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学琴。」他终于道出目的,「听说桃枝姊姊教人学琴最在行,哪怕是从没碰过琴的新手,被妳调教两日,也能弹得有模有样的。」
「学琴?」她满脸惊诧,「哎哟哟,贝勒爷,您几时变得如此好学了?」
「闲着无聊,学学弹琴,也好陶冶性情。」赫麟谎话连篇。
「呸,少唬弄我们!贝勒爷您想陶冶性情,自然有美人为您弹琴,何必自个儿去学琴?哼哼,该不会是想学了去哄哪个女孩子开心吧?」
「呃……」这话一说即中,惹得他不敢再瞎编。
「唉,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这么好福气呀?我嫉妒!」桃枝故意把眉一横,恼怒道。
「我们也嫉妒!」众花娘再次起哄。
「好姊姊们,到底要怎样才肯饶了我呀?」赫麟无可奈何地叹气。
「想要我们饶了你,那也不难,」桃枝眼珠子一转,「除非你替咱们办一件难事!」
「什么事?」这个时候,哪怕是叫他去摘星星摘月亮,他也干了。
「嗯……」众花娘齐心合力,马上想到一条「毒计」。
桃枝开出了条件,「贝勒爷,院子里有一株绿菊,原本这几日就要开花的,偏偏天气忽然冷得像冬天,风也大,我们姊妹怕那好不容易结的蓓蕾被风吹没了,所以想请您去帮忙看着。」
「就这么简单?」赫麟一怔。
「简单?」众人大笑。
桃枝加以解释,「贝勒爷,那花儿也许明儿就开了,可惜就少了那么一点儿的暖意,迟迟开不了。我们是请您脱了上衣,用肉身替它遮一夜的风!你觉得这是一件简单的事?」
呵,果然是青楼女子想出来的花招,如此阴损!罢了、罢了,谁叫他有求于她们呢?
赫麟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言,只拾脚往屋外走去。
众花娘其实也没真的想冻死他,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心想他应该不会当真,于是又闲聊了一阵,纷纷散了。
等到晚上接完客,要打烊熄灯,忽然有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花园里有一条黑影,怪吓人的,可能是闹鬼。
众花娘这才提着灯笼前去查看。一看之下,发现那条黑影不是鬼,而是打着赤膊护着绿菊的赫麟,这才想起日间的玩笑,顿时齐齐吓白了脸。
赫麟再没出息,也算是个堂堂的贝勒,如果他真的被冻着了,海棠院的责任就大了。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将他扶进屋里,生起炉火,敬上热茶,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不料,赫麟只是笑笑,并未生气。
他在寒风里打着赤膊,一颗心反而舒坦许多。这些日子冒充他人的种种委屈情绪,彷佛被这寒冷冻成冰,不会再在他血脉里四处游走。他希望自己可以再多麻木一会儿,忘掉痛楚。
「贝勒爷,不就是想学弹琴吗?哪用得着弄坏自己的身体呀!」桃枝知道闯了祸,嗫嚅着说。
「姊姊现在……肯教我了?」赫麟没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发紫,言语有些哆嗉,「我想学的是『万马奔腾』,三天……三天之内,姊姊可以教会我吗?」
「你当我是神仙呀!三天教你这个从没碰过琴的学会『万马奔腾』?我这个学琴学了十年的,当初弹『万马奔腾』也用了一个月才弹顺呢!」桃枝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豁出去试一试,就算不能完全教会你,好歹摆个样子唬唬人也好!」
一瞧见他指上有伤,她不禁担心道:「贝勒爷,您要不要休息几天再学?」
「来不及了,指上的伤痊愈之前,我要学会。」否则,绿竺会起疑心的。
「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一会儿我去找个玉指套给您套上,免得您再受罪!真看不出来,贝勒爷您是如此一个痴情的男子,还是那句老话--我桃枝嫉妒您的心上人!」
痴情?
