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总公司的"大头",再怎么大也不过是领人薪水、替人做事的平凡老百姓,除了赚的钱比她多,实际上是和她差不了多少的。
可是现在他是台湾前几大企业的头头,有豪门有阶级有社会知名度的人,在她的观念里根本是活在不同空间里的生物啊。
"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有个年轻的王永庆在追你。"余若薇又想昏倒了。
"我是不知道啊。"史佳呆呆地转过头,看她一眼。***
带小秉去百货公司逛逛、到中正庙去放风筝喂鱼,史佳母子回到家的时候,厨房里已经有铲子和锅子碰撞的声音了。
"回来啦?好不好玩?"妈妈流着汗、带着笑的头探了出来。
"好玩啊!阿嬷你看这些全都是余姐姐给我的!"小秉两只小手抓不下的玩具,用衣服盛着向阿嬷献宝。
"哇!这么多!你可有得玩了。"阿嬷很捧场地跟着欢呼。
"对呀!"小秉一溜烟跑上楼回房间去了。
史佳跟着站在楼梯口。"妈,我去换件衣服就来帮你。"
"你慢慢来不用忙,我已经有个帮手啦!"
厨房门口适时探出另一张脸。
"嗨!"丁鸿钧抓着锅铲跟她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史佳又傻了。
"放假无聊,本来想来找你们玩的。"他说着孩子话。"伯母说你先带小秉出去玩了,我就留下来陪她。"
"阿钧帮我把顶楼被风掀翻的那扇天窗装回来了哩!"
妈妈很高兴,那扇窗子太重,去年被台风刮高原位后,家里就没人动得了。
"你今天穿这样很好看。"他又加了一句,对着史佳的眼是弯弯的笑意、赞叹。
史佳点点头,在脸红之前上楼去,下意识地暗暗打量了自己身上的针织洋装薄外套,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现在丁鸿钧每日的站岗任务已经取消。史佳要他把阳明山到汐止这段长长的路省着去睡觉,有时间再来就好,反正她又不像以前不让他进门,要不电话联络也行;她讨厌看他越来越像猫熊,而且是瘦猫熊的脸。
知道她是在心疼他,丁鸿钧自然是笑着满口答应。
不过他在徐家每天的出席率还是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电话更是三餐加消夜。他出国出差的那几天,徐家的电话线几乎要烧掉。
史佳换好衣服下楼,刚好看见丁鸿钧拎着米酒瓶从厨房里出来。
"就是巷子走出去右转的那家杂货店,没有招牌,你走路的时候留意一点就会看到。"徐老太太跟在后面叮咛着,一抬头看见史佳下来。"让史佳陪你去好了,你一个人绕得迷路反而麻…。"
"妈,你厨房不用留个人帮忙吗?"史佳问。
"不用了,再炒个菜,等着米酒加过炖鸡,就可以开饭了。"
两个人一起出了家门,在巷弄里走着很居家的步伐。
"你没告诉我你是鸿远的总裁。"史佳一开口就倒光了她一整天的心事。
"我还想说夸你漂亮怎么没什么反应哩!"丁鸿钧没很在意,还是开玩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她闷闷地走着,不理他。
"这很严重吗?"丁鸿钧不解地看她。"讲过是个职称而已,跟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很大关联吧?'
"总裁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
"有什么不一样,你说来听听。"
"鸿远是你家开的吧?"
"没错,是我老爸四十年前创立的。"
"现在你差不多算是拥有这个王国。"这句话是肯定句。
"某个角度来说……勉强来说的话……好吧,算是。"
"你的言行举止都是被人注意、被人评断、被人理论、被说闲话的,一个不小心还会牵动到许多人的身家财产,包括你自己的。"史佳一口气说完。"你确定你还要跟我在一起?"
"除了最后那一项,你说的几点也是普通人的生活,不是吗?"他气定神困地。"只要是人,哪一个不被评断被理论被说闲话?"
