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里面就好了。」给了陆翔引淡淡一笑,唐定昂牵着始终都没有开口也没有笑过的凉,往店内隐密度最佳的角落走去。
在有着软软垫子的椅上按下凉坐下后,唐定昂脱下了外套,也顺手帮凉把外套给脱下来放在一边。
被动的任唐定昂摆布着,凉还是没有说话,眉头轻皱的他,心思完全不在眼前的事物上。
「凉,」在凉的对面坐定,唐定昂轻拍凉冷冷的颊,摇了摇他的双肩:「凉,回神。」
「嗯?什么?」被人这么一干扰,凉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怎么了?」
「凉,你在想什么?」双手置于桌面,唐定昂轻问道:「从走出医院之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凉低下了头,嗫嚅着,吞吞吐吐的老半天才开口,答非所问:「那个,唐定昂……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唐定昂皱眉,虽然不喜欢凉逃避问题的态度,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凉的问题:「比以前的状况还要不好,如果要开刀的话,成功机率只有百分之四。」
「只有百分之四……?」凉轻喃,表情有着讶异,但有着更多的失落:「只有百分之四……已经成定局了……」
「你刚刚就在担心这个?」凉异常的表情,让唐定昂隐隐约约的觉得事情不对劲:「凉,告诉我,这一阵子,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我?没有啊。」凉死命摇头,不擅长说谎的他,肢体语言是破绽百出:「我、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我没有在担心什么,真的。」
「凉,我眼睛没瞎。」唐定昂一叹,感到几分好笑:「从那个叫牙的死神来过之后,你老是魂不守舍,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办法发呆神游,笑容也比以前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凉抿了抿唇,双眉不自觉的紧皱,表情很为难:「真的没有……」
「别瞒我。」抬手摸摸凉的头,唐定昂淡淡一笑:「有话就说,我不想看到你这么没精神的样子。」
低着头,凉藏在桌面之下的小手握得死紧,内心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挣扎。
「凉,」见到凉忧虑的表情,唐定昂的心一震,很想就此停下追问,不让凉露出这样子的表情,只是,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这么做:「告诉我。」
凉没吭声,咬紧了牙,垂在脸侧的长长发丝,掩住他的表情。
唐定昂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看着。
好半晌,凉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了头,他哀戚的看着唐定昂,漂亮的大眼里闪着点点泪光。
唐定昂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他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等着凉开口说话。
「那天……」才开口,眼泪便掉了下来,不过,凉还是抖着声音,轻声把话说出:「牙带给我闇引老师的信……信里,告诉我这一次的工作……」
笨死神……就要走了?
唐定昂浑身一僵,不相信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在此时竟要成真。
「工作内容是……」抬手抹去眼泪,凉抽抽噎噎的,还是勉强着自己继续说下去:「在十二月十三号的……凌晨两点……带走……带走……」
「带走什么?」看着凉泪如雨下的模样,唐定昂的脑子,闪过了一个可能性极高的想法。
「带、带走……盟文高中篮球队……」一咬牙,凉终于把最后的人名说出:「唐定昂的魂魄……」
唐定昂的脑子,在霎时成了一片空白。
眨了眨眼,在呆愣了将近五秒钟之后,唐定昂的脑袋瓜子,才又回复了运转的作用。
盟文高中篮球队的唐定昂──除了他,还会有谁?
……没想到,真的会是这样子……十七年,就只有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今天是十二日,那,就是明天凌晨两点了……
就在明天,再过几个小时,他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花园还没施肥,家里的玻璃还没擦,和剡律约好的比赛也还没打,答应要送给舅的盆栽还没送,更还没有等到爷爷他们要带回来纪念品,可是,他却在明天凌晨两点之后就再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十七年,他的生命,竟然只有十七年多一点点……?
