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比他更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幸福,更遑论得到幸福。
「是帮你好呢?还是破坏这次的任务奸?」如果是前者,他势必得忙上一段时间;若是后者,也许他能比同时下放人间执行任务的无情,更快回到天堂禁闭室。
视线百无聊赖地游走在熟睡的人类身上——从脚、腿、腰、胸……一路婉蜒直上,无欲不自觉地又将焦点锁在那道骇人的伤疤上。
能留下这样深刻的疤痕,那伤会有多痛?瞬间,这疑问浮上脑海。
「我为什么要想这个?」蓦然醒神,无欲低喃自问。可惜,他找不到答案,嫌麻烦的个性,让他当下决定跳过这个问题不理。
半晌,他觉得呆望一个熟睡的人类实在很无聊,索性转身,朝来时的角落走去。
「再观察一天再做打——啊!」突来的强大拉力让他整个身躯往后倾倒。
来不及反应,无欲顿觉天地突然旋转倒置,「砰」的一声,背后的翅膀传来痛楚,疼得他痛呼出声,胸口、双手、双腿被猛鸷的力道困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说!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两具身躯的距离之近,让无欲感受到时骏的体温。
人类的身体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温度,直到死亡那一刻来临;不像天使,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体温」这种东西。
温暖的触感令无欲一时怔仲出神,直到时骏再次逼问,压痛了他的翅膀。
「愚蠢的人类!」无欲忍痛出声,「敢对天使无礼,别怪我以上帝之名惩罚你!」
天使?上帝之名?惩罚?
「什么时候连疯子都能担任杀手来了?」那些老家伙是找不到人来对付他了吗?「说!是谁派你来的?是我二伯?还是四叔?五叔?或者是六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双翼的疼痛让无欲必须咬紧牙才能说话,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放开我,无礼的人类!」要不是被天使戒条所约束,他早出手对付这个人类了。
「休想!」时骏使劲扣住侵入他领域的夜贼,连拖带拉地强迫对方跟自己走到电灯开关前,他要看看这个贼长什么样子。
「啪」一声轻响,灯光乍亮。
适应亮度后,时骏在看见自己抓住什么时,双眼讶然睁大,脑袋什么都没办法想。
眼前的人有一头长至腰际的金色直发,身穿纯白长袍,修长身形比一百八十四公分的他略矮五、六公分左右。
这样的打扮彻底颠覆他对杀手的认知,而对方背后那双不时舞动的翅膀,更超出他三十二年来的所见所闻。
视线移至对方的脸,那俊美圣洁却又夹带一丝阴柔的脸孔,与那双翅膀同样令他错愕。
天使!方才听闻的两个字突地打入脑海,时骏惊觉自己该死的有点相信这人刚才说的话。站在他眼前的,确实就像是天使!
但最后一丝理性及时发挥作用,提醒他天使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收敛心神,他启口,欲再追问这名奇装异服的杀手所为何来。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来的火光忽地爆开,伴随着轰然巨响,袭向毫无防备的池。
他只觉全身有如被野兽攻击,利爪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不停地撕裂他身体每一寸,剧烈的痛楚令他眼前一晃,陷入犹似深渊的黑暗中。
失去意识前,他隐约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是道冷然如山泉般、干净清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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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
杀猪似的尖咆差点刺穿无欲的耳膜,他不悦地瞪了眼甫从天堂下来的灵唤官。
他受不了地按按耳朵,提出不满:「你好吵。」
「这不是吵不吵的问题!」灵唤官回头对他吼叫,一反平常风度翩翩的模样。「老天!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将视线移回病床上,灵唤官又一次尖叫,脸色惨白。「上帝啊,我是请你帮他得到他应有的幸福,不是要你帮他上天堂啊!」
「依他在人间的作为,只有地狱适合他。」无欲实事求是道。
「啊啊——」灵唤官抓着头发惨叫。「好好一个人现在变成这副德行,我怎么办?!他怎么办?!未来怎么办?!」
无欲冷眼看着灵唤官尖叫着来回踱步,毫无悔意地打了个呵欠。
对他来说,人的生与死就像太阳、月亮的出现一般,都是正常现象,实在没有激动的必要。
灵唤官弹了弹指,眨眼间,一本厚重的书册落在他手上。
「命运书?」无欲认了出来,颇有兴味地凑了过去。
「每个灵唤官都有一本。」灵唤官解释着,神色紧张地翻至属于时骏的那一页,才看两三行,又发出惨叫,「啊啊啊——唔……」
