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对方回应,祝长风便迳行去取酒。失而复得,他实在太兴奋了,非得喝一点酒来庆祝不可。
取酒回来的路了,他又绕过桌子替灰火拉好有些滑落的被子。
两人把酒言欢至深夜,好不畅意,虽然说话的大都是祝长风,而枫擎飓只是负责听,两人却像是久未见面的故友,相谈甚欢。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这是祝长风地心境最佳的写照。
* * *
今晨的天气似乎比昨日更冷了些,寒流似乎来得太早了些,在这期间,独有长青大木仍屹立不倒;动物们纷纷走避,为即将到来的冬季作准备。
走在林道上,能见着的生机愈来愈少。
深吸了属于山林的清洌,祝长风一反常态,仅着适度的衣衫,不再似以往将自己穿得像只大肥猪。
“枫兄,真是太麻烦你了,远来是客,竟还让你做这些粗活。”
话虽说得客气,但祝长风也仅是说说而已,想请他帮的忙还是少不了。
自己人嘛,干嘛那么客气!
“好说好说,那我还是别做的好,这些药材就请你自个儿背下山去。” 枫擎飓沉稳地笑着。
“哎哟,枫兄,你这不是折煞小弟这条小命嘛!”
边说边笑的两人愈往山里走去。
忙了一早上,在归途上,两人的肚子皆咕噜噜地唱和着。
彼此嘲笑了一会儿,祝长风突然正色问道:“枫兄,你也略通医理,可有法子?”
枫擎飓瞧他面色凝重,肯定又是为了那事。“心病唯有心药医,我也只能这么说。”
“唉,找不出问题的症结,我也莫可奈何。”
“耐心点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好得了的,我们父子俩和他他在一起好歹也有数月,他都不曾主动接近过我们,你算是让他最有反应的人了。慢慢来,相信只要你能一直守护在他身旁,总有一天他会痊愈的。”
“嗯。”没说出口的誓言,在祝长风眼中灼灼烁着。
两人肩上虽背着沉重的物品,却迈着累快的脚步走向归途,只因温暖的地方正有人等待着。
* * *
有一个早已超过弱冠之年,照理说应该相当懂事成熟的男子,正在澡堂外用力地吼着:“枫念晴,人命令你马上滚出来!我数到三。一!枫念晴,你听见了没?我不是说好玩的!”
祝长风再次重重地拍打门板,牢固的木门颤动了下,却依然顽强地紧闭着。
“二!枫念晴,你再不出来,我就……我就……”
“就怎样?我爹爹也在外头,他不会让你动我的。”
“那又怎样?除了不能宰了你这兔崽子这外,还有很多法子能让你要生不能、要死不成。给我滚出来!”
“呵!”枫念晴打了个大大呵欠,压根儿懒得理他,“你每天都要说一遍,烦不烦哪?”稚气的声音不再搭理他,注意力全转向身侧的人。
“灰火,你的皮肤好白喔,是怎么保养的?竟然比外头那些自轻姑娘的还要白嫩,难道你从小喝的水、吃的食物有什么不一样吗?”
“枫念晴,你不要像个色老头子一般说话行不行?明明是人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东西!”
“什么毛?毛什么?”稚气显露出求知的好奇心。
“毛就是……啊!”隔着门板嘟哝个不停的祝长风,突然被不知打哪儿飞来的木榴子打中了头。
“不要对我家的小孩说些有的没有的。”
“枫兄,你干嘛打我?我都还没摸到你们家小孩呢!”
枫擎飓耸了耸肩,表示那木榴子不是他丢的。
那么……
祝长风又开始笑得很白痴。
“灰火,是你打我的吗?你再打呀,只要是你动手打的,再用力、再狠都没关系。”
“祝老弟,我实在很不齿你的这种行迳。”
早已混熟的他们,有话很难不直说,对本性爽朗的他们而言,这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别这么说嘛,这就是所谓的打是亲、骂是爱……哎呀!”只要灰火肯理他,不论是以何种方式表达,他都很高兴、很痛……快。
这回换成一根木棒,咚的一声响起,他的额头便渗出血丝,自额际慢慢滑下,流过眼帘、脸颊,再自下颚滴落。
“祝老弟。”枫擎飓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不过这么不佳的榜样着实不该在年纪尚小的晴儿眼前天天上演。
“灰火、灰火……”
祝长风额头轻抵在木门上,不断地呼唤着里头的人儿。他多么希望他能回应他,轻启红润的唇唤他的名。
在此同时,不停有东西飞出来打在他身上,最后连用过的洗澡水都出动了,弄得祝长风在飕飕的冷风中直打哆嗦,而一旁的枫擎飓只能摇头叹气。
真是一对怪鸳鸯。
* * *
一个月后
在天际缓缓飘下今年第一场白雪时,又到了离别的时刻。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有聚便有散,每天在每个不同的地方总有不同的人,因不同的理由而告别了彼此。
离情自是依依。
“我不要、我不要嘛!”
