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傻得如此,若在床榻上是你惟一勇于信任我的地方,我仍会把握那难得的机会共处。”
博穆呆愣住,他无法理解何以事情会演变得如此复杂,是与否的结局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异,惟一变化的是她的心意。
她的心情一向有如晴空无云的天空,清澄的蓝令人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喜怒哀乐,但是如今那温暖深邃的眸子蒙上了一层乌云,遮盖了她的七情六欲,让人摸不透她的心思。
博穆的深思令明亭香失望。
照她的期望,他应当毫不考虑一口回答,顺遂她的心愿。但是日晷一寸寸移动,时间无情地流逝,她开始担心即使满头华发,仍等不到她要的答案。
幽幽地轻叹一声,她放松了绞紧的手指,颤巍巍地自椅中起身,她眼前昏黑几乎晕厥,倾侧轻晃一下,但是她手扶着椅臂挺住。
见她不适,博穆立即一大步赶至她的身边,双臂环抱住她,但她挣开了他的臂膀,一时之间,空荡荡的怀抱令他怅然若失。
“妾身明白王爷的意思,今后不会再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扰王爷,一切谨遵王爷旨意办理。”
稳住了身子,明亭香拘谨地行了个大礼,目不斜视地昂首阔步离去,留下博穆瞪着书斋洞开的大门。
那句王爷一出口,便像筑起一道墙将两人的心阻隔开来,开朗、亲切像是盛夏中的冬雪迅速地融化,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礼仪这道沉重的冰墙。
与亭香共处时的阳光不见了,只剩下黑暗笼罩着四周,开始令人由心底深处冻得直发抖,即使屋外正火伞高张,但是热度却始终无法温暖他。
博穆发现他似乎是矫往过正,他真的伤害了亭香的心,若是可以,他真希望用力踢踹自己的屁股以惩罚自己。
用力吸嗅了几下,他心寒的发现时常缭绕在空气中的香气消失,好像它的主人一样,不愿再留恋在他身旁。
博穆开始悔不当初,对于该如何修复两人的关系,只能束手无策。
襄王府的气氛最近十分沉滞。
福晋与王爷的冷战不必经人传报,在几日之内便传遍府中各个角落,众多的仆佣不必奔相走告,却有志一同地选了支持人选。
不分老幼全靠向了福晋一方。
服侍过前福晋的老仆为新福晋叫屈。他们看得出福晋是真正疼爱格格,将她视如己出,每日让她在亲生母亲灵前供上一束月季花,取首字的涵义,以告不忘亲恩。
新进的家丁、丫环,尤其是几个贴身伺候的丫环,更是一心护主。她们所看见的是,福晋似水柔情,无私无悔地伺候王爷,却被王爷弃如敝屐,她们恨不得有法可治,为福晋报报老鼠冤。
每当夜晚来临,福晋便摒退贴身丫环,她一人只影孤灯,读诗集、词谱,等候王爷回房。夫妻俩关起门来如何相处,众人是不得而知,却让丫头们更义愤填膺。
“唉!恨绵绵,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明亭香喃喃吟道。
正在整理床榻被褥的丫环芸儿歇了手,好奇地回头望着。收拾衣袍的兰儿用了过重的力道,砰的一声关上了橱柜。
“主子今夜又是读了哪一位古人的作品感叹?”兰儿愤恨无礼地问道。
“庄重些,不论功过如何,先人便是先人,尊敬是后人该给的。”明亭香婉言斥责。
兰儿大翻白眼,但是不愿忤逆福晋,仍是改口重问:“是哪一位大文豪令福晋心有所感,在花好月圆的当儿哀声叹息?”