"可是你不一样,你会有整个社会舆论的压力,别忘了那是来自倚赖你生存的很多很多人。"
"为什么我该有压力?我做错了什么事吗片
是的,他是有压力,有因为史佳而力排众议、来自所有其他人的压力,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果单就伦理道德的观点来说,丁鸿钧认为自己绝对站得住脚。
他也希望史佳谈这段感情的心情跟他一样。
"或许你并不觉得你做错任何事,但是……"
"不是我觉得我没做错事,我是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很严肃地打断她。"真的要比的话,那些世家子弟行事的道德标准没有人比我高的。"
史佳瞬也不瞬地望向丁鸿钧。"对他们来说,女人并不是爱情。"
"正确答案是,他们并不一定知道有爱情这样东西。"丁鸿钧用空出的手梳梳她耳前的发。"多半是欲望,或是利益。"'
"你不是。"
"对,我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他叹气。"不要拿你自己跟那些人、那些事比较好吗?我很知道我人在爱情里。心甘情愿,问心无愧。"
"为什么你能这么坚定?"史佳还是用侧脸对着他。
"为什么不能?"丁鸿钧干脆把她扳过身来,定定地眼睛对眼睛。"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心里不曾有别的声音。"
"你心里的声音?"她听不懂。
"对啊!"他牵着史佳的手去碰他胸口的左侧。"它只会说,我要这个女人、我要好好地爱上这个女人、尽我所能好好地对待她。"
第七章
这天,依照惯例是丁鸿钧的"小秉日"。每逢"小秉日",在徐家吃过晚饭后了叔叔就是小秉的专属玩伴,不管是玩具游戏还是故事书,他都要奉陪到底,小秉的妈可不准来抢的。
史佳手握滑鼠对着荧幕,把她刚刚扫过去的图加工处理,改对比、画质、带出阴影,耳朵被那两个男生精力过剩的乒乒乓乓给塞满,心里也是。电脑前的她眼睛弯弯嘴角弯弯,画出来的人都有一脸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就寝时间到了,当妈妈的还是要站出来扮黑脸,史佳拼命忍住笑盯着男生们失望却还是乖乖听命去刷牙小便,最后是大男生讲了一个不知从哪听来的怪兽故事把小男生给哄得甜甜入睡。
春天的夜晚,湿凉的空气中,史佳被丁鸿钧牵着手到家附近的人工湖边散步。月亮高挂天空,微风轻拂,很有恋人的气氛。
"我们看起来大概跟那些小毛头差不多吧?"史佳笑指着树丛里若隐若现的一对对情侣,回头问丁鸿钧。
"嗯,这样很好啊。"他的回答少了平时的热烈。
史佳站在路灯下检查他的黑眼圈。"我们家的小怪兽把你累坏了?"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斗得过我这个大怪兽!"丁鸿钧装出一副勇猛的样子,可惜没什么说服力。
"最近工作很累?"
这是史佳第一次主动问起他工作的事,这是他们默契中的话题禁地,牵涉到她很不想谈的、他的某项职责,在以往的谈话中都会尽量避过。
丁鸿钧也从来会不得给她压力的。
"嗯……最近我们在准备竞标一块信义计划区的国有地,得标的话,那块地的商机光芒应该可以遮掩掉一桩迟迟无法完成的土地投资案。"
他跟她,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迟了一会儿史佳才接话:"我给了你……很大的困扰吧?"
丁鸿钧略显疲惫的笑脸望着黑黑的天空一阵,才望向她。"有什么困扰呢?我常常会让心里的快乐塞满得看不见烦恼。"
"对那块地,你真的没有任何打算了吗?"
"这世上的商人都知道,投资不可能没有风险,胜败乃兵家常事。最坏的打算是,也许我要花很大的力气重建董事会对我的信心、可能还会让我的资产缩水一点,甚至……但是,可能的话,我还是想要说服你把它卖给我。"
"那为什么……"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史佳感受不到一丁点别有意图或是被要求的压力。
"我说过,没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他耸耸肩,把几十亿的损失说得像在路上掉了十块钱。"我宁可有一天你愿意把原因告诉我,我们一起找到缓冲折衷的解决办法。"
"如果你认识我老公的话,也许你就能了解我的坚持。"
史佳让夜风扬起她的发档,凝视远方的星子,有如看到了往事。
"介意把他介绍给我吗?"
丁鸿钧力持镇定地,小心等待史佳首度愿意暴露她心里最脆弱敏感的角落。
"嗯……"她思考着该从哪里开始讲。"他叫庆云,如果还在的话他现在和我和你同样年纪。庆云是国中老师,教生物的。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也老是被他宠坏,皮得无法无天。"
"他长得怎么样?"丁鸿钧在徐家客厅的相片堆里已经看过了,但他还是想知道史佳眼中的徐庆云是什么样子。
他的问法让她笑了起来。"怎么样?当然是很可爱喽!我都说我老公像米老鼠哩!其实……"史佳伸手去沾了沾桥栏杆上的露水。"你跟他的背影,远远看起来还真是满像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国中同学的大学同学,我去找我同学时遇上的。"她沉浸在回忆里,眼神很梦幻。"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们在他的大学校园里走了整整三圈,话怎么讲也讲不完,要不是我说我要回家吃饭,恐怕连那个晚上都会被讲掉。"
丁鸿钧尝到了心中泛起的一丝酸意,也忆起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那个有着透亮阳光的下午。
"后来呢?"他的声音涩涩的。
"后来就谈恋爱、结婚、有小秉啦。"她说得平常,但眼角眉梢的飘飘然难掩那一段确确实实握在手中的幸福。
"他走之后……你难过了很久吧?"
