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笑则已,这一笑便收不住,笑到一反先前的说辞,对吕慕星频频求饶。
这一番折腾的目的不过是在印证她的话,所以在得到他的合作之后,自然是收手放他一马。
不过,申元禄这一笑解除了平芯红的心防。对于和儿子相处如此融洽的吕慕星一行人撤除了戒心,无形中将与他们为伴的申叔华也列为其中的一份子,不再那么戒慎疏离。
一切似乎开始有了转机。
* * *
一旁的姜鼎舟等人闻言不住暗中恐慌。吕慕星在琴棋书画上是一窍不通,诗词歌赋时常张冠李戴贻笑大方;可是论到恶作剧的旁门左道,她可堪称一代宗师,开堂授课误人子弟她绝对是不遑多让的第一人选。
要在平时他们是绝对不允许她“毁”人不倦,但是眼下情况特殊,这对固执己见的夫妻,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化解多年来累积的歧见,要他们正视彼此的错误进而修好,得有个人在其中搅和,这个角色除了申元禄之外,自然不作第二人想。
但是要让平芯红知道她传授的是这种内容,不到一瞬间他们一行人便会望着申家的大门兴叹,被列为拒绝往来户。
以眼示意田文,姜鼎舟让他去支开球儿,别让她从中作梗坏了先机。
对田文而言这不是困难的差事,他的冰心在见到球儿的第一眼便为她融化,惜字如金的他开始为伊脸红多言,这是此行的一大收获。
只是不知平芯红将来是否舍得放人,还是他得忍痛割爱,将田文留在苏州。他衷心希望不是后者,那对姜鼎舟而言会是难以评估的损失。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所有的事证尚未完全搜集齐全,不是摊牌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大多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目前只剩下几项关键性的证据,只要再等些时候,便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了。
申叔华的莽撞唐突只会坏事,得靠平芯红来令他分心,不让他察觉到他们的把戏;当然日后事成之后,他不免会有微辞,但若有平芯红的缓和便一切好办。
目前各个棋子正以缓慢但十分有效率的速度,往各适其所的方向前进,等到他们就定位之时,一切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决。他绝不允许有拖泥带水的情形发生。
申叔华最好别在他完成之前醒悟,他不希望这一家子,尤其是平芯红母子尝到他过去的作为所带来的苦果。若要说有谁是无辜的则非他们母子莫属,申叔华所承受的一切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他若懂得洁身自爱,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他的亲人都在为他过往的荒唐付出代价,他若真逃过一劫那才叫老天无眼。
现在老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还给了他一票智多星来为他弥补过失,不知他是否能了解,进而改过。
在寨子里,他是一副改头换面的良善模样,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是否会旧态复萌,仍是未知;不过吕慕星已经信誓旦旦,他若是不知好歹,她会将捡到他时的情况重演,看他是否真不怕死。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申叔华若真是那么不受教的话,那就是他命该如此,旁人也没辙,只能顺天行事。
第六章
申叔华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变。
日出即起,在隐密的后院练功,与平芯红母子共进早膳。
至于送儿子上学堂的事则落在平芯红身上,他没胆在这时见到平家的其它人,他深知平家的男丁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再放把火烧得一干二净,若还有剩下的就丢到河里喂鱼了事。
接着他便跟着平芯红走访商行、码头,了解申家产业的运作。
申家的本业是粮商,和许多佃农签有契约,拥有不虞匮乏的米粮来源;后来又扩大范围经营起漕运行业,不仅省下运费,亦为申家开拓财源。
由于货运的启发,申家能在第一时间里抢得先机,投入新的行业而大赚一票。
当然,赔钱也是必须承担的风险,不是每一项都有如神助,在未知领域中初入行时都是新手,得靠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出一条门路来。
他明白,以申家产业的繁杂,即便是经商天才也得耗费心力才能支撑出一片天来,更何况平芯红是一个女人,在以男人为主的商界中,立场是更为艰困。
但是她不仅没让爷爷和父亲两代的心血付诸流水,还让申字号在江南更形稳固壮大,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平芯红的一日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起便是忙碌的开始。为人母,为人媳的责任在露珠未被太阳蒸发前便得尽完,紧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当家主的责任,和管事们商讨前一日的帐目,并且得早一步为未来几个月的生意定夺。