「你真吵。」伸手捂住灵唤官的嘴,无欲凝眉。「吵醒他,你自己负责。」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灵唤官扳开他的手,厉声道:「因为你的缘故,他会在这张床上瘫痪二十年,没有人照顾,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自己成为植物人的命运,直到死亡为止。」
「是你要我到人间帮他的。」会发生这种状况可不能怪他。
「我是要你帮他,不是要你害他啊!」上帝啊!这个天使会不会太怪了?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你应该知道,每个人的命运早在一出生时,便在上帝手中有了既定的安排,除非受某些因素干扰,否则大致都会跟着上帝安排好的命运走。」
「我当然知道。」灵唤官抬头瞪他,浑然忘记自己对这名天堂怪胎的害怕。「我也知道天使的介入就是其中一种因素,因为你们执行任务的方法不受上帝干涉,所以当你们介入一个人类的生命,那个人既定的命运就会因此有所改变,未来会如何,全看天使用什么方法执行任务,而执行任务的对象又如何因应来决定。」所以他才会将这件事归咎于无欲身上。
「如果不是你让时骏感觉到你的存在,他不会取消既定的行程返家,那么现在他应该在一个女人的家中过夜,不会遇上他亲戚安排的这场爆炸,更不可能受伤。」
「但事实是他已经受伤,而且注定成为你所说的植物人。」
「啊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灵唤官刷白了脸,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道「认错」二字怎么写的无赖天使。「这就是你的帮法吗?让他得到这样的『幸福』?!瘫痪二十年之后,带着满心怨恨离开人世到地狱去?!呜呜……时骏怎么这么倒霉,呜呜呜……我所托非人啊,呜呜……」
「我本来就不是人。」好烦啊!灵唤官连哭带叫的指责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无欲身上,令他觉得烦闷。
不过就是一个人类,生又如何,死又怎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你说该怎么办?!」灵唤官指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骏。「事情弄成这样,我怎么跟米迦勒大人交代?」
「真烦。」即便被指着鼻子骂,无欲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兴。「我早提醒过你了,是你坚持要我执行这项任务的,能怪谁?」
「你!你你——」
「大不了我跟时光女神打个商量,回到过去不就得了。」
「回、回到过去?」灵唤官傻眼。「那必须有米迦勒大人的特许令才行,天使不能随便逆转时间改变人类的过去。」
「东方有句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意思就是,我不在天堂,做什么都可以自行决定。」
「你、你这样会被关进禁闭室的!」
无欲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正合我意」的笑。
「我本来就对到人间执行任务没兴趣,如果因为这样被关回禁闭室,我也不必再帮这个人类得到幸福,省事多了。」
「你!你你你……」
无欲弹了弹指,白色的亮光从指尖逐渐扩散,不一会儿,他整个身子都被光芒包覆其中。
「你可以回天堂告密,又或者装作不知道……当然啦,倘若你坚持要我帮时骏得到属于他的幸福,你只有一种选择。」
这这这……这简直就是恶魔的交易嘛!灵唤官无奈地瞪着眼前的白芒,直到光芒连同无欲消失不见。
黯然回眸,他看着病床上全身插满管线、只能仰赖人工呼吸器以维持生命的时骏,摇摇头,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至少要给我一点时间,征求米迦勃大人的同意啊……」
可惜人去楼空,只剩下变成植物人的时骏躺在病床上,对四周状况毫无反应能力。
凝视病床上苍白的脸孔,灵唤官再度叹气。
「只好装作没看见了,唉……」
第二章
一九八三年 台湾
夜幕,被寒风冷雨吹拂洗涤得更加漆黑,小小的身影诡异地在墓园里出没,最后停留在一处新彻的墓前。
那道小小身影无视冰冷的冬雨,更不觉寒冽的北风伴随雨落,似刀般刮得人皮肤生痛,只是呆站在原地,任由风吹雨淋,不见一丝动摇或想离开的迹象。
严冬的风刮雨打,的确让人感到疼痛,但再怎么痛,都比不上丧亲之痛,比不上……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双亲的痛苦。
「为什么……」在黑暗中,时骏的视线锁定看不清的墓碑,出神地喃喃自语:「为什么留下我?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留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丧亲的悲痛没有随着泪水减轻,十二岁的时骏无法接受双亲离开人世的事实,更无法承受四周争相抢夺他的扶养权的声音。
他不笨,他知道那些叔伯姨舅为什么抢着要他。
他们要的不是他,是爸爸妈妈留给他的公司,还有钱!