赫麟苦笑。原来,这个诃也可以跟他这个浪荡子连在一块。
他不知道什么叫痴情,只知道刚在站在寒风中的时候,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可以一直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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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不是董大小姐吗?好久不见了!」
绿竺一跨进绣坊的门,老板娘便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她熟悉的笑容。
的确,她已经好久没来这儿了,先前病了一段时日,而后又有表哥陪着,整日说说笑笑、游山玩水,倒把从前自个儿最喜欢的刺绣缝纫耽搁了下来,好不容易做了件马褂,还是趁着表哥不能陪她的时候,偷闲赶出来的。
现在绿竺才明白,原来刺绣与缝纫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从前她觉得它们重要,只是因为太无聊。
「董小姐今儿又想找些什么颜色的丝线?」老板娘问。
「青色、白色,还有……黑色。」
「哦?」老板娘眨眨眼,「这些颜色好素净呀,像是给男人衣服上用的。」
「的确是给……一个亲戚缝衣用的。」绿竺微微低下头,露出羞涩表情。
天气越来越凉了,那件马褂是不顶事的,她得为表哥缝件棉袄才行。
「我明白了!」老板娘何其聪明,不用细问便对姑娘家的心思了然于胸,「里面有些上等货色,我让学徒捧出来让董小姐您瞧瞧!」
绿竺道了谢,一边等待,一边坐下来喝茶。
眼睛四处打量,透过那一扇敞开的窗,她看到对街海棠院门上的彩带被秋风吹得摇摇荡荡,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赫麟来。
她记得前阵子赫麟经常到她家来,最近却好久不见他踪影了。虽然对这小子没有好感,但对他的行踪却有些好奇。
「老板娘,这阵子有没有看见我那表哥?」她问。
「赫麟贝勒?」老板娘笑笑,「有哇,昨儿我还瞧见他。」
「他现在仍然常到对面街去?」
「有一阵不见他了,我还以为贝勒爷开始修身养性,谁知道前两天又出现了,唉……真是男儿改不了风流的本性呀!」老板娘摇头感叹,忽然眼睛一亮,往窗外指了指,叫道:「哟,说曹操,曹操到!您瞧,那是谁?」
绿竺顺着她所指望过去,心里卜通一下。
本来,在这个地方瞧见赫麟不是什么希罕的事,但让她吃惊的是--赫鳞的身上竟穿着她缝的那件马褂!
千真万确,她不会看错,这马褂是她别出心裁缝的款式,整个北京城,甚至整个大清国都再无第二件。
可是……这件马褂怎么会穿在赫麟身上呢?赫连怎么会把未婚妻送他的东西让弟弟穿?
绿竺心中迷惑,突然一个骇人的想法窜了出来,让她浑身一颤。
不不不,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把自己女人送的东西让给另一个男人,即使他不爱这个女人也不会,惟一的解释就是--穿着这件马褂的,就是「赫连」自己!
她甩着头,想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但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另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
她敬重的赫连表哥,她一直爱慕的那个谦谦君子……竟然、竟然也是一个出没于花街柳巷的浪荡子?
绿竺只觉得心尖一阵刺痛,遭到背叛和欺骗的愤恨随着这阵刺痛汹涌而来。
她的脸儿一阵青一阵白,托着茶杯的手也战栗不停。
「董小姐,您怎么了?」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她。
「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哽咽道:「真对不住,丝线暂时不买了……我改天再来。」说着她站起来,奔出门去。
好想闯进海棠院,看看是否是她眼花、确定那个刚刚进去的人就是她的赫连表哥……但这种地方不是她一个良家女子可以乱闯的,她只能愣愣地站在街角,静静地等待。
眼睛被阳光一照,泪水便唰唰地流了下来,路上不时有行人走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来,便暗暗压抑着情绪,浑身僵着,只有胸口隐约起伏。
日头渐渐西斜,她站着脚都麻了,终于等到华灯初上,等到他从那扇挂着大红灯笼的门里走出来。
「绿竺?」赫麟也看见了她,难以置信地低低唤了一声,以为她只是华丽灯光中的一道幻影。
他随桃枝练了一个下午的琴,直到桃枝有客,方才离开,心中正默记着弹琴的指法,全神贯注中却猛地瞧见绿竺站在他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
一向机敏的他,这会儿竟不知所措,呆呆的。
「把你的手伸给我。」绿竺定定地盯着他,缓步走近,冷冷地道。
「手?」他带着不解,将手伸了出去,但当他意识到她的意图,想将手抽回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看见他拇指上的伤疤。
有了个伤疤,再加上他身上穿着这件马褂,此刻,她完全可以确定他是谁了。
他想努力对她微笑,但这会儿,完全笑不出来。
「我还以为只有赫麟会来这儿……」她呜咽道:「没想到,你也跟他一样!」
原来,她仍然把他当成大哥?
他该对她道出真相吗?可事到如今,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无济于事。
如果他说自己是赫连,她也许只会气愤他今天的行为而已,但若说出自己是赫麟的事实,那么她会知道这段日子他都在欺骗她……
左右为难中,他惟有保持沉默,只是哀伤地看着她的眸子,拚最后一丝希望乞求她的原谅。
但他隐约感到,外柔内刚的绿竺,不会再原谅他了。
「我不会嫁给一个到这种地方来的人。」果然,她狠心的判决微声传来,「幸好我们还没成亲……现在取消婚事还不算晚。」
「绿竺……」他嗫嚅着,伸出手去想触碰她,却被她拚命一挣,两人的距离更远了。
第五章
绿竺躺在床上,睁大眼盯着纱帐边角坠着的流苏,全无睡意,却一直躺着。
外面桌上的午膳已经凉了,她却一口未动。
自从那日打海棠院门前回来,她就没有食欲,府里的人都以为她又病了,请了大夫来查看,却查不出病因。
胸中像堵着一团棉花,郁闷无比,却无从宣泄。
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在大清国是寻常事,赫连表哥贵为贝勒,将来即便跟她成了亲,总要添一、两个侧室的,何况现在还没娶她过门呢,她凭什么争风吃醋?