“晴儿,别闹了,鹰儿捎来信,咱们得赶去另一个地方。”
鹰儿是枫擎飓饲养的,不,应该说是他们的同伴。
鹰儿是一只老鹰,枫擎飓曾救了它,也许是为了报恩,它总是在他们身边盘旋,或为他捎来远方的音讯,而今它带来了他们该离去的消息。
“我不要,不要!人家好不容易才和灰火混熟的,好不容易灰火肯主动握我的手了,为何突然间说走就要走,我不要嘛!呜……”
“晴儿,你是男孩子,不可以哭。”为人父的枫擎飓虽感心疼,但仍得斥责,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
唯父命是从的枫念晴,听话的极力想忍住泪,他吸了吸红通通的小鼻子,努力的将泪水、鼻水吸回去。
他将他沾了鼻涕、黏呼呼的小手伸向灰火,使劲地想紧握住,可惜他的手太小了,只能握住灰火的几根手指。
“灰火,你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别留在这冷得要命的地方和这臭男人在一块儿,好不好?”
“晴儿!别没大没小的。”
枫念晴嘟着嘴,满心不甘。
叫男人臭男人有什么不对?他才不要灰火留在这只会和他这个小孩子抢他的臭男人身边,他死缠着灰火的德行看起来好讨人厌喔!
“好不好嘛?灰火,和我们一起走。”小手拼命摇晃着灰火微冰的手,想央求他的首肯。
“不行,灰火是我的,你这臭小孩不准跟我抢!”祝长风自灰火的身后紧紧环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会像彩蝶一般,再度自他身边消失无踪。
他因害怕而微微颤抖,传递给被他搂在怀抱中的灰火;而灰火竟象是在回应似的,伸手覆上他环抱在他腰际的手臂。
从这画面看来,两人相爱极深。
这态势已然相当明显,相信祝老弟不久后便会发现,他是白操这个心了。
“走了,晴儿。” 枫擎飓揪起儿子的后衣领,轻而易举地拎起比自己小了好几号的儿子举步离去。
“后会有期了,两位。”
“全会有期。”
祝长风对分离并无太大的感触,只因为他深信彼此还会再见到面的那一天,就如同他和灰火一样,不论分离多远、多久,终会有相聚的时刻。
* * *
“灰火,外头风大,咱们进屋子去好吗?”
知他自幼在这片林子长大,知他不畏寒、不容易受寒,却也舍不得让他多吹些寒风,祝长风柔声劝道。
灰火则是一直望着离去的人们的背影,一起到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那可爱的哭号声为止,他才回过头,低垂螓首,任祝长风牵起他的手往两人的小屋走去。
岂知这日可真是热闹,才送客走,便又要迎宝来。
来的还真是稀客,大稀客。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陆陆续续到达,穿过木屋前层层叠叠的树影,慢慢地显露出全貌。
“小心点,左边有石子,右边凸起的树根……唉,小心点!”叮咛声一路上不断响起,像是唯恐出了什么意外似的。
祝长风和灰火慢慢地认出由远而近的身影。
是他们?
小屋内顿时挤满了人,连空气也不禁变得混浊、窒闷。
“我这儿没啥好招待你们的,请用茶。”
“祝大哥……”多年不见,如今已大腹便便的卢霓蝶,话未竟便多愁善感地以绢帕掩面而泣。
想不到,想不以以往在富裕的祝家、人人捧在手掌心上的长公子竟沦落到过这种清贫日子的地步。
这么简陋,他怎能过得下去?
“蝶儿,你这样太失礼了。长风,我还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请你别介意。”
不忍苛责怀孕的妻子,却又认为她实在太没礼貌,怎可一进门就否定了长风近年来所有的生活,虽说他也无法认同长风一人独自过着这么苦的生活。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冬雷,身外之物于我若浮云,来去之间,对我而言皆无异,我只在乎一样,其他的有或没有都没差别。”祝长风凝望向屋外远处一道纤细的身影,眼神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就是你唯一在乎的吗?”顺着祝长风的视线,贺冬雷若有所指的问道。
“你说呢?”祝长风专注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可是他是男的耶!”卢霓蝶的语气中充满了匪夷所思、轻蔑和讶异。不管那人如何的美貌,他终究是人男的,男人和男人……这太违反伦常了!
“蝶儿,不得无礼。”“可是……”卢霓蝶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听从夫婿的话。
“没关第的,冬雷,既然身外之物我都没放在眼里,对他人的批判我自是也没放在心上。”祝长风说得淡漠。
他人?他们已成陌路人?
