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她才发现自己正保持着这个白痴的少女发呆姿势,手上的工作一点进展也没有,更别提之前动来动去、坐立不安浪费掉的时间。
换言之,从放下丁鸿钧的电话到现在,她一点都没办法恢复原来正常工作的状态。
算了!
放弃挣扎的努力,史佳存档关机,离开座位到浴室里洗脸。
头发乱了,顺便梳一梳。
看起来还是很没精神,要不要去涂个口红?化个淡妆?还是换件衣服?
噢!够了史佳!那个傻瓜只是要帮你送个午饭,你这厢蠢兮兮的在兴奋紧张些什么!
女为悦己者容……
这句话平空冒出脑海,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那次和妈妈谈过之后,史佳心中一向的坚决少了有力的支撑,换上矛盾的摇摆不定。
庆云走了一年多……有一年多那么久吗?她还是清楚地记得他的话、他爱吃的菜、他常哼的歌;小秉玩着爸爸买的玩具,住在爸爸和妈妈一同布置的家里。
柜子里有对陶瓷做的牛夫妻,是交往时属牛的庆云送她的;那时他还叮咛她如果有天不小心弄坏了其中一只,她就要把另一只打破,两只一起埋在土里,让它们永远不分开。
当时她笑他像个孩子似的。
没想到说这些话的几年以后,她一度真的想要将自己打破埋起来,和她亲爱的老公永远不分开。
是不是只有泥塑的幸福才能永远?史佳愣愣地望着柜子里公牛母牛甜蜜依旧的微笑。
每每在午夜梦回让她泪湿枕畔的,那张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的沉稳笑脸,怎么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反倒浮出在她面前时而得意、大半吃瘪,恨不得掏心挖肺给她的那抹正午阳光似炙热的笑?
属于丁鸿钧的笑。
庆云会第一个鼓励她去掌握幸福,他对她的爱从来就不是自私的。
妈妈也是。
但是幸福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们现在过得就不幸福吗?
史佳深爱着妈妈、小秉和死去的庆云,她一点都不担心她有一天会忽略、遗忘甚至离开他们,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
但是她也知道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的存在让她少了很多筹码。
筹码、条件、环境的成全,世人所谓的幸福。
在他们平静的生活里,能不能不要有这些变数?
"You are my sunshine……"门外的歌声传来,史佳怀着满腹疑问去开门。
"希望我没有太迟,你饿了吗?"丁鸿钧有利地开门见山,笑容和那个用来当形容词的大太阳一起进门。
"还好。"她带他进厨房,张罗着碗筷。
他们在餐桌旁坐下来分享外卖的饭菜,像这城市里任何一对普通平凡的小夫妻,交换着像"达糖醋鲤鱼烧得不错"、"今天天气很好"这类家常的对话。
饭后,史佳收了碗盘去洗,丁鸿钧跟过去帮她擦干。
他很高兴自己的心脏够强到在异于平常的快速跳动下撑着吃完整顿饭而没有直告阵亡。
手上拿着抹布和盘子,近身嗅着身边佳人纯女性的幽香,丁鸿钧想让心跳缓一级的努力仍在失败中,甚至是变本加厉,在她的手贴着越过他去拿另一边的菜瓜市时。
"你帮报纸画的插图……是什么文章用的?"他极需一些事来转移他纯男性的注意力,比如说交谈。
"一些很天真的故事,星座爱情、网络邂逅什么的。"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这些故事。"
"谈不上喜不喜欢,为了工作看的,看过笑笑就忘了,我只要能抓到作者不太实在又几乎都差不多的描述,交给他们一个迷糊的美少女或是忧郁的美少男就行了。"
"听起来很可爱。"丁鸿钧作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童话。"
三十几岁还有少女气质的人不多了,他眼前就有一个。
"请不要以貌取人。"史佳抬起头来,嗔了就在身侧的他一眼。"我就不相信你会把王子和公主一定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的童话故事当真,三十二岁的丁"小朋友'。"
"王子千辛万苦才找到公主,怎么还不能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丁鸿钧一语双关地在抱不平,留意着她的反应。
"也许是他认错人,找到的根本就不是公主。"史佳塞给他一个湿漉漉的盘子,低着头,手里忙着,不看他。
"只要是王子喜欢的人,就是他的公主。"他的头也低下,盯住她。
"别人不见得也这么想。"她硬是不肯把视线往这边移。
"别人怎么想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丁鸿钧只好伸出手轻握住史佳小小的尖下巴,强迫她看着他。"对王子来说,公主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
水盈盈的目光对着他,荡漾着千言万语。
"这世界并不是只有我跟你两个人。"她幽幽地吐露。
"但喜欢的感觉却只在我们两人身上,对彼此。"
他大胆地臆测她的想法,却没有等到他以为她会出现的反驳。
如果他依照惯有的保守拘谨说法,那句话该是"我却只对你有喜欢的感觉",那么或许他就会错过这一刻突如其来的狂喜。
"你对我的感觉并不下于我对你,对吗?"兴高采烈却又不敢肯定,丁鸿钧握住史佳双肩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是一抹顽皮的光芒。
"感觉有什么用?世界并不是这么简单。"
他希望他没有听错,史佳用的口气像极了在撒娇抱怨的小女人。
而且她间接承认了,她对他也是有感觉的,不再是顽强抗拒。
"如果我说,拥有你的爱我就能打败全世界,是不是很像卡通影片里面的小男孩?"
