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正在学哑剧,现在都只用动作表达他想说的话,已经有三天没说过一个字了。」她好心地解释,语气就如谈论天气那般平常。
「哑剧?」她仍旧一头雾水。「他不是都在街上玩乐器吗?怎么变了?」
「他想要成为全台湾第一个全能型的街头艺人,等他学完了哑剧,他要学骑单轮车。」
「他说的?」
她摇摇头。「他『比』给我看的……」她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我猜那个动作指的应该是单轮车,不是走钢索。」
「噢……当然,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沈千渝点点头,心想她根本不该讶异。沈家人的思维模式一向异于常人,就算老三接下来决定要学吞长剑、跳火圈,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肚子快饿扁了,晚上吃什么?」空空如也的胃使沈千彤立刻放弃哈啦。
「我昨晚卤了一锅牛肉,再炒两道菜、煮个汤就行了,不用花多少时间。」沈千渝边说边走向厨房。为了多出来的两张嘴,她很有经验地加了晚餐的分量。
沈千彤没有傻到进厨房碍事。她翻阅了一会儿客厅里的杂志,但很快地便感到百般无聊,于是决定到浴室对着镜子练习剧团排给她的新角色。
沈千渝将最后一道青菜炒好,正准备叫小妹用饭。
「姊,妳真是的!还骗我说隔壁没人,明明妳就跟罗大哥住在一起!」沈千彤冲进厨房,一脸的兴奋。「酷毙了!」
「谁?」她一时没弄懂妹妹的话,但在瞧见房里多出来的人后恍然大悟。「怎么又是你?」她忘了礼貌,一句话脱口而出。
罗汛尚未开口,沈千彤便抢着说:「我刚刚在浴室里,结果另一边的门突然开了,把我吓了一跳,罗大哥的反应也跟我差不多,于是我们就自我介绍,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才知道你们两个根本就是室友,我有个朋友住的宿舍也是类似的设计,真是帅呆了!」
沈千渝不高兴地看了罗汛一眼,丝毫无法分享小妹的热忱。
自尊使然,她不愿让家人知道房东的骗局。她在家里一直是那个能干的人,要是被他们知道她一出家门就吃亏上当,实在有损她的形象。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家人的「特异功能」。他们似乎总是能毫无问题地接受各种古怪状况,而更糟糕的是,他们皆有本事将情况弄得更混乱。
「我正打算炒个饭当晚餐,却发现冰箱里已经没蛋了,妳不会正巧有多出来的鸡蛋吧?明天再买来还妳。」罗汛露出招牌笑容,对芳邻的态度不以为忤。「唔……好香……看来妳跟小彤也正要用饭。」
小形?罗大哥?称兄道妹的,这两个人又是什么时候熟稔起来了?
「罗大哥,你干脆跟我们一起吃。」沈千彤热情地挽住他。沈千渝拚命地朝她使眼色,可惜后者根本未接收到暗示。
「千彤!」她不得已只好由齿缝间低声制止,但也毫无用处。
「不用了,我不想打扰,我相信千渝一定把分量算得很准确。」
「反正她煮的是三人份。」沈千彤拉着罗汛到餐桌旁坐下。「告诉你喔……我姊的手艺一流,她搬出来之前,我们家都是靠她做饭呢!」
「可是大哥……」沈千渝虚弱地再次尝试阻止妹妹的热情。她发现自己和家人的默契实在有待改进,而她也没有开口赶人的粗鲁魄力。直率而不顾颜面是其它沈家人的特色,不是她的。
「我回去时会从巷口替他买碗肉羹面,老大很好打发的啦!」沈千彤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如果我再拒绝,就有点矫情做作了。」罗汛没看沈千渝,只是对她的妹妹笑道。
坚持得还真久!沈千渝闷闷不乐地将饭菜送上桌。在热情过度的手足和厚脸皮的男人之间,她不知道该生谁的气。
「罗大哥,你有替哪家杂志社或报社做事吗?」沈千彤转向自己的姊姊又多嘴地解释。「罗大哥是个摄影师。」
「噢。」沈千渝冷淡地应了一声,刻意将注意力集中在餐桌上。
「没有,我是个自由摄影师,没有跟任何人签约。」他边挟菜边回答。
也就定说他不务正业。沈千渝一语不发地将白饭送人口中。
「就是人家说的free lance,对不对?」
「没错,我选定自己想拍摄的主题,然后将成品卖给我认为出价合理的机构。」
见钱眼开、没原则。沈千渝替自己盛了汤,打定主意要对另外两人视而不见。
「你拍过哪些主题?」沈千彤放下碗筷,美眸中写满了崇拜。
「很多,像安地斯山区的印地安人、萨哈拉沙漠的巴勃族和中东的库德族等等。除了拍照之外,我也喜欢旅行。」
没有定性、四处游荡、不安于室。沈千渝鄙夷地睇了罗汛一眼,忍不住想起自己刚交的男友并感到庆幸--对方稳重、成熟并对凡事都有详尽的规划,和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猜有很多人并不赞同这种生活方式。」彷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罗汛好笑地睨了她一眼。
「太酷了……我一定要把你介绍给剧团里的朋友认识!」沈千彤对姊姊的不悦毫无所觉。「你这次回台湾是有什么新的idea吗?」
「那倒也没有,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然后再顺其自然。」
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怠惰成性、毫无规划……沈千渝倏地停下筷子,内心的评论赫然中止。她一向自认是个厚道的人,从来不在心中批评他人,而不知怎么的,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却轻易地引出她那刻薄的一面--