支起肘,唐定昂的脸压入掌心,沉默着。
看着唐定昂的模样,凉的眼泪,掉得更凶更急──他不喜欢这样子,他不喜欢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这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过了像是一世纪般的五分钟后,唐定昂抬起了头,表情不是凉想象中的悲愤不甘,而是像个局外人般的泰然自若。虽然,他的眼神并不轻松,可是,整体而言,他的表情实在不像是个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去的人。
透过泪水,凉担忧的望着前方的唐定昂,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什么能这么样的无关紧要。
「笨死神,你想被自己眼泪淹死不成?」看着凉那凄惨的样子,唐定昂摇摇头,从上衣口袋拿出面纸递给他:「我这个要死的人都没哭了,你哭成这个德行,能看吗?亏你还是死神,啧。」
凉傻傻的接过面纸,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相信唐定昂会说出这样子的话来。
「还哭啊你?」看不过去凉的呆样,唐定昂索性自己动手,把小脸蛋上的泪水擦个一乾二净。
「唐定昂……?」凉小嘴微张,表情非常非常的错愕:「你……」
「我怎么了?」好人做到底,唐定昂顺手整理凉的长发,将它们全数拨到耳后去,不再有做乱的机会。
「你……不怕死吗……?」抿了下唇,凉轻问。
「凉,我问你,如果我说我不想死,我就能不死吗?」看着凉那呆滞的表情,唐定昂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比往常要黯淡了许多。
「不能……就连正式死神,都无法改变已经决定好的命运……」所以,他才会这么难受。
「这就对了。」屈起食指,唐定昂在凉的额上弹了一记,不想再看他哭丧着脸:「我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类,更不能改变什么,就算我不想死,我也不可能如愿,所以,我只能认命。反正,再担心也没有用了……而且,」
「而且?」
「而且,要带走我魂魄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拍拍凉软软的脸颊,唐定昂轻轻牵动唇角,打从心底笑了:「如果是你,那就无所谓了。」
「无所谓?!」凉瞪大了眼,没想到唐定昂能把自己死亡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唐定昂点点头,笑开了脸。
是的,如果是这个笨死神来带走他的话,那就无所谓了……因为,他爱他,所以,生命结束在他的手上,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何况……
看着瞬间又哭成一个泪人儿的凉,唐定昂的笑意更深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笨死神能决定的事情,他甚至还比他这个就要嗝屁的人类还难过……虽然,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但是,有笨死神的心意陪着他,够了,虽然不能说没有遗憾,但是,这样子,就够了。
只是,他还有好多想做,却都还没有做的事情……十七年的人生,真的太短了……
第十章
晚上十点半,夜色深深,月儿高高悬空,淡如亦薄如杯中纸片。
挟西伯利亚之冷寒,朔风呼啸,刮得绿叶片片翻飞,群树骚动难安。
风很冷,冷得让立在灯下的余定宣不由得抓紧了襟口,第三十五次在心中痛咒约了自己到小球场上的唐定昂。
现在都几点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天气就把人找出来,简直在找碴!
瞥了眼表面,余定宣更皱紧了眉,鞋尖不耐烦的在地面上打着拍子,一拍快过一拍。
北风狂吹,月前的云片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看得余定宣心烦不已。
还不来,都已经等十分多钟了,定昂到底搞什么鬼!
一阵引擎声传来,接着是煞车声,最后是停车声。余定宣反射性的转向发声处,接着,他快步走了过去:「唐兄定昂,请问你,这种鬼天气,这种鸟时间,你找我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摩托车骑士摘下黑色安全帽,露出一张英气十足,阳刚味极重的少年脸蛋。下了车的人挂好安全帽后,他微微一笑,一句话也不说。
「说,找我出来做什么?」双手抱胸,等人等得很不爽的余定宣扬起一弯冷笑,声音之冽,可比萧萧冬风。
「狐狸,我有事要交待。」知道好友的情绪已是临界点,唐定昂不废话,开门见山的便说出重点:「我要交待后事。」
「后事?」余定宣重复了一次自己所听到的消息,想确认到底是自己听错还是唐定昂说错。
「就是后事。」唐定昂轻颔首,表情平静而肯定:「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去阴间报到了。」
「唐兄定昂,你再说一次。」余定宣抿直了唇,眼神不是平日的吊儿郎当:「你说,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要到下头去了?」
「狐狸,你没听错。」双手插入长裤口袋,唐定昂仰首上望,只有天上的月娘有幸见到他的表情:「正确来说,我在明天的凌晨两点就得死。」
「……是凉告诉你的?」放在外套口袋的双手握起拳,余定宣撇开了头,看向下方的灰灰水泥地。
「嗯,我差点没被他的眼泪淹死。」唐定昂扬唇一笑,表情有点无可奈何:「要死的人是我,我没哭,他倒是哭得惊天动地。真是,这种笨蛋也能当死神,地府真的没人了。」
