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佳一直跟在一边,但一直没出声。
临到丁鸿钧要出门了,他盯住她,说:"你送我一下,好吗?"
史佳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
雨已经停了,月亮高挂在潮湿的空气中,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漫步在静谧的巷弄卫,史佳突然打破沉默:"谢谢你。"
"唔……你肯说话啦?"丁鸿钧轻松地笑开。"为什么谢我?"
"小秉已经很久没有跟什么人玩得这么开心了。"她望着前面的路,没看他。"看不出你们这种整天穿着西装、一赚几百万的人也挺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嘛。"
"说我弟弟是我带大的你大概不会相信。"他很高兴自己总算不是个老做错事的傻瓜了。"而且那一点也不难,小秉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很聪明,也很懂事,你把他教得很好。"
"不用称赞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她并没有很得意。"那套益智游戏是小秉他爸爸生病之前买来的。那时候小秉才四岁多,他直说要提早启发儿子的智慧。"史佳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之后就再也没人能教小秉玩了。"
"你先生……是因为什么过世的?"
"中华民国的国病。"她耸耸肩。
"肝病?"
"嗯,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末期,庆云只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
"然后,你就一肩扛下了家计?"
"你都知道的,不是吗?"史佳侧过头看他一眼。"说老实话,你们公司给的薪水还真的不错。"
丁鸿钧大笑了起来,史佳也勾起嘴角。
气氛很融洽,他们有好一会儿都不想多说话。
"虽然说谢谢,但我还是不会卖地。"笑过之后,史佳又恢复正经。
"我知道。"丁鸿钧很平和地接受。虽动工的压力在即,但,那还可以再想办法。"介意我问你原因吗?"
"你手上标明'徐太太'的那个档案里没写?"史佳开始踢起脚下的石头。
"别说得那么讽刺好吗?"他的声音颇无奈。"白纸黑字是写得很清楚,很诡异的机缘,我却很庆幸因此而能找到你,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真正的理由,不是用来把我们公司代表扫地出门的那种。"
"你在找我?"史佳抬头,问话完全偏离主题,晶亮的眼里闪烁着掩不住的一丝雀跃。
这是……女人都有的虚荣心吧?她告诉自己。
"用你登录的个人资料找你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几百倍,连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余主任又死都不肯说……她都没告诉你吗?"
"她只骂我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余若薇把她吼得耳膜都快破了,但是公司对她有什么反应、做出什么处置,她却一个字也没对史佳提,完全一个人扛了下来。
"你的确是离职得太突然……"丁鸿钧疑惑的表情又冒了出来。
"不要再问了,"史佳警告他。"我不想再解释第二遍。你刚问我什么来着?不卖地的理由是吗?"
"没错。"
"我先生生前说过,这块地不能卖。"她比看着稿子念还要统一流利。
"这跟你之前对其他人讲的没什么两样啊。"
"对,可是你们都听不懂。"
"这就是你不卖地的全部理由了吗?"他只好换个方式问。
"废话!不然还会有什么?!"要不是跟他算是有一点点交情,她才懒得扯这么多。"我老公死前不想卖这块地,我不能让他死后不安心,这样你该懂了吧?"
看这样子,她已经随时准备好要拂袖而去,如果他还继续对这个话题死缠烂打下去的话。
"谈谈你的工作吧,怎么会开始画插画的?"他还想和她多谈一点、多知道一点她的事。
不逼她卖地,史佳的态度就不会那么紧绷。"我老公在的时候就在画了,只是不积极。我在学校里学的是美工,偶尔会投投稿。"
"为兴趣画和为工作画感觉是不一样的吧?"
"很不一样。"她偏着头想。"赶稿跟悠哉地画心情就很不一样,画的case不一样,想的当然也不一样。"
case也变过了?为什么?"
"以前我只画给小孩看的书,现在就什么都画。没办法,为了生活嘛……"史佳闲扯着,眼神扫到他的时候忽然脑筋一转想起了什么--"先生,你问得太详细喽!难不成你也对画画有兴趣?"
"我不是对画有兴趣。"他含笑,也不多说,只是看着她。
"那……那是对什么有兴趣?"她被他看得脸开始发热,硬是抽离视线去研究地上的水洼。
"你……"
史佳猛一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他益发炽烈的眼光。她甩甩头,要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像着脑部受了重创的人那样看丁鸿钧。
"是你说错还是我听错?你要不要再说一次?"
"我说我对你很有兴趣。"他刻意加强了语气。
"等等等等等等……"史佳按着发疼的脑袋,拼命想弄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今天来找我买地?"
"是的。"
"你知道我年纪很大、结过婚,只是老公已经过世?"
