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略带腼腆地点头。「不过我不能再让你请客。」
他微微一笑,显然不打算与她争论,只是体贴地替她把书放回原处。
两人走出书局,穿过喧嚣的大街进入幽静的咖啡店,她觉得自己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裴若津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专用桌旁,并从倚墙而立的仿古书架上找出罗汛的作品集。「妳先看看,我马上回来。」在离开前他又询问了她喜好的咖啡种类。
她翻开摄影集,首先看到的是一名身着长袍、下颚上有某种刺青的老妇人正盘腿坐在简陋的帐棚里,低头专注地用一种带着尖针的木板刷着看似棉絮又似羊毛的团状物。
翻开下一页,是一位年约十岁的男孩在光秃秃的灰色石漠上放牧着黑白相间的山羊群,男孩的脸上露出一种超乎年龄的老成和身负重任的坚决,正试着将一、两只脱队的山羊赶回队伍。
接下来的照片有持着冲锋枪的十来岁少年、正在纺织的害羞回教少妇、衣衫褴褛且赤着脚丫子拿罐头当足球踢的几个小男生、在壮观华丽的清真寺前方因乞讨到零钱露齿而笑的小女孩……
每一张照片都有着鲜明的色彩,没有任何耸动而血腥的画面,但它们却彷佛蕴藏着一种淡薄却深沈的严肃。沈千渝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平息内心所受到的冲击。
那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照片中大部分的人物都面露笑容,却只让她感到一股想哭的欲望。
「令人印象深刻的相片,对不对?」裴若津带着咖啡和甜点回来,彷佛她的反应在预料之中。
「照片旁边都没有批注,你知道他是在哪里拍的吗?」
他耸了耸肩。「我想罗汛认为那并不重要,不过我猜大部分的作品,是他之前在北非跟随着巴勃族人四处迁徒的时候所拍摄的。」
「我从来没想过他拍摄的是这样的主题……」她低着头继续翻阅摄影集,心中千头万绪。
每一次面对罗汛,他总有办法让她的脑袋变成浆糊,事后她只会认为他很狡猾外加欠修理,却从来没想过他有这么严肃的一面。
他还有多少面是她所不知道的?
「我不清楚他的作品是否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裴若津在她对面坐下。「但我知道他是用『心』在观看。事实上,摄影是他少数认真看待的事情之一,只要他愿意,他的敏锐度比任何人都高。」
她合上书本,边喝着咖啡边咀嚼他的话,然后了解他说的是实情。
仔细一想,罗汛似乎很能了解她的所有弱点,而且相当擅长对症下药。
「你认识罗汛很久了?」她脱口问道。
「嗯,打从我们脸上都还冒着青春痘的时候就认识了。」裴若津微微一笑。
沈千渝发现她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皮肤完美无瑕的大帅哥曾经长过青春痘。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所以你很了解他?」
「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可以揣测他的想法。」他直直地看着她。「妳认为他很难懂?」这个问题听起来较像是肯定句。
一我根本就无法辨别他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又只是在瞎扯。」她并末意识到自己听起来有多懊恼。
裴若津若有所思地又端详了她一会儿。他不能否认自己起初对老友的眼光不以为然,但就近观察之后,他发现这位不太出色的小姐拥有一种毫不矫饰的清新气质,显然罗汛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她很纯、很透明,他几乎要为自己如此轻易地看穿她感到罪恶。
「罗汛跟妳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凤眸中除了了然之外,还多了几分有趣。
「他说--」她及时打住,突然觉得这样向一位几乎全然陌生的人吐露隐私有些不妥,于是决定改变方1《。「他是不是常对女人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裴若津几乎失笑,这个女孩肯定需要加强拐弯抹角的说话技巧。
「他那张嘴很能瞎掰,绝对能把一位一百公斤的女士哄到她相信自己如果开始节食,会因为营养不良而进医院。」见到她的脸在瞬间垮下,他接着补充:「不过他从来不会蓄意去伤害人。」
两道淡淡的眉毛拢在一起,她似乎正在考虑他的话。
「让我这么说吧……罗汛基本上是个很懒的人……」
「那我倒一点也不怀疑。」她低声嘀咕着。
「我的意思是,对于他不戚兴趣的事,他根本就不会多费精神去关心。而使他感兴趣的事……或人……」他别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相当少。」
「噢。」她点头表示理解,实际上却又不完全懂。「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为他喜欢欺负我感到荣幸?」
裴若津轻笑一声,他愈来愈喜欢她了。
「他做事向来不按规炬来,有时甚至有点任性,但如果他对妳吐露过感情……」他敛起笑容,认真地注视她。「不要怀疑他的真心。」
「可是他说话总是那么不正经!」她不平地反驳,完全忘了先前要维护隐私的决定。「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摇摇头,语气十分笃定。「罗汛不会拿感情开玩笑。」
她沉默不语,本能让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而在她内心深处也有一道声音呼应着他的话。