余定宣没吭声,仍是看着地板。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定昂,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道。」唐定昂一耸肩,仍是直直望着黑得有点不真实的夜幕:「我想过打电话给我爷爷他们,也想过知会舅一声,不过,狐狸,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眼泪……而且,我不想老人家伤心,也不想让舅没办法睡觉。」
「翔引呢?」余定宣的声音很轻,很低:「怎么不连他一起找过来?」
「我想过。」将双手从裤袋抽出,唐定昂随兴的坐了下来,整个人向后躺平,成大字型的在水泥地上像块抹布摊开:「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不要,因为,我知道翔引那家伙会哭,搞不好还会和那只笨死神哭得不分上下……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眼泪,狐狸,你知道我最讨厌人哭。」
「你并不讨厌凉的眼泪。」轻声反驳道,余定宣走了几步,停下:「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有眼泪?」
「狐狸,我认识你都几年了,这些日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这副让人想扁的调调,脸色从来没变过,那就更别说是眼泪了,我看你到死都会是这样子。说真的,你要是哪天哭了,我看那天太阳会打西边出来。」唐定昂笑了起来,只是,朗朗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空洞。
吸了口气,再长长一叹,唐定昂举起了双手,十指张开至极限:「嘿,狐狸。」
「……干嘛?」余定宣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声音干干的。
「你知道吗,手这样向天空张开,好像整片天空都是自己的。」唐定昂轻笑着,两只大掌突然握起:「可是,握拳之后,你就什么也抓不住了。」
「笨蛋。」一只黑色的球鞋踹了过来:「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蠢话,起来。这种天气躺在地上会感冒,就算是笨蛋也不会例外。」
「拜──托──」没好气的给了余定宣一个白眼,唐定昂利落起身,顺道拍去身上的灰尘:「贱狐狸,我就要嗝了,你说话就不能稍微好听一点吶?」
「不好意思,就像你说的,我就是那种就算天塌下来,我还是这副让人想扁的调调的人。」扯了下唇线,余定宣皮笑肉不笑。
「这样也好啦。说真的,死前没有见翔引一面实在有点可惜……如果他像你一样冷血就好了。」提提衣领,再拍拍双袖,唐定昂回首给了余定宣一笑:「这样子,我就能很放心的找他来交待后事。」
看着唐定昂,余定宣的眼神闪了闪,半晌,他才开口:「喂,定昂,你爸妈给你的那栋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管它,反正房子本来就不是我的。」耸耸肩,唐定昂表情漠然,脸上写着不在乎:「对了,如果你有空的话,记得帮我那些花花草草浇个水,别让它们死得不明不白。」
「喔。」应了声,余定宣也是相同的面无表情:「我会找个人定期整理那边,直到那栋房子换主人为止。」
「谢了。」露齿一笑,唐定昂神采飞扬:「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些花草,有你这句保证,我相信它们会活得很好。」
「得了。」斜眼扫了下唐定昂,余定宣也笑了,笑容极淡,犹如映上水面的倒影:「就这样?」
「就这样。」点点头,唐定昂忽然皱起眉,表情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一般:「……狐狸。」
「你怎么回事?」唐定昂不对劲的声音,让余定宣一个箭步跨到他身前,张臂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不是发作了?」
「嘿嘿,好像是……狐狸,你知道吗……」额上布满冷汗,唐定昂勉强露出一抹笑:「我突然……觉得看不到……日出……好可……」最后一个惜字尚未出口,他整个人便痛晕了过去,再也没有知觉。
怔怔的呆看唐定昂五、六秒,余定宣才有了反应。收紧双手,他紧紧抱住了昏迷不醒的唐定昂。
「姓唐的,认识你这么久,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这么狡猾的人。」咬着牙,余定宣的声音不稳:「我也是人,我怎么会没血没泪……该死!什么叫做我到死都是那副让人想扁的调调?告诉你,狐狸、狐狸也是有眼泪的……你这家伙,你实在他妈的太狡猾了,太狡猾了……」用尽全身力气环抱着怀中身躯,良久良久,余定宣闭上了眼。
「告诉你,定昂……明天,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
深夜,急诊室的开刀房灯火通明,里头的人正忙着抢救一条生命。
走廊,开刀房外的通道上,或站或坐或蹲了几个表情不一的人。
「定宣……」蹲在走廊上,陆翔引的表情凝重,语气是不该属于他的消沉:「你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凉……真的会在凌晨两点带走定昂?」
「对。」板着一张斯文俊逸的脸蛋,倚墙而立的余定宣以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他会在凌晨两点勾走定昂的魂,结束他的生命。」
「难道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咬了咬牙,低着头的陆翔引握紧了拳,努力的想克制住心中的那份激动:「我们就只能傻傻的待在外面,数着时间,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定昂死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