"对。"
年纪很大那一点还有待商榷。
"你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小秉,你跟他玩得很高兴的那个?"
"清楚得很。"
"我跟我婆婆和儿子住在一起,而且打算一辈子这样下去,这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一问一答到这里,丁鸿钧总算听懂她在问什么了。
"好,那你刚刚说你对什么有兴趣?"
"你。"
史佳叫了出来:"你疯了吗?"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
"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就是我疯了?"她抓狂的样子,他觉得很好玩。
"你结过好吗?"史佳,不要慌,你还是有办法敲醒这个傻子的。
"没有。"
"你结婚之后,生得出小孩吧?"她已经不管这句话是文雅还是粗鲁,反正清楚表达意思最重要。
"应该没问题。"丁鸿钧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
"那你在找对象上有遇到很大的困难吗?"
"目前没有。"
"那,"请注意,史佳要做结论了。"你这样一个有钱、有长相、没结婚、没生病、没问题的男人,干嘛没事要跟一个有婆婆小孩要养、一把年纪的老女人开这么大的玩笑?"
"谁在跟你开玩笑?"他轻笑着,一把抓住还在懊恼中的她,拉近距离。"我是认真的。"
"我不相信。"她戒慎地,从他抓着她的手看到他近在眼前、且越来越近的脸庞。"你靠我那么近做什么?"
"嘘……安静,我要向你证明一件事……"
湿凉的夜风扬起她的发丝,包覆住火热的双唇,辗转流连在另一方温润时的浓情蜜意,绵密温存、恋恋不舍,而后绅士般地告退。
史佳呆望着他,她的唇上还留着他的温度。
"为什么?"她能完整发音讲完的,就只这三个字。
"让你知道我一整个晚上都想做这件事,或许你就会相信--我对你有兴趣。"丁鸿钧不厌其烦地再强调一次:"没有疯、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怎么会这样?在见识过她凶恶的模样、明白她的身家背景之后,这样条件的男人怎么还会讲出这样的话?
史佳看着他,很久很久以后,说:"我要回去了。"
"那……我对你说的话……"
他窘在那里。
他算是在跟她表白耶!怎么她就要回去了?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史佳面色凝重地告诉他,然后兀自转身离开。
关上家门,整个身体靠在门板上,她才终于敢吁出一口大气。
抚着胸口,感受着以极速飞奔的心跳,史佳安慰自己说,那个男人回去把事情想清楚就不会再来扰乱她的生活了。
万一他想清楚了还是再出现怎么办?
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啦。
她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窝里,努力睡着。车发动的噗噗响声,轻易遮去了心底渴望的声音。
第五章
清晨六点二十五分,闹钟响起。
史佳撑开一只眼睛,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上伸,准确无误地让噪音停止,同一瞬间,手已经缩回被窝里同样的位置,室内再度恢复平静。
五分钟后,史佳翻开棉被,一跃而起。
往套房里的浴室晃去,她的步履还不是很稳,眼睛也迷迷蒙蒙的,耳朵倒是很灵光地听到隔壁的小秉稀沥哗啦在洗脸刷牙的声音;他这一点是遗传到他老爸,些微声响就可以清醒,全家上下只要有一个闹钟,放在哪里都不成问题。换成是史佳,要不是碍于自己身为老妈的身份,地震打雷都甭想把她叫醒。
梳洗过后,史佳总算振奋起精神,眼睛也睁得开了。敲门问完还在穿制服的小秉早餐想吃什么,下楼、拿钥匙、准备出门;开门前先把信箱里的报纸抽出来放回客厅桌上,还记得把小秉的国语日报摊开放在上头,史佳这才按下内锁、拉开门、踏出脚步。
一、二、三,她在心里默数完,向右看。不出所料,接下来她得抑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嗨,早啊。"丁鸿钧的大笑脸在那里,天下太平、神清气爽、吃得饱睡得好的一张笑睑,连发型都光洁整齐,精神得让人生气。
每次她都会直接想到--太阳不用出来了,有他就够了。
是的,"每次",三个多礼拜来她每天翻白眼但还是每天见到他,像广告里的男模特儿一样站在顶级房车前恭迎她。最近史佳决定压制这种反射动作,否则这样翻白眼下去迟早有一天她的眼睛会扭到。
那回在她家吃过晚饭后,史佳要他回去好好想想的结果,就是从隔天开始每天早上某人固定地守候在她出门买早餐的路上,陪她走这来回短短十分钟的路程。
这个人是铁打的吗?第一个早晨史佳这样想,对这个前一天才被淋成落汤鸡在外头吹风。也不是多早回家的男人,暗自佩服着。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还是不能给好脸色。那天她冷冷地走完十分钟买回早餐,丁鸿钧也不多话,打完招呼后就静静地跟着,陪她到了家就道再见自行离去。
天知道她的心早就翻腾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惊慌又无措。她记得那天吃早餐的时候,小秉还问她:妈妈,你怎么一直伸手舀豆浆又不舀起来啊?
