男人又怎样?这里多得是喜欢男人的人,更南一点的地方住在一起成双成对的男人也多的是;就你们北方人最可笑,明明心里喜欢,嘴边还要说什幺违背礼教。你们敢上男妓院就已经是违背礼教,都跨出了这一道界线,再多跨一步又如何?真喜欢他就快点回去,那天你家仆人不是通知你你的妻有身孕了吗?那对泪姬来说一定是个打击吧?」
是啊!怜儿知道湘儿有了孩子之后会有什幺反应?娘必定会因此更为难他。
「还有,你没发现你寄回去的家书一直都没有消息吗?你跟泪姬之间是怎幺样的相处方式我不晓得,我是觉得书信必有来回,只去无回的信件就真该好好注意。」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地颇为良善,居然还将客人往外推。
是娘,一定是娘没让怜儿收到牠的信,那怜儿到现在都还不晓得牠的去向了?
可恶!怜儿会怎幺想?一定会以为他忘记他不要他了吧?
想到这里,眼前就好似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瞳瞧着他,纤栅的手抓着锋利的匕首……
不会的,怜儿不会有事的,牠的怜儿……
也不见他收拾东西,也不曾招呼随行的下人,当清宣发觉眼前的人影消失而叹气的同时,外头也传来马嘶声……走了,希望别再回来……
希望怜袖王爷可以不再怜袖,而是恋袖,深深地恋着他的小官……
发现一滴水珠子落在刚刚溅洒的酒液之中,他没傻到以为屋里头会下雨。
「真是的,没事哭什幺……」说着,鼻子又酸了。
***
「这是什幺?」
病了多天,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好不容易吃过药稍微清醒,朱夫人就拿着一封信跟一杯酒来到他的房里。
一边的席湘缘也瘦了,苗条的身子还看不出肚子隆起的迹象,娇娇弱弱由婢女扶着,过去那一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总会流露不甘、妒忌、同情与不知所措,现在却多了一抹绝望与相对的信心。
「一封信与一杯毒酒。」
「毒酒?」怎幺?他是来到深宫后院了吗?还有毒酒伺候?
朱老夫人身子有些颤抖。她是第一次做这事,她的确是想将这狐狸精除之而后快,但也只是想,只要能将他赶离玉棠身边她就满意了。
可前些天与王爷夫人谈起这事的时候,王爷夫人交给了她这幺一包东西,跟她说光是赶走他是不够的,说玉棠对这狐狸精放下太多的心思,光是赶走他的话,过些日子他还是会被接回来,这种事她看多了。
是啊!王爷的事情谁不晓得,赶走了的侍妾又被接回来,一而再、再而三,永远也解决不了事情。
「毒酒?」席湘缘也惊讶了,她不知道那是毒酒,她以为娘不过是来赶怜儿离开的而已。
「那这信又是什幺?是玉棠要我喝下它的吗?」
「不是,玉棠不知道这事,这信是玉棠写给我,跟我说可以任凭我处置你。」这信也是她自作主张为的,是王爷夫人特地请西席仿玉棠的字迹写出,玉棠根本不知情。
任凭处置?那就是不要他了吧?
美丽的双唇微微一勾,伸手拿起那杯毒酒,毫不犹豫地喝入口中,让朱老夫人想要阻止也没时间。
他怎幺会如此决断?他不怕死吗?
以为一定要千逼万迫他才会喝下那一杯毒酒,结果他竟喝得如此坦然,让她整颗心都战栗起来,不用亲眼看见他死,后悔就开始在心口扩散。
「你……」
「你们在这里做什幺?」红玉刚把怜儿喝完的药碗收拾出去,一回来就看见这等阵仗。
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根本没有人听见他的怒喝,所有的人都看着喝下毒酒的怜儿,为他刚刚毫不犹豫的气魄给吓呆了。
一丝暗色的血痕从怜儿的唇角滑落,因为被病魔折腾而消瘦的手抹开那一丝血渍,美丽的双唇勾起一道曲线。「我以为毒药应该是甜的,结果还是酒的味道……」他喃喃自语着,更多的鲜血自唇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