丁鸿钧咧开嘴笑,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似的稚气。
"早叫你回去多看点电视。"史佳也笑,娇羞的眸子轻轻扫过,浅浅地抿起嘴。"现在很多大人也会说跟你一样没什么可信度的傻话。"
"没什么可信度的怪话?嗯?"
他提高音调,扬起眉,收紧不知何时箝住她纤腰的手臂,对她轻视他认真情话的态度有些不满。
"电视里的人说的还比你精采一点。"她不怕死地继续持虎须。
丁鸿钧认真考虑了一下,是要狠狠地吻住她,还是一掌把她捏死?
他选择了前者。
苦苦压抑的欲望如脱缰野马,没有任何阻拦的,只能任凭两颗在空中交缠多时的心将无法言喻的柔情化为交缠的津液,席卷吞噬一切。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两人粗重的呼吸在近距离内相应和着,交错中气氛升高成暧昧的温度。
"我很想说我会说到做到,但是听起来好像还是没什么可信度。"大拇指轻抚过她红扑扑的脸颊,丁鸿钧用眼睛对她笑着。
"这时候我应该无论如何都会相信你、跟你在一起。"史佳笑回去。
"你会这样说吗?"
"我不会。"一点都不迟疑。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回答,他还是难掩神色中的受伤。
"我从来不轻易相信人,你必须自己来说服我。"史佳又加了一句。
他的讶异只存在了几秒,然后是得意又别有深意的微笑。
"我喜欢有挑战性的事物。"
"不要把事情想得、说得这么容易好吗?"她敛起眉,警告他。"我还是很想叫你回去好好想想,我和你之间的爱情并不容易生存。"
"要我说几次都行,我想过了,比考虑任何一件案子都仔细地想过了。"丁鸿钧撩起她垂在肩上的发丝,缠绕着玩。"没有什么事会比在人生中错过你来得严重。"
史佳抓下他的手指,握在手里贴近脸庞,晶亮的眼神直勾勾地与他相触、就是不说话。
"怎么了?"他有点慌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手没有放开。"我想我很需要被说服,像我这样的三十二岁女人还有机会重头开始,经历爱情。"
丁鸿钧的手反握住她,一个用力将她拉近,观后在她耳边轻啄:
"我一定会说服你的,相信我。"
***
星期天,史佳带小秉去吃麦当劳,顺便把余若薇约出来在同一个地方嗑牙咬耳朵。
辞职的事至今在史佳心里都还是余波荡漾,想到要见若薇她就直觉地把耳朵清干净等着骂挨,在这之前还乖乖地掏出钞票点好超疸全餐用来朝贡。
看史佳一脸的戒慎恐惧,余若薇唯一的反应是觉得很好笑。"你没有欠我三千万,可以不用那么卑微。"她豪气干云地拍拍史佳的肩,拍得史佳从心里开始发毛。然后一派自然地坐下,先从包包里挖出大批库存的儿童餐玩具犒赏爱吃麦当劳的同好小朋友小秉,成功地换来几声很识相的拍马屁:"余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漂亮姐姐!"
"余姐姐"当然是余若薇规定的,虽然身份是小秉他老妈的高中同学,在她余姑娘出阁之前"阿姨"以上的封号还轮不到她,谢谢合作。
小秉一边专心玩玩具去,她才回来看那个还在战战兢兢的史佳。
"你的罪恶感真是超乎我想像的深重。"余若薇摇摇头,拿起薯条开始吃。
"你真的……这么简单就放过我啦?"以史佳对她十几年的认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骂都骂过了,惩罚你我又不会多长一块肉,干嘛浪费时间力气?"余若薇啃着汉堡回她。"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凶神恶煞啊?"
史佳不敢说话。
"喂!你够喽!不说话是默认的意思耶!"
"我是在默认啊。"
"你真的是欠揍!"余若薇用力捶了她一下。"这样高兴了吧?"