她抬头望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双漂亮却温和的眼睛,英俊的外表不但不显得轻佻浮华,反而散发着一种优雅而可亲的气质,像冬日的阳光般令人感到舒服。
唉……为什么罗汛就不能像他那样温文儒雅?为什么她要爱上一个玩世不恭、以捉弄人为乐--
内心独白赫然中断,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突如其来的顿悟无法避免地引起一阵惊慌。
她爱上罗汛了。
「妳还好吧?」裴若津关切地看着那张神情变得非常古怪的心形脸蛋。
她摇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纷乱的心绪在短短的一瞬间豁然开朗,紧拧的眉峰也随着舒展开来。
她爱上他了,她再度对自己承认。这一次,不再惶恐。
一股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冲动在腹中油然而生,罗汛与她心目中理想人选的差距在此时也显得微不足道。
她要去找罗汛,并告诉他。
「谢谢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我有事要先走。」她从座位站了起来,拿出皮包打算付钱。
「下一次。」裴若津做了个阻止她的手势,口吻坚定而不容拒绝。
「谢谢。」她绽露一个真诚的笑容。「我要回去找罗汛。」
「改天我希望你们两个一起过来。」他回她一个鼓劻的笑。「到时我再狠狠地敲他一笔。」
沈千渝带着一种全新的感受和一朵傻笑走出咖啡店,忽然很能体会为何家人会抛弃理性而选择感性。
这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感觉真的很棒。
她要罗汛,就算他没有一项符合她原先所订的好男人标准,她也不在乎。
她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只想着要早点找到他,急切匆忙的脚步使她几乎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两个人。
「对不--」她及时闪过,抬头时一句道歉卡在喉咙。「俊杰!」
「千渝……」在讶异之余,曾俊杰也显得相当不自在。「我……我没想到会遇到妳。」
这时她发现他不是独自一人,一位姿色、身材都不差的年轻女人正站在一旁,她忍不住地多看了她一眼。
曾俊杰显然为那纯粹的好奇作了另一种诠释,他急忙说:「我……我跟一位同事正要去用晚餐。」
沈千渝愣了半晌后,才领悟出这位年轻女人的身分。原来在短短的数天内,他已经有了新的对象,亏他几日前还将话说得那么好听,什么「暂时分开」、「再加考虑』云云……。
令人意外的是,除了一点尴尬之外,她发现自己既不嫉妒也不生气。
「俊杰,我很想跟你多聊一会儿,」她尽量礼貌地说:「可是我正在赶时间。」她边说边走开,没瞧见他朝女伴打了个手势。
「千渝。」他赶上她,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我知道这对妳来说很难接受,可是我也有我的苦--」
「没关系的,你不必向我解释……」她怎么从来不知道他这么自恋?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我在前天才知道彭小姐一直对我有意思。」他连忙解释。「可是我原来真的是有意和妳进一步交--」
「我什么都没想,俊杰。」她再次打断他,并逐渐感到不耐。「你只管放心去与那位小姐交往。」
「虽然妳这么说,可是妳心底一定在怨我。」他认定她在生气,语气也更加焦急。「我真的认为妳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在那位罗先生告诉我妳的情况之后,我才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罗先生?你说罗汛?」不等他点头,她立刻又问:「他说了什么?我的『情况』又是什么?」
「没……没什么。」他被那胁迫的语气吓了一跳,为时已晚地警觉到自己的失言。「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如果你不想我怨你,最好把罗汛对你说的话告诉我。」
「妳千万不要怪罗先生,我相信他是真的关心妳……」他掏出手帕抹去额上的汗水,然后一五一十地把罗汛透露给他的事情告诉她。
在急欲脱身之际,他丝毫未察觉她眼中那迅速燃烧的怒火。
第八章
在回家的路上,沈千渝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试着用平时的理性来看待事情。
或许是俊杰误解了罗汛的话……也或许罗汛这么做有个很好的理由,只是她一时还想不出来。
他不会蓄意去伤害人,也不会拿感情开玩笑。
这一生她从未依照自己的第六感行事,但这次她决定凭自己的直觉--相信他,并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套房时,她认为自己的情绪已在控制之下,并对此引以为傲。
只可惜,所有的心理建设在她打开浴室门的那一剎那瓦解,眼前所见到的景象让她整个人冻结在原处。
一名陌生女人正在她和罗汛共享的浴室里对着马桶干呕。
她抬起头,显然也被这位突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
沈千渝傻傻地看着她,经过名家修剪的乌黑长发下是一张非常娇艳、年轻的脸庞,略红的眼睛和末干的泪痕只是让那张美丽的面孔更惹人怜惜。
她站直了身子,将长发优雅地拨到肩后,高姚而玲珑有致的身材裹在名牌服饰之下,就像位电影明星。
「妳……妳是谁?」久久之后,沈千渝才压抓住胸口那股窒闷,勉强地开口。
真是个蠢到家的问题!她几乎可以亲眼看见罗汛跟这个女人站在一起有多登对!
