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珑树轻咳数声,转移话题,「为什么要找房子?妳们要搬家?」
「是我要搬。我原本和叔叔、婶婶一起住,打算念完大学就搬出来,但是念研究所时没抽到宿舍,又多住了几年,现在研究所都毕业了,想搬出来自食其力。」
「妳家人呢?」
「都过世了。」她神色平静,「我高三时,父母带弟弟去南部玩,我因为准备考试没有同行,结果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全家只剩我一个人,叔叔、婶婶才把我接来一起住。」
「……抱歉。」他无意勾起她的伤心事。
她摇头表示不介意,「其实,叔叔、婶婶并不赞成我搬出来,他们的独子,也就是我堂哥,去年跑到非洲去,他们两个人挺孤单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自己生活,以免将来出国后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人总是会走到独自一人的地步,早点自立也好。」
梁意画一怔,浅浅笑了,「是啊。」
他只是有感而发吧?可却在某种程度上洞悉了她的心思。叔叔、婶婶待她虽好,但潜意识里,她总觉得自己是外人,他们支持她度过丧失至亲的伤痛,她很感激,也不想再麻烦他们,打算自力更生。
悄悄从眼角觑他,他还在喝那杯水,一口一口喝得极慢,若有所思的侧脸显得聪慧而早熟。他的神态有点冷、有点倔强,每个细微的举止都自然流露出优雅,坠楼所受的伤对他的气质丝毫无损,连喝水的模样都显得尊贵凛然,先前的蛮横仿佛全是她的错觉。
不过,他年纪小她太多,她只能拿他当弟弟看待。她盯着他俊秀的侧脸,忽然脱口而出:「如果我弟弟还活着,也是你这个年纪了。」
傅珑树动作一顿,冷冷地侧头看着她,黑眸清楚浮现恼意,「我不是妳弟弟。」
他又生气了?梁意画又是一怔,才想到他自幼多病,她拿已去世的弟弟和他比较,定是触了他霉头。她讪讪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等等。」他唤住她尴尬的脚步,「我家有空房间,妳要来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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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意画虽然当场婉拒傅珑树的建议,不料他却告知他母亲她在找房子,她不敌傅母的热烈邀请,最后还是搬入了傅家。
但为什么他这么坚持要她搬进来呢?她不认为他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执着,强要将她留在身边。就像他在医院时那异样的眼神,她总觉他那看得人意乱情迷的眸光并非无心。
唉,她何时也学会胡思乱想兼自作多情了?他只是个太过好看的孩子,也许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身散发的魅力,她这个成年人反倒把持不住,未免荒谬。
「喂。」
女孩的声音响起,正打开行李的梁意画闻声抬头,看见神色不善的傅萤筠站在门边。
「我妈说这些要给妳。」傅萤筠将一套新的毛巾、牙刷,还有一些衣架,放在门边柜子上,冷冷道:「马上要吃晚饭了,赶快下来。」
「谢谢,我马上下去。」梁意画低头继续整理物品,以避免和小女生面对面。这位小妹妹有严重的恋兄情结,阻止不了她搬进来,就一直摆张臭脸给她看,她只能尽量保持友善但回避的态度。
傅萤筠却把她的低调当成轻蔑,叉腰瞪着她,「我警告妳,妳可别妄想我哥会喜欢妳。」
梁意画哑然失笑,摇摇头,「妳想太多了。我大了他八岁,在我眼里,他跟妳一样,都只是孩子。」
「反正我不准妳接近他,也不准跟他说话。」傅萤筠霸道地命令。
哥哥在医院内点名要这女人留下时,她就觉得不寻常,后来他竟主动要求母亲让这女人住进来,要说他对这女人完全没感觉,她才不信!
当今之计,只有逼这女人别打哥哥的主意。
傅萤筠还想多威胁几句,楼下却传来母亲的叫唤,她小嘴一撇,哼道:「妳最好有自知之明,离我哥远一点。妳太丑了,配不上他!」语毕,转身下楼。
梁意画当场愣住,错愕得说不出话。她说她丑?
