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高踞于凤驾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一身的黑色和明黄色,好似老乌鸦般让人嫌弃。
“俗不可耐。”年轻的皇太后沉不住气首先发难。
“玉华。”太皇太后唤着皇太后闺名。“看来今日注定失败,咱们就认了吧,一切都是天命。”
思及自己又再一次地运用地位赋予的权力,干涉博穆的婚事,太皇太后不免感叹为皇太后立下了坏榜样。
近日虽然正值炎炎夏日,身边当值伺候的人与进宫拜见的百官命妇,无不汗出如浆,反观她却总觉一股寒意沁肌入骨甩脱不去,想来大去之日不远矣。
轻声一叹,太皇太后暗中数算着送别的亲人,远在盛京有皇太极与他的皇后——大玉儿的姑姑——还有宸妃以及其他几个大妃、皇子。近在北京有她的亲生子顺治皇帝、多尔衮,和几个早夭的孙儿。
顿时,一阵浓烈的苦涩袭上心头,令她的神魂飘飘飞出冰冷的慈宁宫、紫禁城,回到了幼时策马驱羊,放鹰追猎的草原。在那儿除了一望无际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再没有别的了。
做作的娇笑声打断了太皇太后的伤怀,无奈地将视线移向座下的几个大妞。她们每一个的家庭背景,皆出自八旗下主事当家门下,绝对匹配得上一个和硕亲王。若是十三岁的博穆,他可能认为谁都可以,只要有张漂亮脸蛋,其余的他不在乎。而这几位在外表上绝对称得上绝色。
可惜他早非吴下阿蒙,懂得欣赏内涵,此次的婚配不再只是为了求嗣,也为求一贤妻相伴终老。
这个小小的心愿在皇室贵族中,是天大的奢望。每一个人虽然权力在握,但充其量也不过是政局中的一颗棋子,进退的命运掌控在当权者手中,身不由己呀!
“太皇太后,可要她们先行跪安,好图个清静与宝吟见面?真格想来,这好歹也算是家人团聚,实不宜外人在场。”皇太后建议,恨不得将这群活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年轻姑娘赶下十八层地狱,来了眼不见为净。
自沉思中回神,太皇太后仅打量了一眼,便知发生何事。
身处深宫内苑,又是正值狼虎之年,皇太后的心情她感同身受,毕竟她亦是这么熬了过来,个中滋味不是当事者无法体会。
“罢了,多几个不多,就让她们去喳呼热热场面也好。慈宁宫平日太过冷清,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呢。”太皇太后道。
身为后宫掌权第二顺位的女人,皇太后自是无话可说,而且撇开后宫的称谓身分,她们仍有姑婆与孙甥女之分,长幼有序也无法僭越。
“玉华,别在这等小事上与她们斤斤计较,会显得小家子气,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不该如此。”太皇太后借机会教导。
“臣妾谨道教诲。”皇太后虚心受教。
“花些心思在几个托养格格身上吧,有事可做比较不会想东想西。”
清朝若是近亲中有一晷欢贴心的男孩、女孩,可以领进宫中抚育,或是后宫妃嫔所出亦可,前者多是为娘家锦上添花,未来若抚育的后妃得宠地位,将可以攀上位高权重之地位;而后者是地位卑下或不得圣意的嫔妃,为保所出子女的未来,将孩子托养给皇后或更高位的女人。
看似金碧辉煌、人人称羡的宫廷生活,却有着许多女人的血泪、怨念、哀伤、血腥全掩盖在其下,令人不忍卒睹。
即使已晋升至皇太后高位,但是她的生活却仍是孤独、哀怨,令人失望。
要在这权力中心生存下去而不致疯狂,惟一要诀便只有“忍”字,忍得至善至美,忍得海阔天空。
未来的日子仍长久,还有得煎熬。
“宝吟格格、明亭香姑娘在宫外求见。”候在外的太监跪禀。
似乎是寒冬在一瞬间取代了盛夏,原本嘈杂不休的女人们顿时成了哑巴,终于晓得顾及形象,纷纷站立如松般笔直。她们的意图已是司马昭之心。
绝对要将明亭香给比下去。
暗自嘲笑这些女子,两位太后端住了架子,准备上一场呕心泣血的大戏,非把满地铺满芳心碎片不可。
“宣进。”太皇太后下令。
宫外太监扯开了嗓门,以细而尖的声音宏亮大吼:“太皇太后有令,宣宝吟格格、明姑娘晋见。”
宫里的轿子于辰时派至襄亲王府前,明亭香不敢心底直呼来早了,脸上缜定的表情几乎跌碎在地上。
两顶轿子停在朱门前的意义,毋需宦官宣旨便可知——她也得进宫。
伴随进宫的主意早已打定,但是原先设定的身份是伴护,跟在轿子旁进宫门。却没料到宫中会慎重其事派轿迎接,明黄色的宫轿除皇室成员外,惟有有功于朝廷者方有此殊荣,倒令她受之惶恐。
经宫中之人再三保证,始提心吊胆地坐入其中,在轿夫平稳速健的脚步下,几难觉察任何不适的摇晃,一路向宫门前进。
宝吟只当今天一趟是入宫探险,如往常一般活泼开心,像匹小马蹦蹦跳跳静不下来,即使两顶轿子相距二十步之遥,她透过小窗观看北京城街景的惊呼声仍是清晰可闻。
与她长年在战区看见的荒漠、草原相比,京城的繁华在六岁女娃的眼中,可比天堂,未曾见过的玩意儿,未曾尝过的小点零嘴,那股跃跃欲试的热情,让人跟着兴奋起来。
明亭香几乎忘了进宫面见太皇太后的紧张,几乎。