听着兰儿的咬文嚼字,芸儿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带也逗笑了福晋。
“是宋朝才女李清照的‘月照梨花’。”明亭香好心情地笑道。
这四百子家中老小无不想尽办法要逗她开心,着实令她过意不去,只得尽己所能地陪笑脸,免得伤了他们的感情。
“这李姑娘真稀奇,怎个写梨花还能写到恨?”芸儿是真的不了解。
夜已深,明日福晋亦是清早即起,可不能误了睡眠。
“那月照梨花只是词牌,与内容无关。”
兰儿上前夺下明亭香手中的书,“福晋!别看了,这词内容过于伤春悲秋,对身体不好。”
若依了兰儿,她会宁愿将主子一屋子的书放把火烧了,只留下绣谱、画书。但是主子最近对这些恨哪、情的诗词上了瘾,不只是看看而已,还会谱曲念唱,才让她大伤脑筋。
“赶明儿个别让格格太早歇息,多和她在一起,您就不会有时间看书。反正嬷嬷也说,格格精力旺盛到睡着了都能打拳,一定够您忙的。”兰儿献计。
或许早该如此,光只一个宝吟便累坏了一个嬷嬷、一个西席、三个丫头,再凑上一个福晋也不嫌多,兰儿更加肯定此计可行。
“诗词是拿来怡情养性,怎么会对人不好。”亭香轻斥兰儿的无稽之谈。
“凡事适可而止是怡情养性,但是过分可就不妙。”
“的确,福晋近来看书多过言语,气一声叹得比一声大,让奴婢不安。”芸儿搭腔应和兰儿。
“要不今晚别让王爷进房,您一夜好眠,明日清早便能神清气爽,开心多了。”
“别胡说。”明亭香忙制止兰儿。“我才没有因为王爷而睡不好,小心别让王爷听见了,否则你可有一顿苦头吃。”两人同榻而眠可是她一天辛苦作戏后的犒赏,可不能被人阻止。
熄灯后的鱼水交欢、耳鬓厮磨,在月光的掩抑下,她不必保持“冰冰有礼”的态度,能够将满腔热情狂烈释放,享受着他爱怜的碰触,深入人心的吻。事后的相拥而眠,她可以细数他的心跳安然入睡,是微小却满足的幸福。
“不过说也奇怪,为何王爷真的夜夜回家,大家还以为他会睡在书斋。”芸儿好奇极了。
不只是她,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倍感讶异。
望着床帐内升起的烟雾——那是为赶蚊虫点燃的,明亭香的期待之情亦随着烟幕高升。博穆随时都有可能回房。
今夜风凉如水,却平息不了腹中的火焰,让她双颊染上了一层娇艳的红晕,幸亏烛光只有一盏,房内仍是迷蒙灰暗,不易被婢女们察觉。
明亭香起身踱至圆形窗前,倚靠窗棂望向月亮。月儿细如眉,为繁星围绕,月宫的嫦娥此时是否寂寥孤独?长生不老至今,看过了人间男女离离散散,她可会有大智慧解决这亘古不灭的麻烦?
广寒宫内的人儿无语,也是没有答案。
明亭香又是一叹。
人生不过数十寒暑,在她终于得偿所愿,与心仪男子共结连理,何苦自找麻烦将情势弄拧了,让幸福自指间溜走。
星星一亮一灭地闪动,似是在嘲笑她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唉,多情真是多沾惹。”她亦自嘲。
多情自是多沾惹。
博穆在心中附和着,庆幸自己仍未被逐出闺房,这里是他最后的防线,一旦失守便是万劫不复。
听闻兰儿的建言,他几乎按捺不住怒火,欲破门而入给她一点苦头,阻止了他的冲动的,是亭香的反对之辞。
当下他立刻决定,得尽早将亭香身边的丫头许婚,省得她们夜晚没事干,老在她耳边闲嗑牙,那个兰儿与左尼图似乎不错,左尼图一见了她便失了神,而她见到他常红着脸,倒是不错的组合。
至于那芸儿和克善老是眉来眼去的,或许早就看对了眼,郎有情妹有意凑成了对儿正合适。
有了决定,心情便舒坦许多。博穆重整心情,闲步进入卧房。
他一进房,原本要退下的兰儿和芸儿差一点便撞上王爷,但是她们完全瞧不出有惧色,相反的是横眉竖眼地瞪着博穆,站定了脚步打消退出房门的意图。
明白她们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善罢甘休,博穆只得说道。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左尼图与克善老早便候在花园,怕早被蚊子叮死啦。”
二人站在同一阵线道:“他们皮厚肉粗,死不了的,福晋比较重要。”她们展现出令人赞佩的忠诚。
“去吧。”明亭香出言摒退。“都已经打点妥当,你们快去花园,别真让他们等太久。”
主子的命令她们不敢不从,只得横眉竖眼地退出花厅带上门。
只剩下二人独处,明亭香上前吹熄油灯,二人在黑暗中卸除武装,她举步向床榻走去,不意他却伸手拦阻。
“别忙,今夜月色不错,一起赏月观星吧。”
博穆于床榻上坐下,顺道将明亭香带入怀中,一道凭窗眺月。铁臂环抱,手指交握实于她的腰腹,令她向后倾倒,二人自肩头至腿股密密贴合,毫无空隙。
空气中暗香浮动,是令他倾倒迷恋的气味,他隐忍住,将口鼻埋入她的颈窝深深地吸闻。
颤抖的葱指置于如铁般强硬的手臂上,她暗恼为何他只用一个动作,便能撩起她的情欲,令她只能臣服于他的身下。
顶着她臀部的坚硬宣示着他并非不为所动,方使她稍稍释怀。
“你真香。”博穆无意识地呢喃着。
“你也有香味,是我精心调配的。”空白的脑子下意识地回应。
“但是你的香味儿,是我的最爱。”
最后一个字震慑住明亭香,令她不由自主地僵硬,博穆也察觉到了,但是他却略过不提。
衷心企盼听到的字眼虽然并非以想望的方式说出,出自他口中也令明亭香深受感动,她不禁湿润了眼眶。
她并没有歇斯底里地要求再听一次,仅侧斜过螓首,将白皙无瑕的纤颈,呈在他的面前任他恣意怜爱。
“你可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所赠的香囊。”博穆以颊揉着她的发丝,感受着丝缎滑面的感受。
不解他为何重提往事,明亭香只能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伸手至襟袋内探寻,博穆摸出了一件东西,展现在她眼前,就着微弱的月光,明亭香辨认出是她所赠的香囊。
底布的颜色,与绣线的花样,并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褪色暗淡,足见使用者是如何用心维持保护,而历经三年,当初填入的香料早已消散,他却仍保留至今,想来是甚为喜欢。
自他的指尖接过香囊,明亭香忆起当年是如何一针一线小心斟酌,生怕他不喜欢,现在目睹它被如此呵护,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可记得你当年说过的话?”