而这一次,史佳选择忽视他,径自往家附近的早餐街走。
没错,忽视,这是她想到的新招。
冷眼相待、恶言相向经实验证明没用,跟他讲道理换来一句"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提早出门的计划因为她个人的睡眠因素完全失败,拳打脚踢在她审慎考量后觉得在他们这种民风淳朴的小社区不宜使用……百般思索后,她只好选择忽视。
忽视他那甚有感染力的笑脸、忽视他的嘘寒问暖、忽视他热天遮荫雨天撑伞的绅士行径、忽视他对人事纠葛的工作偶发的感性、忽视他有意无意的挑动、不期然交会的眼眸里流动的款款柔情……
忽视,他。
却一点也无法忽视自己以一天十分钟的速度快速向下沉沦的心。
她听进去、看进去,也都感觉到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今天我爸难得这么晚去晨跑,和我一起出门。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老是一早就不见人影,我说我在追一个女孩子,得每天去站岗。"
丁鸿钧说着,用平平的语气,好像提到今天天气很好那样,只是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史佳一个闪神踩空了柏油路面的凹洞,身子才一点不平衡,就被稳稳地拉住。
"小心!"她离跌倒还很远呢。
"谢谢。"史佳把话含在嘴里,很小声。
他没再出声音,她疑惑又小心地把头稍稍往那侧偏过去。
他笑得像小秉在学校拿到奖状一样。
史佳闷闷地转回头,忽视,不要忘了,忽视。
"说真的,一直到最近我才有点懂得追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在听,就这么清谈似地抒发下去:"我有一个浪漫的老弟,他常常让我很惊讶原来感情可以这么外放露骨、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发挥这么大的潜力。"
她看起来像在专心走路。
"我现在才知道,真的喜欢上了,那种想见一面、甚至只是想靠近一点的欲望之强烈,会让很多的不可能都变得很轻易。"
史佳始终不语。
他们初见面的那个下午,也有似曾相识的画面。在对方都还只算是半个陌生人的时候,他们大声地交谈、欢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非得苦苦压抑所有的爱嗔怨怒,只为了不让事情更糟。
她知道这年头已经不流行贞节牌坊,但也不会天真的相信王子会喜欢上决意陪伴老母幼子的寡妇;就算是真的喜欢好了,他又能承诺什么?
早餐街到了,史佳买了家里每个人想吃的东西。
"你多买了一杯豆浆哩。"丁鸿钧一直在一边看着,出声提醒她。
她只是从老板手里接过早餐,把多的那杯豆浆插了吸管递给他;那么大早赶来应该是空着肚子的吧?她想。
还是没说话,按着原路走回去。
"谢谢你请我喝豆浆,我去上班了,再见。"丁鸿钧像往常一样,在她家门口有礼地道别。
"你打算跟我跟到什么时候?"站在家门口的史佳开口问。
"我也不知道。"他耸肩。"也许有一天,我睁开眼睛不会有想见你的冲动、不看见你买了早餐我去工作不会觉得怪怪的,你就不会在早晨的门口遇见我。"
她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说:"不过我比较希望的是有一天,我能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分享你的生活,不管人在何时、何地。"
"这些话去向任何一个年轻女孩说,她都会很感动的。"但不是她。
丁鸿钧摇摇头。"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相信,但不是在一个打算一辈子陪伴自己最爱的亲人的女人身上。"史佳平静无波的坚持。"我一直没有问你,那天叫你回去想想怎么会想成这种结果?"
"这并不是需要思考很久的事。如果你眼前站着这一生唯一一个让你心动的人,你会决定远离他吗?"
换成史佳摇头,进门去了。
她眼前的,不是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却也是让她心动的人啊。
但是他的存在对妈妈、对小秉,或是妈妈和小秉对他来说,又是什么样矛盾的角色?
她又能决定什么?
餐桌上,史佳失神地咬着馒头。
"妈妈,你吃好慢哦。"小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在旁边催着要上学了。
"哪有好慢?"她几大口把馒头吞掉,再喝豆浆冲下去。"好了,妈妈吃饱了,你去拿安全帽,我们去上学啦!"
史佳抓起钥匙就要出门,一直在一旁安静吃早餐看报纸的妈妈突然出声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