真是废话!可是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接什么。
"我怎么能不难过?庆云可能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热爱生命、最热爱这个世界的人了。"史佳陷在回忆的激切里。"他想学的、想看的、想做的事还有很多,走的时候要我们好好替他活着、享受这个美丽的世界……"
良久良久,耳畔只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那块地是他买的?"
"嗯。"史佳还没完全平复过来。
"为什么?我是说,那既没有经济价值,你们又不需要……"
"讲到这个地方,我才能一下感觉到你跟庆云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她硬挤出笑意的眼流动着明显的湿意。"不像你说着那些孩子话、傻话的时候……"
史佳说得好像这是种遗憾似的,让丁鸿钧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沉默中,他很尴尬。
倒是史佳先恢复了正常,很深思有条理的口吻:"你亲自去看过那块地了吗?"
"开车绕过。"
"没有真的走近、走进里面去吗?"
"没有。"
"那你并不算认识它。"史佳很严肃地。
丁鸿钧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认识"一块地,在那么理所当然的她的面前,却又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从来没想过"。
"找个时间,我带你去那里走走。"她提议。"真正看到、摸到了,你就会知道庆云和我要保留这块土地的理由。"
***
刚下过小雨,是个灰蒙蒙的大白天,人车都不频繁、匆忙的假日早晨。
史佳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穿太好的衣服出门,丁鸿钧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还是猛摇头。
"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她不以为然地扫过他干净平整的高级Pclo衫、卡其裤和小牛皮休闲鞋。"我家贮藏室好像还有旧的塑胶雨鞋,你要不要将就一下?"
丁鸿钧身上装饰性的休闲装扮是在高尔夫球场上谈生意用的,真要带他去亲近大自然,她很怀疑究竟是他还是他家的洗衣妇会先想把她杀掉?
"真的有这么夸张吗?"他还是挺没办法进入状况。
史佳抬头看看天空,只要不再下雨,他们应该没有打泥巴仗的机会。应该吧?
"好吧,那就走吧。"她的破牛仔裤和女工用的胶鞋踩进他的高级休旅车。
"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丁鸿钧望向她肩上的帆布包,郊游野餐的幻想自动开始发芽。
"望远镜、矿泉水、很多很多的卫生纸。"她很实际地报告着毫不浪漫的内容。
"带这些做什么?"
"必需品。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交通很顺畅,上了市民大道五分钟再下来,往北开过了桥,目标就在望了。
"你对台北市的路况还满熟的嘛。"史佳挺惊奇的,他在车阵里钻进钻出一点也不显生疏,完全是台北市民的开车模样。
"这算是赞美喽?"丁鸿钧自得地笑开,手还是稳稳地操着方向盘。
"是呀!几个月前有个人连街上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哩,进步神速哦!"
"每天要开着车穿越整个台北市,不进步都难。"
淋雨事件之后了鸿钧就失去了对司机的信任,宁可自己披挂上阵融入台湾诡异的交通文化,也不要为了偷那点便利性失去行动自由。
很大的教训哩!
"跟着捷运线走,到红树林站就找地方停车。"史佳熟门熟路地指示着。
远远看来,她领着丁鸿钧走去的地方根本就是块不折不扣的荒地,除了清一色蔓生的植物外,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保留的价值。
靠近看也一样,那些植物看来就像每个热带地区都看得到的杂草;望向荒地的核心,矮矮的灌木丛围绕的除了荒烟和蔓草,了不起再多个恐怖的沼泽,他实在很难有别的联想。
史佳没有在道路的界限停下,让丁鸿钧急急地跟上去拉住。"你要走进去?"
她丢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
"在这边看不是一样吗?不就是大片的荒地而已?"
"丁先生,你知道你买不下来的地差不多在你打算开发的范围的哪个位置吗?"史佳礼貌地询问吉。
"中间啊。"
"那你还迟疑什么?"她不怀好意地笑着拍拍他。"今天就是来看我家那块地的,你忘啦?"
他的确完全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尤其在他的鞋子有一半沉入泥泞中,而且另一半眼看着也要不保的时候。
"嘿!我警告过你了。"史使一把扯住他带离原位,把他救高泥浆灭顶的命运。
"这跟我以往看地的经验完全不同。"他试着替自己说点话。
"所以你知道你为什么买不下来了吧?"
史佳走在前头,尽量把脚踩在草堆上让丁鸿钧跟着,不会再沉下去。
穿过灌木丛之后,要时柳暗花明;柳暗花明的意思不是有什么多了不起的人间仙境般的景色,而是不远处就被人工搭起的简陋竹枝围篱围住,过不去啦!
不用再往前走对丁鸿钧来说就和柳暗花明的心情是不相上下的;他低头检视一下高到脚踝的泥巴印子,心里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