但她就是不能容忍心中完美无瑕的他跟别的女人有染,就像心爱的衣裙沾上尘埃,让她心疼不已。
她是否太不守本分了?
从小娘亲就教育她,身为女儿家,就该以男人为天,男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自己只要服从就好。可她为什么如此不守规矩,竟然敢在大街上责骂他?
表哥此刻一定厌恶她了吧?对,一定是的。谁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他对她这样好,她却因为这种「小事」而与他闹得天翻地覆……她若身为男儿,也不敢娶这样善妒的女子。
但她不后悔,因为她知道,如果嫁给这样风流的男人,她会一辈子以泪洗面,像她那苦命的姨妈一样,躲在佛堂深处终老。
「小姐--」正沉思着,杏儿掀开帘子进来,轻声道:「小姐您身子还舒坦吗?外面有人想见您,如果您还正困倦,我就打发她走。」
「那人是谁?」绿竺懒懒地问。
「是绣坊老板娘派来的,说您上次订的丝线到货了,她给您送过来。」
「货?」她疑惑地蹙眉,「我没有跟老板娘订什么丝线呀!」
「那大概是绣坊的人弄错了,我这就打发她走。」
「等一等!」绿竺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那老板娘不是个胡涂的人,这么多年了,何曾将这种事弄错过?「那人长什么样?」
「嗯……看上去不像学徒,长得可漂亮了,穿得也好。我本来让她把丝线交给我,但她怎么也不肯,非要当面见您不可。」
「知道了。」听了这话,忍不住好奇的心,绿竺支起身,「替我打洗脸水吧,我去见她。」
一更好衣,来到偏厅,便见来人坐在窗边喝茶。
杏儿说的果然没错,那女子穿着上好的桃红色旗袍,十分明艳美丽,丝毫不像绣坊里的学徒……不,应该说,丝毫不像绣坊里的人。
桃枝见绿竺进来,缓缓站起,笑颜如花地道了个万福。
「格格您家里的秋菊养得真好,我那儿也有一盆绿菊,却总不见它开花。」她的声音如莺啼燕啭,悦耳至极。
「我可不是什么格格。」绿竺向她回个礼,「别那么客气。」
「听说董小姐算半个旗人,而在八旗之中,『格格』也有『小姐』的意思,所以我称您为格格并没什么不妥。」桃枝答。
「那是早些年的称呼了,如今改了惯例,我可不敢当。」绿竺细细地打量她,「妳刚才说,妳那儿有一盆绿菊?如此名贵的品种,我到绣坊去的时候怎么从没见过?」
「『我那儿』是指我家,不是指绣坊。」桃枝浅笑盈盈。
「哦。」绿竺实在摸不透来人的底细,眼神更为迷惑了,「听说妳是送丝线过来的,丝线在哪儿呢?」
「那不过是我为了见小姐您编的一个谎话,」桃枝摊开空空的双手,「其实我什么也没带来。」
「妳非要见我,到底有什么事?」
「其实我是为了一个人而来。」
「谁?」绿竺抬眸问。
「那个人得罪了您,正苦恼得不得了,我是同情他,实在看不下去他伤心的模样,所以才代他来求您原谅。」
「他到底是谁?」脑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绿竺身子一颤。
「唉,在这儿可说不清楚,董小姐是否愿意随我来?到了那个地方,您自然就明白了。」
绿竺怀着好奇,终于点了点头,吩咐备车,随她出了门。
不久,车子在桃枝的指引下,停在某处。
绿竺掀帘一瞧,立刻愣住。
这个地方并不陌生,相反的,她太熟悉了,虽然她从来没有踏入这儿半步。
这里就是海棠院。
看到那招摇的牌子,她自然猜到桃枝的身分,也猜到她到底是为了谁来求情。
「董小姐不愿意下车吗?」桃枝回眸笑笑,「我可吩咐里面备了上好的茶,还打算请您瞧瞧咱们这儿的绿菊呢!」
她的身子向后缩了缩,回避道:「我怕进去了,会打扰妳们做生意。」
「嘿,董小姐是怕声名受损吧?毕竟好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到青楼来。」桃枝体贴道:「不过不必担心,这会儿没有客人,所以绝不会有外人知道您来过。」
人家已经把话说成这样,她怎么还好意思拒绝呢?
何况,心中真的痒痒的,她很想知道,这女子带她来这儿的目的到底跟表哥有什么关系。
于是壮着胆子,提着裙子,绿竺缓缓步入这个她作梦也不敢想象自己会来的地方。
一股脂粉的气味混着花香迎面扑来,她定睛瞧了瞧,发现里面华美得令人炫目,也难怪,毕竟这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妓院,出入的都是王公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