光是他的存在便足以使她异常烦躁。
一定是他那特殊的行业使然。
在她看来,所有冠上「自由」两字的职业都是不可信赖、毫无保障的。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这两个字的真谛?毕竟她的家人个个都相当擅长用这个冠冕堂皇的词,来当作逃避责任和任性妄为的借口。
眼前这个男人显然更是个中翘楚,全身上下看不出一根可靠的骨头。
她正沈浸于自我解析当中,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她的嘴角处轻抹了一下,把她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你……你在干么?!」她反射性地摀着嘴,两眼直瞪着罗汛。
「妳的嘴边有酱油。」他一脸无辜地说道,然后用嘴将食指上的酱汁缓缓地吸吮掉。
沈千渝呆愣地看着他的举动,腹中起了一阵奇异的骚动。
为什么那个动作看起来有点……有点……煽情?
「对呀,姊,妳刚刚脸上有沾到东西。」
沈千渝来回地看着面前两人,随即甩开脑里的胡思乱想。妹妹的证词和罗汛脸上媲美童子军的诚实令她觉得自己真的反应过度了,只不过唇畔残留的粗糙触感依旧像被熟铁烫过般灼热。
「姊,妳觉得我刚刚说的主意怎么样?要是罗大哥能替我拍写真集,不是很棒吗?」沈千彤毫无困难地将谈话主题转回自己身上。
「嗯……」沈千渝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在两秒钟后才霎时领悟。「什么?!」她提高嗓门。「沈千彤!妳刚刚说写什么?那不是裸照吗?」
「妳别这样大惊小怪好不好……我们剧团里有个女生最近就拍了一组黑白照,效果真的超炫的!她还把它们放大加框挂在家里呢!」
「不行!不准妳给我在某个色迷迷的男人面前脱得精光!爸妈也不会让妳去拍那种下流的照片。」她不自觉地扫了罗汛一眼。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她想起了两人初见面时,她被一览无遗的耻辱。不过他聪明地保持沉默,只是乐在其中地一面旁观战况,一面大快朵颐。
「我已经跟妈提过了,她觉得这个主意很赞,还说如果她年轻个二十岁,一定会跟我一起去拍。」
沈千渝一时无话可说。她铁定是个白痴才会以为那个嬉皮母亲会阻止这种事。她该庆幸的是,至少母亲还没有疯狂到以五十五岁的高龄脱光衣服去凑热闹。
「我觉得小彤的想法不错。很多人都会希望为自己的青春留下某种见证,有什么会比真实而毫无人工装饰的健康躯体更适合留影作为纪念呢?」他不怕死地迎视那道杀人的目光。
「罗汛!没人问你的意见!」沈千渝恶狠狠地瞪着他,没再费力掩饰心中的不满。老是突发奇想又倔强无比的小妹已经够难搞了,她可不需要多出一个既没原则又没水准的男人来搅局。
罗汛注意到她在生气时会连名带姓地喊他,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
「我正要说的是,这一类的艺术照不是我的专长,如果小彤真的想拍组好相片的话,我倒可以介绍一位小有名气的前辈。」在她再度发飙之前,他又缓缓地补充道:「这个摄影师是女的,替不少时装杂志工作过,妳要是不放心,可以陪小彤一起去,到时留在一旁观看,我想她不会介意。」
「真的吗?太好了!」沈千彤兴高采烈地继续用餐,显然事情已成定案。
沈千渝思索了一会儿,尽管仍不喜欢这个主意,但稍微松了口气。她很想把整件事归咎于罗汛,但是她不能。她了解自己的妹妹,就算今日没有他,她也会找上别人替她拍照,而罗汛的建议其实已成功地将损害程度降到最低。
不过,打死她她也不会开口向他承认这一点。
第三章
「姊,我看妳干脆甩掉那个男朋友,他看起来无趣得要闷死人,罗大哥就酷多了,身材一等一,人又性格。」
一块卤牛肉卡在喉咙,沈千渝连忙灌了一大口开水。
「谢谢。」罗汛毫不谦虚地接受了恭维,脸上一副「我也这么想」的神情。
沈千渝拍拍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顺了气之后心虚地看着小妹。
「什……什么男朋友?」不可能……她才刚开始跟对方交往,家人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上礼拜我跟朋友逛街的时候,正好看到妳跟那个男的从电影院走出来,够没创意的!」沈千彤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约会还去看电影!」
「那……那只是个……普……普通朋友。」
罗汛忍不住怜悯地看着这个根本连谎都不会撒的小古板。
「妳根本就没交过男的朋友。」沈千彤从盘中挑起最后几片青菜送入口中。
率直而肯定的一句话轻松地揭穿了谎言,但罗汛的在场使沈千渝感到异常有失尊严,原因……不详。
「小彤,这个男的是怎么个无趣法呀?」罗汛将椅子拉近,满面饶舌的兴致。
「我告诉你喔……那个男人戴着那种可怖的方形金框眼--」
「千彤!」她的喝止在多年来从未起过效用,自然现在也不会。
「--头发梳得服服贴贴、整套的深色西装,还打了条耸到不行的领带,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古板。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时,连手都没碰到对方。」
「听起来是有点乏味。」罗汛赞同地点头,对一旁抛来的白眼视若无睹。
「他才不是那样……」反驳显得有些无力,但她的语气很快地转为坚决。「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妳不要跟爸妈提这件事。」她可不想让古怪的家人把对方吓跑!