"嗯,好多了。比较不会觉得好像什么事情没做一样。"史佳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余若薇看了又去捶她一下。
她们两个老同学聚在一起,就是该这样胡打瞎闹没个正经。
"你啊!其实早跟我把事情说清楚,也就不用自己在那里七上八下的,像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对不起我的事。"
"说清楚什么事?"史佳听不懂,不就是突然从工作岗位上落跑吗?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若薇还骂她是高中时代每次补习只补半学期就偷懒不肯去的老毛病又犯了。
故意耍赖耍得这么明显,还有什么细节好解释的?
"说你不干了的真正原因啊。"余若薇慢条斯理地喝口可乐。"我就觉得你这尽责的母亲、媳妇加一家之主的形象,和一通电话告诉我你累了、你不干了的高中女生口气,怎么样也搭不起来。后来才懂了。被那样条件的男人盯上,认识你十几年了,你那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对人情事故不知变通的脑袋,我还会不知道吗?没问题,我可以理解你心里的矛盾。"
"等等等等……"史佳闻到了八卦的气息。"什么叫"那样条件的男人'?你见过什么人了?"
余若薇从上回在电话里臭骂过她之后就没再联络,史佳心怀愧疚,也不敢再去打扰。整个辞职事件都是"余主任"去搞定,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来龙去脉。
"他对你真有心,竟真的把你人事资料上的项目一条一条查出来。虽然只是指挥下属的一个动作,可你知道他们那种人一点点心思都很值钱的吗?"余若薇叹口气摇摇头,很陶醉在她设想的故事里。"我觉得你好像灰姑娘哦。"
史佳非常想昏倒,虽然她老友的幻想已经八九不离十。
"你先招认,到底是怎么知道有这个人的?"
在若薇面前刻意否认、隐瞒什么都算侮辱她们的友谊,史佳才不多花这力气;她对了鸿钧究竟做过什么比较有兴趣。
"子公司一个小小的夜班职员离职,让人力资源室主任被叫去总公司问话,我会笨到以为这很合理吗?"余若薇啧啧有声。"就那个大头嘛!没想到一个短短的颁奖典礼也会冒出这么教人意外的火花,你们不会是一见面就看对眼了吧?"
"他把你叫去问话?是不是问有关土地什么的?"来不及交代他们前后的交集,史佳先关心他究竟是用什么心态在调查她。
"什么土地?他只是威胁我供出你的身份。你到底是怎么变这么重要的?"余若薇被问得一头雾水。
"所以他那时候并不知道我跟那笔土地的关系喽……"史佳自言自语着。
不知道为什么,确定了这件事让她心里某个地方有了云开日出的感觉,好像先前都是蒙着阴影似的。
"究竟什么土地、什么关系?还有,你突然不想要这个工作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余若薇用力把她摇回神。"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我最讨厌事请听到一半被悬在半空中了。"
史佳老老实实地从值大夜班时接丁鸿钧的电话开始讲起,到他出现在那场颁奖典礼、之后共度的那个下午,原以为可以不再见面却又因为土地的事情被牵扯上,连他每天的站岗、表白都一字不漏地呈报上去。
"难怪……"余若薇伸个懒腰,脸上的表情是听完故事后的放松和"原来如此"。"你们两个是注定好的了,这样的缘份别人想要都要不到哩。"
"怎么连你都变得那么天真?"
这么轻易就获得好友的支持,史佳没有欣喜的神色,反倒挂上整片哀怨。
"这是爱情,爱情耶!"余若薇戳她。"你看过谁像在谈国家大事一样严肃地谈恋爱?你脑子里可以留个空间,不要什么都评断是非对错风险好吗?"
"恐怕很难。"史佳扁嘴。
"男未婚女未嫁,互相看对眼又没别人反对,我就不知道你在龟毛什么。"余若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没人反对?搞不好只是还没出现而且。"
"台湾现在手上掌握的钱比他多的人十只指头算还有剩耶!他想做的事谁敢反对啊?"
"事情比你想像的复杂多了,有妈妈有小秉有庆云还有那块地……他说的任何一句情话我都要用不同角度解读好久,你知道吗?"
"我真的会被你打败!"余若薇抚着额头大叫。"怎么会有人龟毛到这么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啊?事情真那么困难,要不你就继续拒绝他嘛!至少你心里只想着不要不要会简单一点。"
"我也没办法……现在想说不要我都觉得很难过了……"史佳还是扁嘴,低垂着眼,绞着手指。
"我就说吧!你自己早陷进去了。"余若薇乐得。"这个大总裁真是好样儿的,这种融化厚厚城墙的决心耐力,我欣赏……"
"你刚刚叫他什么?"史佳狐疑地抬起头。
"大总裁啊!"
"你跟我谈的是同一个人吗?"她再确认。
"应该是吧?"余若薇搞不懂她干嘛突然这么问。"把我叫去问话的,鸿远集团的总裁丁鸿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