她的忙碌并没能阻挡旁人的爱慕,绕在她身边打转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膜拜她走过的土地。
几个深知他们婚姻内情的人,十分同情她的处境,自然对他是怒目相对;也不想想他才是那个受害者,他这五年吃的苦头也不输她。
惟一令他聊表安慰的,是她对任何人皆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差别待遇。对她而言,他们都是工作伙伴,生不出更深的情愫。
在夕阳西下之后,她的工作并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更形繁重。
她得在同时一人兼三职,除管理府中杂务支出之外,仍得尽她为人母、为人媳的职责,在众人熄灯安眠之际,她仍不得闲,还有一大堆的帐册等着整理。
挑灯夜战于她已是家常便饭,她每晚能在子时入眠就已是天大的福气。
他不过才涉足几日便已经大感吃不消,她却过这种日子达五年之久,不禁令人佩服她的耐力与毅力。
就着烛光,申叔华观察着她的容颜。在她眼睛下方所显现的暗影,不仅是她长长的睫毛所造成,更多的因素是来自日积月累的疲累。
但是她从未对人喊累,连球儿也不曾听闻她的抱怨,所有的劳累她都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吞,再苦再累也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我的脸上可没写着今日的收支,别光是瞅着我瞧。”
教他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平芯红终于打破沉默。
这几日与他一道巡视各项产业真是一件苦差事。他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次数多到管事得多次出声提醒他,好拉回他神游在外的心神。
几个资深的管事对他的接手多是抱以乐见其成的态度,可是他的表现却教他们怀疑他是否能担此大任,不会把庞大的家业毁得灰飞烟灭吗?
为了让他能早日接手,她将自己定位在助手,协助他调度人事花用。她发现他的能力在她之上,她的存在反倒是多余的;但是有时也会发现,他似乎偶尔会少了根筋,将事情搞砸。
不过他搞砸的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才引起她的疑窦。
他是否是故意装疯卖傻?而这么做又是所为何来?他是申家惟一的继承人,大可不必忧心大权旁落。
“没事,只是看你似乎累了,要不要先休息?”被她逮到他看着她,申叔华也不害臊,反倒表现出他的关心。
他的不按牌理出牌也是她无法招架之处。
当两人相敬如“冰”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他的冷淡,甚至是他的憎恨,虽然痛苦,但是至少可以预料到他下一步的行动;可是眼下的他却总是出人意表地关怀她、爱护她,反而令她有不祥的预感。
“不了,反正只剩下一点,加紧赶工不消一刻钟便可完成。”她拒绝了他的关心,一如往常。
“你不放心把工作交给我?”他恶作剧般地问。
“若是再出现像前次的失误,管事们会群起造反的。”平芯红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出事实。
申叔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真的是无心之过,我不是已经向他们陪不是了吗?”他不明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只是一个没注意让人改了帐册,平白无故地背了黑锅。
他可以确定这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帐面上修改过的笔迹,与她娟秀的字体有如云泥之别,即使她是故意的也写不出这么拙劣的字。他隐忍住没大声嚷嚷得人尽皆知,待他揪出幕后捣蛋的祸首,他会好好地给顿排头回报。
“这不只是数字加减上的问题,若真要以你写下的价格出货,今年申字号可就做白工了。”平芯红不让他好过地点明事实。
她这是为了他好,资深的管事可以容忍他所犯下的错误,那是因为他们了解他的本性就是如此散漫。
但是年轻新进的管事较冲动,可能在言语上会有唐突之处,她不希望因此造成彼此的心结,将来在合作上心存芥蒂而无法信任对方。
“是、是。我知错了,娘子。你就替相公我担待些,小生铭感五内。”申叔华站起身来向她深深一揖,轻佻地道。
即使两人夫妻已久,但是这种打情骂俏对她来说是陌生的,教她不知该如何以对,只能哑口无言地低垂着螓首,对着帐册红了脸。
这等纯情娇羞的模样在烛光的烘托之下,比之青楼女子更显我见犹怜,令他的心一时怦怦然。一刹那间他明白何谓坠入爱河,他连挣扎都不想,只想就此沉醉其中。
她的品行操守已是无可非议,容貌是令重外貌到极点的人也无从挑剔,他不了解自己为了何因会对她鸡蛋里挑骨头,而不知道要疼惜她,难道只是为了她未缠足?