“不记得了。”
其实那日的事情,明亭香仍历历在目,但是她不明白博穆的用意,因而撒谎相瞒,真要忘了那一雪夜,惟有等她死后埋入土方有可能。
虽然如此,博穆仍不以为意,轻声笑着与她一同打量香囊。
“没关系,来日方长,你欠我的会向你要回来的。”他伸出巨掌包住了她的,言下之意不言可喻。
将她反转过身子,令她跨坐在他大腿上,勃发的欲望顶在她的双腿间,温暖的热度几乎令他就此爆发。
面对这个新的姿势,明亭香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双掌下意识地贴放在博穆雄壮硕健的胸肌上。
躺卧在榻上,博穆双手环在她的腰肢上,指尖几乎顶在一起成圈。
“今天就当我是野马,而你是骑师,来驯服我吧!”他说出他的渴盼。
俯首望着博穆,经过兰儿仔细梳理的秀发,如帘幕般垂下,罩住两人的面孔,好似蜘蛛丝缠绕着他们。但是即使亭香是千年蜘蛛精,他亦不会有所反抗,牡丹花下死,做个风流鬼不也是一大乐事。
况且,当此花前月下,让人无法为性命忧虑。
第九章
“怎么,这么快情就转淡啦?”皇太后身处坤宁宫内可是百无聊赖,难得有同辈分的话伴儿,乐得稍微摆脱国母的架子,和人说说八卦。
“没有,才没这回事。”
明亭香眼珠子死盯着绣布,不肯随便乱转,当然更不可能与皇太后相对。
抛开了手中绣框,皇太后步下凤座,坐到明亭香身边的椅子。
整个坤宁宫内的宫女、太监全被遣开,广大的宫厅里只有她们二人。
“那为什么襄亲王跟你两人冷淡得像陌生人,我看他对鳖拜都比对你热络。”
皇太后轻蹴着明亭香足尖催促着。
但是明亭香硬是吃了秤铂铁了心,完全置之不理,若非皇太后宠爱,早不知掉了几次脑袋。
“还有哪,为什么宫中没下懿旨,你便永不进宫请安,好几次太皇太后问起,我都不知用了多少借口搪塞,许多借口连我自己都不信,老佛爷当然更不信。”
耳边有皇太后聒噪不休,明亭香失去了平时的耐性,好好的一朵夏日荷花给绣得七零八落,歪歪扭扭地好似丑陋的毒蛇在爬。
“太后若无心刺绣,臣妾告退。”
将绣框、针线抛入竹篮,明亭香行礼欲告退。
皇太后等的便是这一刻,没有刺绣当幌子,更可以直捣黄龙。
禁锢在这金瓦红墙之中,面对着笑里藏刀的朝臣和与他们同样居心叵测的妻女,她已经厌烦了这种强装笑颜的日子,再多看他们一眼,她便要克制不住而作呕。
“别了,多待一会儿吧。否则哀家每天一道旨,让你天天进宫来,除非你不要命了敢抗旨。”
这顶大帽子一扣,明亭香高举双手投降,搁下篮子坐回椅凳上。
“瞧瞧,人家哪一个女人新嫁不是像朵花儿似地绽放,怎偏偏你是反其道而行,看来憔悴许多。”
几句关心之词,感动了明亭香,不过是一个眨眼,泪水便开始在她眼眶打转,顺着脸颊流下。
在皇宫大内,尤其是坤宁宫中,在皇太后面前掉泪是犯上大忌讳,但是亭香早已不在乎,只顾着扑簌簌地掉泪。
身处襄王府,仆人们是同仇敌忾,围在她的身边安慰,但是总少了几许贴心,她仍是压抑着委屈,和寂寞一同吞下腹中。
但皇太后可以感同身受,才会一语中的。
“行啦,别淌泪,哭花了脸可难看。”皇太后执着自己的手绢频频为明亭香拭泪。
“我了解和一个过世的人竞争的痛苦,不论是优良典范亦或罪恶典范,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突破与推翻。”皇太后乘机发牢骚。
万事起头难,凡事只要有人开了先例,再来便容易多了,可比滔滔江水,万马奔腾,其势只手难挡,抱怨也不例外。
“可不是,拿我当耗子管,就只差吃饭睡觉没向他报备,他真的对我了如指掌。”手绢沾满了眼泪鼻涕,几乎黏成一团球状。
要抱怨,明亭香有满箩筐的怨言,准备决堤淹没周边的人。
“嗯、嗯。”皇太后猛点头赞成,鼓励明亭香大呜大放。
“臣妾这辈子只认定他,对王爷是掏心掏肺,可是他呢,王爷只抬高了头用鼻孔看着我,用四只眼睛处处挑着过失,随时等着骂我淫荡无耻。”
“等一下。”皇太后听得胡涂。“为什么有四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