没有人真心站在他这边,没有人,没有……呜呜呜……
「我想跟你们走,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想啊……爸、妈!呜呜……」
愈哭愈伤心,时骏趴在墓台前,浑然不觉打在身上的雨水有多冰冷,吹来的夜风有多寒冽。
小小年纪的他,一颗心已经被现实冻得僵冷,毫无知觉。
陪伴他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残忍地预言这场恶梦没有消失的一天,他的伤心也没有画上休止符的时候。
终于,「砰」一声响起,累积一个多月的悲痛抽光了时骏全身的体力,让他不支倒地。
无情的雨,冷漠的风,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深夜无人敢接近的墓园,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
就在这时,洁白的亮光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笼罩四周的黑幕,随着光芒转暗,光芒中的轮廓逐渐消晰。
无欲挥动翅膀,动动为了穿过时空之门而僵硬的身躯,凭借未褪的光芒认清自己身在何处。
视线移至墓碑方向,这才发现一个男孩倒在墓碑前,任由风吹雨打,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那张脸……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无欲舞动翅膀,凑过去一看,认出这个男孩就是时骏。
再抬头读出墓碑上的中文字,那是时骏双亲的名字。
没有表情的脸,终于忍不住泄漏出懊恼情绪。
「时光女神是笨蛋……」他低声嘶语。
他明明说得很清楚,请她设定好时光之门,把自己送到时骏的家爆炸之前,好让他能及时救出时骏,谁知道那个迷糊女神竟然送他回到时骏的小时候?!
真是个不可靠的神!无欲暗忖。
现在这样要他怎么做?难不成要他当这小鬼的神仙教母,拉拔他长大成人之后,再帮他找到幸福?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类做这么多?」
然而——
★这就是你的帮法吗?让他得到这样的「幸福」?!瘫痪二十年之后,带着满心怨恨离开人世?!★
想起灵唤官的指责,无欲的眉头不由得蹙紧。
沉思的当头,虚弱的声音从脚边飘了上来。
「带我走……爸爸、妈妈……带我……走……」
昏迷的时骏无意识发出的呓语,奇异的,竟让无欲难得地曲膝蹲在他身边。
「我……不要……不要一个人……我不要……不要……」
随着他一声声气若游丝的呓语,无欲突觉左胸一阵揪痛。
这痛,直到他抱起时骏小小的身子,用法术烘干他身上衣物,看见他下意识钻进他怀里取暖才消失。
无欲不知道这痛是为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此时的他,正为了自己刚刚才下的决定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恼。
他知道这个神仙教母,自己是当定了。
这教他怎能不恼?!
虽然如此,他还是抱住时骏,施法绽出白芒,带着他一同消失在墓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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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家大宅内,或坐或站约二、三十人,男女老少皆有。
吊诡的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多做交谈,整间客厅出奇地安静,每个人的脸色无不透露着紧张不安,间杂着莫名的期待与兴奋。
大概时家第二代、第三代的主要人物都到齐了吧。杨延亭环顾大厅每一张脸孔,身兼时氏集团法律顾问,与时总裁的遗嘱执行人双重身分的他,忍不住发出叹息。
视线落在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孩,他心情更加沉重。
这些大人压根儿不关心时总裁遗留的独子,满脑子都是遗产分配的事,这种景象在豪门大户最常见。
偏偏……唉,时总裁走得太突然,这份遗嘱的内容恐怕会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将这男孩交给一个他从来不曾见过、也不确定今天会不会出现的人。
万一人没到,遗嘱将无法开封宣读,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本事抵挡时家人的炮轰……
「杨律师!」排行老六,在时氏集团占有一席之地的时惠玲,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现在我们时家人都到齐了,你可以开始宣读三哥的遗嘱了。」
「等、等一下,还有人没来。」快来吧,那个名叫「无欲」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圆是扁,可别放他鸽子啊!杨延亭在内心吶喊。
这句话让时家人互望了几眼,最后由老二时达发言——
「我大哥早就扬言放弃时氏的一切,不必等他了。」
杨延亭抿抿唇,在众人几要将他拆吃入腹的眼光下,一字一字清晰道:「这人不是时家人。」
「不是时家人?!」此起彼落的惊讶呼喊,形成一波波声浪涌向杨延亭。
「你说不是时家人是什么意思?!」老五时岩跳出来,神情激动。
「这个人姓无,叫无欲。时总裁在另一份交由我处理他身后事的备忘录中交代,遗嘱必须在他指定到场的人全数出席后才能开封,现在就只差这个人了。」
「无欲?!」时家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皆是一脸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