「不说就不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而且大哥不是在等妳的晚餐吗?」这么明显的暗示应该不会有人听不出来吧?
「没关系啦!老大八成正忙着写稿,早忘了吃饭的事……」她凑近自己的新偶像。「我姊就是这样,只要隔天要上班,她一定准时在十点上床睡觉,早上六点就起床,我们家以前根本就不需要闹钟,只要看她在做什么就行了。我告诉你喔……」
只要沈家小妹哈啦的兴致一来,世上没人能阻止,可以预期的是,她将要把全家人的生平事迹外加沈氏祖宗八代介绍得一清二楚。
「罗汛,你一定有自己的事要忙,别让我妹妹占用你的时间。」沈千渝满怀希望地插嘴。
见到她勉强自己和颜悦色,罗汛更是乐不可支。
「没那回事,我时间多得是。」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露齿对她笑道:「没想到和妳分享我的公寓,除了有美食之外,还有这么有趣的聊天对象。」
「你……」沈千渝顿时变了脸色。他在暗示她正住在他的屋檐下。
这个男人不但脸皮厚到刀枪不入,还人格卑劣。
「姊,妳怎么啦?」
「没事。」沈千渝涩涩地答道。
「小彤,妳刚说妳小哥是做什么的?」罗汛若无其事地转移女孩的话题。
沈千渝看着面前显然已经将她当隐形人的长舌男女,心情恶劣地收拾着碗盘。她一向洁身自爱,对自己的品行要求颇高,却从来无法成功地以同样的规范来约束家人。好不容易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中途偏偏又杀出了这个跟她抢公寓的男人。
现在好了,不仅当姊姊的尊严扫地,连所住的公寓都不属于她……
她的好运显然已经开始变质。
在描述完沈家两只狗的长相、名字、习性、年龄和隐疾后,沈千彤终于决定自己说够了。
「走人了!」她宣布。
谢天谢地!沈千渝在内心欢呼。
「罗大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喔!」
「没问题。」他宠溺地笑道。
沈千彤走到门口处又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某件事。她回头将罗汛拉到角落,然后踮着脚尖开始咬起他的耳朵。
叽叽喳喳--叽哩咕噜--
沈千渝忍不住瞄着那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心中夹杂着不安和疑虑。
罗汛始终噙着笑,当视线落在沈千渝身上时,朝她眨了下眼睛。她像个做坏事被当场逮着的孩子,霎时胀红了脸,急速转身假装在忙别的事。
「bye了,老姊。」密谈结束,沈千彤很阿莎力地拍拍罗汛的肩膀之后,又像一阵风般离去。
「想不想知道小彤跟我说了什么?」低沈的嗓音突然在沈千渝的身后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不想。」她口是心非地马上回了他一句。
「好吧!那我就不说了。」他干脆地服从了小姐的愿望。
「你怎么还不回去?」累积了一个晚上的怨气终于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既然白吃白喝了一顿,我想我应该帮妳洗碗盘,这件事我还满拿手的。」
「不必了,罗先生。」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硬挤出来的。
「千渝。」他哀怨地叹了口气。「既然我们目前得当一阵子室友,难道就不能试着交个朋友吗?其实我人没那么差劲的。」
语气中的渴求让她想起家中那两只流浪狗每次被遗忘时就会发出的低吠声,她的火气就像被钉子戳破的皮球般一下子消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