她并不冀望太皇太后会认识有如芝麻蒜皮分量的她。每年只有在圣寿节——太皇太后生日时进宫拜寿,且是夹在一群同级人家闺女之中,排在最后的几列,只差几步就置身慈宁宫外。
今日蒙思召儿,肯定昨日润祥公公定有所误会,评断她有乌鸦变凤凰的企图。这是事实,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穷此一生高攀不上,却也不容许有人借此大作文章,干扰博穆与宝吟的生活。
立于慈宁宫外,明亭香的身子冷了大半,决心亦一点一滴瓦解中。她是太过于逞强了,想自己见过的场面及人物寥寥可数,怎敌得过这些当权者呢?在等待宣见的时候,她直想拉着宝吟的小手道出皇宫,回到襄王府去自欺欺人。“姨,不舒服吗?咱们回家去吧。”
宝吟似是窥知了她内心深处的愿望,说出此刻她欲掉头离去的冲动。
但是她怎么能连个稚儿的气度都比不上?明亭香甩开蛰伏于内心黑暗的畏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宫门执事大呼宣见的当儿,明亭香令宝吟行于前方领头,依礼她是属于卑下的一方,不该僭越身份上的樊篱。但是宝吟不依,硬是牵住她的手两人齐头并进,一路行来令她心神不宁,生怕随时有人以此借口将她打入大牢论罪处置。
深宫中不论主仆尊卑!皆讲究仪礼排场,就怕人不知道,硬撑足面子好在外人面前显显威风,过足瘾头。
明亭香战战兢兢,怕一个失神,自己跌入了万丈深渊没话说,若是牵连了博穆一家,她可是千古大罪人。
“孙儿宝吟叩请太皇太后圣安,太后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几句话早被耳提面命倒背如流,宝吟只是照本宣科,并不困难。
“奴才明亭香恭叩二位太后圣安并请罪。”明亭香没有封诰,只得自称奴才。
一瞬间慈宁宫中静无声息,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没有等人来论罪便自请处分,表明己身的诚意,可以将注意力全集中到她身上,而不会伤及无辜。
“平身。”太皇太后在一阵寂静之后,终于开了金口。
宝吟忙不迭地起身,但见明亭香仍跪着不起,慌忙地又跪了下来。
“起来吧,光瞧着你们的脑勺能说什么!要降罪之前,也得瞧瞧你长得是贺是扁。”
心疼宝吟磕痛了膝盖,太皇太后爱屋及乌地用了缓兵之计。
至此明亭香明白若执意不起会惹得二位太后反感,亦拖累了宝吟,始扶起了这个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小丫头,自跪姿换成站姿。
宝吟身着石榴红的长袍,裙摆处绣上吉祥的石榴花与吉榴果,是明亭香日夜赶工的成果,想在祖孙第一次会面,在老人家的印象加分;并且连夜调香,将坎肩与长袍染上香气,只要风儿轻轻一吹,便能带起一阵香风沁人心脾。
为了不喧宾夺主,明亭香挑选了件鹅黄色长袍与同色坎肩,不加以华丽的绣饰,仅有几朵云纹在朴实的布面上,于行走时,裙摆翻动令云朵栩栩如真。
而且两人舍弃插上华丽富贵的簪饰,仅以带穗拉翅冠于头顶,更让人能毫无负担直视。相较之下,其余穿金戴银的姑娘便显得过于招摇。
瞅着明亭香那张清丽的小脸,一对凝水明眸轻轻眨动,无言地要求着,二位太后便知晓博穆不会再看得上其他的女人。
若是眼神可以清楚反映灵魂,那她眼底的爱意便不会是虚伪,而她事事以宝吟与博穆为优先考量的作法,更令人放心将未来交托于她。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两人互视后,不约而同有了结论。不管外头风风雨雨,她们得合二人之力促成好事,不能棒打鸳鸯,造成遗憾。
“启禀太皇太后,和硕襄亲王求见。”宫门执事跪地恭禀不啻在女人堆中投下乱石,惹得莺燕狂飞,众家女子无不整衣理冠,以期将最完美的姿态展现,一举掳获郎心。
情势行至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皇太后将快箭斩乱麻,省得夜长梦多而又生枝节。
“宣。”她也想瞧瞧是否真是郎有心、妹有情。为了安抚她的良心,该是在这事儿上尽己所能促成,好还清欠下的人情债。
留守府中的克善捎至班房的口信一收到,博穆不待皇上邀他同行,便匆匆告知先行至慈宁宫。
太皇太后率先宣见宝吟和亭香,而非等候他作陪,内情必然不单纯,想必润祥看出了事情真相,亦作了详实禀明,令太皇太后按捺不住猜测,提早下旨派轿。
宫轿一出宫,流言便有如燎原大火,立时将传遍京城上下,更有数个版本可供市井小民选择,好在茶余饭后之际拿来当闲嗑牙的话题。
舍弃皇上赐御的肩舆不坐,博穆足不点地地奔跑,他估量以脚程来算,他仍是比较快。
直至慈宁宫,他气息平稳深长,未曾淌下一滴汗,官服平整无皱。
得到宣见,他忙急行而入,甩着马蹄袖单膝点地行礼。
“起来吧,先叙叙家常。”太皇太后赐起。
博穆口中洪亮回应:“是。”起身与明亭香并立,将马蹄袖复原。
此举看在明眼人眼底,是划出了一道无形界线,将他们三人与其他人分开,形成一个团结形象。
这一刻,太皇太后的反对更化为云烟散去。
“臣欲向太皇太后讨个恩典。”博穆不愿多花心机,先开口为强。
“所求何事?”