受过肉体上艰苦的锻炼,他明白女子缠足对她们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当她们踩着婀娜多姿的步伐时,背后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些都是男人无法理解的,而他们只会以自己迂腐的封建思想,一味地用限制女人肉体的方式,来束缚她们的思想、灵魂,来令她们自惭形秽,以为她们的地位该是在男人之下,而不是相反过来的情势。
他真是憎恶自己也曾是那些人的一份子。
他伸出手握住她削尖的下颚,抬起她的脸与他相对;光是这么轻微的接触,却让她不住地轻颤着,不知是出自于紧张抑或是来自害怕。
“别怕我。”他没有自大到以为她会轻易地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于是他温柔地出声安抚她。
“不要戏弄我,我不是你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平芯红紧闭着双眼不敢看他,她没有自信可以抵抗他的柔情、不为改变后的他付出感情。
由以往的经验得知,他的感情只给青楼艳姬,而不是她;现在他的温柔只是一种假象,等他记忆恢复后,一切都会变回原样,他仍会是那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不是她的良人。
“我没当你是玩偶,你是、你是……”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申家传宗接代的母猪罢了。”平芯红不等他说出甜言蜜语,抢先将他说过的伤人的话回敬他,坚守自己的心防。
申叔华的记忆没那么差,会把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可是他多希望她能别再提那件事,难道她就没有说错话的时候吗?
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他不能在这时将自己伪装失忆的事曝光,不但可能打草惊蛇,更有可能会被活生生剥下一层皮来。
虽然不忍心,但仍然得伤她一次,等还她清白之后,他会好好地安抚她,以求她的原谅。
“我……”
他才要说些什么来填补两人之间尴尬的空白,门外却传来了不识相的打扰。
“少爷,巧芸姨太请您过去一趟。”丫环紧张地贴在门板上说。
申叔华紧蹙眉不耐地拒绝:“我还有帐册要看,有事明天再说。”
他虽如此说,但身为丫环的她哪敢将这番话照本宣科地告知巧芸姨太,她宁可将生命赌在少爷身上,也不想去招惹巧芸姨太,她的呛辣性格着实让人招架不住。
“巧芸姨太说有要事相商,请您务必移驾。”她把事情说得十万火急,希望能打动少爷的恻隐之心。
他极度不乐意去和那个聒噪庸俗的女人共处一室,连与她说话都是一大酷刑。她每每爱装嗲,这一招用在妓院里或许可以为她赢得男人的垂青,但是用在声称已从良的他的当下,只会令他厌恶。
而且只要有平芯红出现的场合,她说话便夹枪带棍的,更让他觉得想塞住她的嘴巴,让她一辈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吧,剩下的这些我来就可以了。”
平芯红不能体会他的用心良苦也就罢了,更不该将他直往外推向别的女人的怀里。对她如此大方的行径,他不禁为之气绝。
出于气她的意气用事下,他勉为其难地答允了这个来意不善的邀约。“行了,你回她说我就来了。”
门外的丫环不给他机会反悔,连忙快步离开回去复命。
平芯红完全不看他,眼睛死盯着帐簿瞧,好似其中真有黄金屋。
“我走了。”他特意告知她。
她也只是轻轻地应了声便没了下文。
他不相信她真的这么豁达,特别加重了语气。“我真的走 。”他就不信她会无动于衷。
这一次她头还是没抬,更有甚者,以没握笔的手举起挥了挥,使得他心狂火起、恼羞成怒。
他气得不再对她说话,用行动表示他的不满。跨大步走了出去,将门用力地拉开,再猛然砰的一声带上,胆子要是小了点的人,绝对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就让她担心一下也好,不然她还以为他真被她吃定了。
* * *
“相公你可终于来了,妾身是望穿秋水盼了好久。”
巧芸的声音娇嗲得令申叔华的鸡皮疙瘩落一地,腹里翻腾不已直想作呕。他真不明白为何以前会觉得这种女子千娇百媚、风情万种;说穿了,她们不过是一群装模作样的伪淑女,虚有其表的草包罢了。
她热络地上前牵着他的手引他往内室去,让他在桌前坐下,桌面摆满了她吩咐苏州城最负盛名的“昭阳楼”送来的佳肴。
而她也不忘将自己精心装扮一番。她的身边弥漫着号称可令男人闻之色变的淫香,饭菜里也放了催情的春药,连酒壶中也没放过。
她打算在今晚成事,确定申家的继承人非她的儿子不可,若是能再挤掉平芯红那贱人更好。
“妾身敬你一杯酒,庆祝你平安归来。”巧芸声先夺人地一饮而尽。
看着他也饮干杯中酒,她连忙执壶斟满,频频劝酒,不让他有拒绝的机会。
“相公有所不知,那芯红仗着自己当家主事,便苛待妾身母子。她也不想想家宝是申家的命根子,存心要他死,好霸占财产,不买药调理家宝的身子。”说着说着她一颗晶莹的泪珠便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