美女没有回答,只是红唇一抿,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那副模样就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负她,就连沈千渝看了也于心不忍。
「妳还……好吧?」她忍不住又问:「罗汛让妳进来的吗?他人呢?」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怕字眼,只见女郎一听到她的问题,眼泪就像泉水一般夺眶而出。
「他……他……最没良、心了……」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怀孕了……可是他居然……居然要我拿掉孩子……」
每一个字都无情地证实了沈千渝的猜测,甚至更糟。血色从她脸上褪去,一切都再明朗也不过,她认为自己快要晕倒了。
「他……逼妳拿掉孩子?」她强迫自己确认。
美女凄然点头,泪水仍源源不断。「这……这是我的骨肉,我自己有钱也有能力可以养,又……又没有要他帮忙……可是……可是他就是不了解……还说什么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教我怎么狠得下心来……
愤怒、受骗、嫉护、受伤等种种情绪一涌而上,沈千渝觉得自己几乎被撕扯成好几片,从天堂坠入地狱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她怎么会笨到相信他会爱上她?!
没错,罗汛就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浪荡子!
而她,则是天字第一号的白痴,才会爱上这种人。
浴室突然间变得狭小无比,她无法再多待半秒钟。顾不得自己的行为看起来会有多突兀,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心中猛烈激荡的情绪使她必须紧咬着不唇才不至于哭出来。
「怀孕的女人难伺候……」罗汛顶着大太阳,拎着购物袋,缓缓走回公寓。「试试看应付娇生惯养、唯我独尊的孕妇……」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哝着。
不知道他的小古板怀孕时会是什么样子?整天研读孕妇指南并作重点?还是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整理上十几次,确保每一寸空间都有条有理?不,或许她会对着肚子命令胎儿该长多大、该在什么时候出生,以免小baby扰乱她的家庭规划……
他的傻笑在进入自己的套房时消失,一点儿也不讶异在离开的半个钟头内,唐菱的泪腺并没有奇迹似的干涸,她的两眼比先前更加红肿。
不过好消息是,至少她不再嚷嚷着要跳楼。
「喏,妳的柳橙汁和蜜饯!」他把袋中的东西一一陈列在她面前,具有耐心的动作与粗鲁的语气成强烈的对比。
「我要的是现榨的橙汁。」唐菱像看见一只蟑螂般瞪着铝箔包装的果汁。
「还不是一样!」
两片形状优美的樱唇开始微微发颤,罗汛认出那是另一场哭泣的前兆,他赶紧软化态度。
「菱菱,我跑遍了街头巷尾都没有找到卖现榨橙汁的地方。」他拿起铝箔包,把吸管插入。「妳看,这是百分之百的柳橙汁,还多加了维他命C喔!」他照着包装上的广告念,口气就像幼儿园大班的导师哄诱小朋友,多喝牛奶会让他们像浇了水的树一样长得又高又壮。
唐菱迟疑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接下饮料,出人意料地没有继续抱怨。
「刚刚你的钟点女佣来过。」她边吸吮着橙汁边说。
「我没有请钟点女佣。」他警戒地看着她,很清楚对唐菱来说,一个女人若不穿Gucci或Prada,就跟清洁妇没有多大差别。
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窜下他的背脊。「她来按门铃吗?」
她摇摇头。「我觉得反胃,正在浴室里呕吐的时候,她突然闯进来。」
果然不妙,是小古板!
「妳有没有告诉她妳是谁?」
唐菱斜睨着他,富家千金的高傲一览无遗。「她又没说她是谁,我干么要先报上姓名?何况又是穿得那么土气的女佣。」
「我说过我没请女佣,而且她也一点都不像女佣。」他按捺着性子又问:「那妳有没有说明妳跟我的关系?」
「她又没问!」她理直气壮地回答。「不过她知道我怀孕之后,脸色变得很奇怪,二话不说就跑了,你说这种人是不是既没同情心又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