她知道自己长相平凡,而傅家男的俊、女的美,相形之下,她犹如珍珠堆中的瓦砾,平凡到了极点,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直接丢个尖锐的「丑」字给她。
生气是有一点,可对方不过是个国中小女生,她只能把闷气往肚里吞。
唉,傅家双亲客气和蔼,傅家两个孩子却都有点……目中无人哩。
她摸摸自己的脸,大受打击之下,也无心再整理行李了,遂起身走出房间。
傅家安排她住在二楼的房间,对面就是书房。她走到房门口,就见书房的门开着,传出说话的声音——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傅父忙碌地敲着键盘,不时分神瞄一眼正在检查展览流程的儿子,「你才刚出院,不要太累了。」
「我没事。」傅珑树看完展览流程,又拿起另一迭最近出土的古物照片,一看之下,不由得诧异,「挖到这么多乐器?」
「是啊,挖到他们收藏乐器的地方,不过毁损得很严重,乐谱也找到不少,但演奏的方法几乎没有,可能要找音乐方面的专家一起研究。过两天,我还要飞回现场看看,你妈也要一起去。」
傅父摇头晃脑地说着,忽然看见书房门口的人影,笑道:「梁小姐,妳来得正好,我和阿树正在研究一些刚出土的古乐器,妳是音乐系的,这方面应该了解不少吧?」
傅珑树看着梁意画迫不及待地走近,显然对他们正在讨论的事很有兴趣。「听说S大音乐系的学生自组了一个社团,专门研究一些已经失传、只留存在纪录上的古乐器,试图将它们做出来,带回现代社会。」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梁意画讶异地笑了,接过照片翻看着。「这个社团是学姊们一时兴起成立的,我是第二届成员,虽然大家研究得很认真,可惜没什么具体的成果。」
照片上的乐器个个稀奇古怪,她越看兴致越浓,忽翻到一张照片,她眼眸乍亮,「这个倒和古琴很像。」
「古琴是七弦吧?」傅父插口,「从这张琴的构造看来,似乎有十三弦。」
「筝也曾经有十三弦,现在已经有二十五弦,这张琴的形状和古琴差不多,但十三弦就太密了,恐怕很难弹奏。有实物可以看吗?」
「我们正在赶做复制品,最近就会送来,到时拜托妳看看,如果能找出弹法就更好了……」傅父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走到窗边和对方交谈。
「据说,若不是音乐系的优等生,还不能加入妳们的社团一起做研究?」
梁意画闻声抬头,见傅珑树一脸严肃敬佩,她忍不住笑了,「没那么严格啦,只是我们整天都在看文献、试着做乐器,不是对这方面有兴趣的人,大多待不住,很快就离开了。」
「看来,妳真的很喜欢音乐。」她发上依旧是那根八分音符的簪子,连她说话时柔软起伏的音调,都像是乐音。
站在她身边,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淡淡香气之中,混合着某种他熟悉的味道,像是……药味?
「是啊。我妈怀我的时候最爱听莫扎特,我出生以后爱哭得很,可一听到小夜曲就笑;学琴时,莫扎特的曲子也弹得特别好,而且宁可不玩、不看电视,也要把时间拿来练琴。」
想到幼年的趣事,她展颜而笑,「我缠得钢琴老师都怕了,她总说我上辈子也许是个钢琴家,热爱音乐,才会这么拚命练琴。」
上辈子热爱音乐……
寥寥数语,猝然撞进他心底,某个幽暗的角落破裂了,甜蜜又苦涩的滋味渗出来,混合着她身上的药气,让他失神。
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去,她的眼也模糊了,只有那温雅素净的脸庞依旧清晰,浅浅含笑中,隐着若有似无的情愫,牵动他心口的疼痛,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用这样温柔的神色对他,教他狠狠地沦陷,直到今日!
★即使有人想阻止我们,不让我们见面,我也会逃,逃到妳身边。★
直到她突然后退一步,素颜淡淡染红,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逼近了她,姿势像是要凑到她身上。
他连忙后退一步,俊脸微热。
见她睁着明净的眼盯着自己,表情怪异,他更是尴尬,试图找个台阶下,「妳……气色不错,很好看。」
不说还好,说了她竟噗哧笑出来,又连忙掩口,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兴味。
他俊脸更红,粗声道:「有什么好笑?」
梁意画忍笑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他脸红窘迫的模样很可爱。忽见他脸色迅速转白,神色痛楚,她惊问:「你不舒服吗?」
「没事。」他一手按住心口,呼吸短促,心底的裂痕变大了,渗出更多炽热的感觉,莫名渴望着什么,却同时缓缓撕裂他的心脏。
梁意画扶着他坐下,抬头一瞧,傅父背对着他们,还在讲手机,她刚要出声叫他,却被傅珑树一把扯住手。
「我没事!」他低声道,摇头示意她别惊动父亲,咬牙忍痛,「只要……休息一下。」
他的手冷得像冰,抓着她在颤抖,一定很痛吧?她心生怜惜,轻轻拍抚他肩头,希望能替他缓解疼痛。「我以为你心脏的问题已经控制住了。」