“请求太皇太后许臣婚事。”
“匹配何人?”
“明亭香。”
简单的名字令众人倒抽一口气,鲁莽王爷又故态复萌了,这是大伙儿不言而喻的心声。也只有他才敢将这种应当细心商量的婚姻大事当成儿戏。
全体人士的目光焦点不由自主地移向凤座,现下只有二位太后有权决断此事。
当然,其他仍抱着一丝攀龙附凤奢望的女人,自是希望是后者发生,如此才能在一阵厮杀后脱颖而出。
太皇太后与皇太曲对视半晌仍陷入长考。依眼下朝中情势,女流之辈实不宜涉入过深,她们希望能将此事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之下完成,造成既成事实搪塞那些利欲薰心的权谋人士。
“启奏太皇太后,此事万万使不得,依王爷与皇室的血缘,婚事当以谨慎为要,怎能令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登堂入室,或许她包藏祸心,有意淫乱宫闱。”多明格格开口说道。她与鳖拜有血缘亲属关系,凭仗着他目前高张的权势,让她的身价水涨船高,一般寻常凡夫俗子不能入她眼,这和硕襄王福晋之位她是势在必得,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旁边几个格格没胆子跟着发难,却都给予她无言的支持,拼命点头。
她的言论博穆充耳不闻,但是那利刃般的言词,刺伤了明亭香的心,令她全身不住轻颤。
察觉到她的异状,博穆不顾礼教,反手将她柔若无骨的手掌包人掌中,无声地宣示保护、而宝吟亦依样画葫芦,牵着明亭香的手站立。
三人同一阵线,无视旁人的反对,却气煞了多明格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臣以为娶妻当娶德,太皇太后以为如何?”博穆开始积极争取。
“应当如此。”皇太后代为回应。
“臣的情况与旁人大异,尚有孩子的考量,若是盲目之下选错妻,岂不害了宝吟一辈子。”
以宝吟当挡箭牌有失厚道,却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太皇太后爱孙心切,自是不忍虐待情事发生。
的确,既非出己身,而往后若是产下嗣子,若非雍容大度之气量,恐怕无法见容宝吟。
“这是王爷多虑。”多明格格吞忍不下这口气。“格格是个乖巧多礼的女孩,人见人爱得紧,谁不会掏心挖肺地疼爱她。”
语罢,欲表现她亦有母性光辉,便向宝吟靠近,哪里知道碰上了硬钉子,宝吟一个劲儿的抱住亭香的大腿不放,似乎想融入她的身体寻求保护。
多明格格气愤暗咬贝齿。
眼见又将掀起一场女人战争,太皇太后玉掌击在凤椅椅臂的凤头上,制止了多明格格的意气用事。
“哀家并未老眼昏花,亦尚未胡涂昏庸,这件婚事自会有个决断。”
但是多明格格不肯轻易停手,仍是要强出头主导结果,不顾此举已是冒犯凤颜,脖子与脑袋随时都有可能分家,不过有鳌拜的势力支持,她并不为性命忧心。
能成为太皇太后坐镇后宫统领各宫嫔妃,大玉儿可不是菟丝花,风一吹便伏地任人践踏,她锐利的眼光却如千年寒冰,令沸腾的情势瞬间冷静,多明格格顿时噤若寒蝉。
“认清你自己的身份,多明。慈宁宫不是你发泼撒野的地方,鳌拜宠你宠上了天,不代表你可以目无法纪,回府去闭门思过,不许再踏入宫门一步。”
被下了宫门禁入令,多明格格的未来已然蒙上一片黑纱,将来各府贝勒、贝子拴婚、指婚时,不再将她列为第一人选,甚至可能敌而远之,不论她的后台有多硬,入不得宫门,便无法加入权贵核心,一切都只沦为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