“我们今日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若不是你,今日便换成了我去请求尊夫人的原谅了。”祝长风刻意拉开彼此的距离。
任何人批评他他都可以不在意,但他绝不允许有人对灰火有任何微词。
贺冬雷将祝长风带至屋外,远离众人的视线,让他人无法听见他们谈话内容,而隐藏在大树后也无法看见他们的动作。
等他觉得距离够远了,贺冬雷突然在他面前跪下。
“长风,当年、当年……”
“冬雷,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愧疚难当,当年……”
“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并非故意的,只是一时迷惘;但也因如此,我才能遇着生命中的真命天子,,说来我还得感谢你才是。别这样,你长我数月,你这么做不是在折损我的寿命吗?”
原来、原来长风一直都知道,当年他向他伸出的手迟疑了。
“请你原谅我!”贺冬雷跪叩在地,一心想祈求祝长风的宽恕。
“只你答应不再带着娇贵还怀有身孕的蝶儿来我这危险的山中,那么我就原谅你。”
“长风,你真的一点也没变,谢谢你!”
其实祈不祈求他的原谅也无所谓,不再过问世事的他又不会再干扰到他们,他这朋友就是忠厚了点,当不了坏人。
祝长风拍了拍攀在他肩上哭泣的人的背,笑得有些无奈。
他早就不怪罪他了,反倒是相当感激他。
但不能认同他想要的生活的冬雷,已不再是当年可以同他促膝长谈、聊遍所有与己身有关、无关,有聊、无聊的天下事的冬雷了。
他们的理想、理念、生活观全都不相同,失去一个知己,难免令他遗憾莫名。
“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
“只要你有空的话,当然可以。”他不信娇生惯养的友人能不辞劳苦地跋山涉水常来拜访。
“我现虽然不能认同你的生活,但我可以试着去接受,去,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果然是多年的好友,一眼便看出对方心里所想的。
“哈哈哈!”祝长风这才真正拾回往日在友情,他们不愧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有着想断也断不了的渊源。
他们紧紧地拥抱住彼此,直到……
“啊――”
惊骇的惨叫声渐行渐远,远到再也听不到。
祝长风怔怔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臂弯,冬雷呢?
下一刻,那空虚的怀抱便多了个大小适中、温度合宜的人儿。
还是抱他比较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灰火瑟缩地投入祝长风怀里,螓首不停地左右摇动着,银白的发丝在日光下闪烁着迷人耀眼的光芒。
“怎么了?”
“不、不要!”
“灰火、灰火!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好高兴!哈……可是,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你到底怎么了?”
不论祝长风再怎么问,灰火仅是摇着头不停地说不,埋在他怀里闷哼而出的声响听来很不真切。
“祝大哥,你怎么可以置之不理,冬雷他全身是伤耶!”
被灰火丢到树上,还被树枝勾住的贺冬雷没摔得很严得,却也被枝丫刮破衣衫,全身上下有着不少擦伤。
“蝶儿,都快是孩子的妈了,稳重点!”被家人及他惯坏的卢霓蝶,一旦娇纵起来,教人不烦也难。
“祝长哥!”
“蝶儿,依长风所说的,咱们走吧!”
尺魂未定的贺冬雷不想为此事扰得彼此不愉快,他知道此时此刻祝长风的眼里耳里独有他怀里的那个人,其他人地都嫌碍事。
“长风,那我们先走了。”
“不送。”祝长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灰火的异状教他倍感焦急。
贺冬雷拉着仍想撒泼的妻子离去,以免惹得祝长风生怒,让他才刚挽回的友谊又生波折。
第十章
“青山哟嘿哟,白云哟嘿哟,天公呀,您别下雪,郎君我马上下山哟!”
噗哧!
窝在祝长风宽厚的胸膛上兀自啜泣的灰火,身子由原本微微的颤动变为激烈的抖动,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灰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可以嘲笑我的歌声呢?这可是我忍辱负重、厚着我薄薄的脸皮,初次为娱乐你这位听众而大胆牺牲献丑耶!第一次便遭逢如此重大的挫败,我可是会一蹶不振的。”祝长风一脸受到极大创伤的模样。
为取悦灰火,祝长风首次展现歌喉,唱了不久前学来的山歌,厚厚的面皮也不由自主地染上薄红。
他自我解嘲:“不会吧,这是我向偶然在山上遇到的人学来的,我自认初试啼声的我,歌喉还不算太差……很难听吗?”
笑不可遏的灰火用力的点着头,还顿了好几下。
呜!他的小小自尊心……罢了,只要灰火高兴就好,他不在乎扮演丑角。
祝和长风抬起怀中精巧的脸庞,大手为他顺一顺有些凌乱的银丝,另一手则拭去他仍挂在眼角的珠泪。
他不爱见他哭泣,除了那个时候。
“好不容易才肯出声的你,为何又不言语了呢?我多么想再次听见你那比黄莺出谷还美了数分、会夺人心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