「是吃药控制住了,但偶尔情绪太激动,还是会不舒服。」她的手好软、好温暖,她身上的药气也变得更浓了。「妳也在吃药吗?」
她一怔,「没有啊。我几乎从不生病,也不吃药的。」
「妳身上有药味。」
「有吗?」梁意画深深呼吸几口,只闻到书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吧?」
「不是。」不是噁心的西药味,也不太像中药,而是新鲜好闻的药草气息,丝丝流入心脾,混合着心口的疼痛,恍惚间,他有种痛楚又幸福的感觉。
「阿树?」傅父讲完手机,回过头,赫然见到儿子脸色惨白,显然心脏的毛病又犯了,连忙打开柜子找药,并向梁意画道:「梁小姐,麻烦妳去倒杯水。」
梁意画点头,顺手拿了外套披在傅珑树身上,却被他握住手。
她以为他痛得难受,安慰道:「我马上回来。」推开他的手,很快转身出房。
「别……」别走。他想叫住她,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并非承受不了痛苦,而是意识到她的离去,令他难受。肩上的温暖消失了,药气也远离了,只剩下心底缺口流出的陌生感情持续发酵,弥漫出一股失落的气息。
他压着抽痛的胸口,落寞的眼神对着地毯,任这前所未有、因她而引起的感觉,反复在心头盘旋……
第三章
「老师!请妳吃面包!」
一张年轻的男孩脸庞突然凑到梁意画眼前,还奉上一个福利社刚出炉的小圆面包,让她吓了一跳。
她阖上正在看的图集,婉转提醒:「音乐教室不能带食物进来哦,同学。」
「啊,我忘了。」急于讨好她的大男生尴尬地憨笑。
梁意画还是接过学生的好意,微笑道:「下次记得就好了,高老师对这方面要求很严格,让她发现的话,你就得写悔过书了。」
「是。」见她收下自己特地去买的面包,大男生十分快乐,红着脸回到自己的座位。
梁意画本以为自己是来当助理,结果真成了老师,音乐科教师们争先把课丢给她分担,反正在这以学历为导向的时代,为了上好大学,一切都可以牺牲,区区几堂由资格不符的教师上的音乐课,又算什么?
由于婶婶教学严格,常放音乐家的生平影片给学生们看,还要大家写心得报告,荣登「最龟毛音乐老师」宝座;而她「顺应民情」,放了莫扎特的钢琴曲,却让学生们各做各的事,于是偌大的音乐教室内,有人在准备明天的数学考试,有人在背英文单字,总算大家还懂得克制,即使聊天,声量也不会太大。
她目光扫过角落,停驻在钢琴旁的身影,就见傅珑树从书柜里拿了乐器图鉴,回到座位上。
昨天傍晚在书房里,他险些心脏病发作,傅母特地请她在学校里多留意他,瞧他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还不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坐在他后面的两个女孩交头低语,其中一个秀丽的长发女孩频频摇头,她身边的圆脸女孩却不断怂恿。
拉锯半响,长发女孩终于迟疑地唤:「阿树……」才讲了两个字,粉颊已浮起两朵羞涩红云。
傅珑树回首,淡漠的神色不露喜怒,「什么事?」
哇,是纯纯的校园恋情吗?
梁意画颇感兴趣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容貌相当,又同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年纪,这才是最完美的配对。她这个年龄已经超过很多的大姊姊,就纯粹欣赏啰。
她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平平淡淡,有些意兴阑珊,不似几天前在急诊室里看着她时,专注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这个方程式我一直解不出来,你帮我看看好吗?」长发女孩眼神飘往一旁,不敢看面前暗恋多时的俊秀男孩。
傅珑树眸光掠过眼前羞红的脸庞,定在角落那张兴味盎然的女子容颜上,才又转回眼前的女孩身上,嗓音不耐,「现在是音乐课,老师不限制我们做其他的事,如果妳想念别的科目,请便;但我想好好听完这首奏鸣曲,请不要打扰我上音乐课。」
咦?怎么变成这样?
梁意画愣愣地看着这个培养感情的好机会戛然而止,长发女孩脸更红了,却是因为难堪,说了声「对不起」,不敢再打扰他。
至于毫不客气让俏丽女同学碰钉子的少年,深沉的眸光再度扫过傻眼的梁意画,转回头继续看图鉴。
「妳也觉得阿树很孤僻吧?」耳畔突然响起声音,又让梁意画吓了一跳,转回头,魏霓远正一脸灿烂地冲着她笑。
「我妈和阿树的爹都是T大的历史教授,所以我很不幸地从幼儿园就认识这家伙,现在更不幸,还和他同班!别看他沉默寡言,一副很稳重的样子,一讲话简直气死人!他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婉转』这两个字!」
对照那位可爱女学生的遭遇,梁意画深有同感。「听起来你很了解他?」
「身为他最常恶言相向、搞得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算不算他好友的好友,是的,我很了解他。」魏霓远滑入她身边的座位,笑靥迷人,「亲爱的助理姊姊,妳很想了解阿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