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悯皱眉,不解地问:「您刚刚说元祠少爷冒用您的身分,这是为什么?元祠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正值叛逆期的十四岁顽劣少年,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应该就只是好玩、恶作剧整人。
祭前禈沈吟许久,将装浆果的篮子放在旁边椅座。「罗悯,这事别让其它人知道。」他的样子和嗓音,像是别有用心。
「这样多闻不是太可怜了!」罗家男儿天生的正义感,突破罗悯略冷的外表,冒出来了。
「我会处理。」说完,祭前禈将车子笔直驶离草原。
祭氏主宅周围有八条车道,沿着大草原通达各方,路旁种的高大木本植物全是特别挑选,浓密的树叶在风中吟唱晨之歌,阳光轻快地洒下,天空几乎不染一丝纤云,从金光闪耀的林荫小径,回头望主宅,那气势恢弘的建筑宛如一名远古的森林战士。车子迂缓地滑下坡道,一条岩面道路两侧的矮石灯座,已有明显的历史刻痕,看起来多了分古味。今早的松树林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无预期的骚动,只有沈醉在清晨芬多精里的一对长尾白鸟,占据着森林入口的翠绿松枝。如果不是悍马车的引擎声,此时此刻还真像创世过程里,人尚未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那么地充满平和宁静。
车子沿溪而行,那色彩奇妍的爱情鱼,他昨天没注意,现在,跃出水面的鱼影随着车速不停闪过,构成一道恋爱似的美丽流虹。悍马车越开越快,祭前禈已经很熟悉快捷方式路线,出松树林、到达多家的时间花得比昨天少。他依旧像昨天一样,将车子停在圆形广场中央的大树凉荫里,然后下车,手中提着那篮新鲜浆果,眼睛望向多家的房子。
白天看起来,木屋更显精巧雅致,果然适合多闻那般的女孩居住。祭前禈朝木屋走去时,淡金色的阳光照在他俊美年轻的脸庞,他唇边有抹十六岁男孩偷偷思春似的笑容。
多闻是被一阵敲打声吵醒的。她躺在床榻,睁开双眼,确定那是敲木头的声音。她下床,跪在床边椅,推开临桌的老虎窗,一群鸟儿飞离屋顶檐沟。阳光令她瞇细美眸,适应后,往下俯瞰,房子侧边的小木门被打开,有个「木匠」蹲在通往阳台吊脚楼的阶梯中段。
是他!多闻无声惊叹,披着衣服,跑出房门。
她脚步快而轻盈,是跑却不像在跑,动作带着一种娴雅与温柔,奔下楼梯。楼梯口正对着客厅角窗,她瞥见外头广场树下的车辆,手摩过栏杆起柱,走下踏步板,去开大门。
站在门口,那敲木头的声音益发清晰。多闻行至侧边的小木门,进入门内平台,她日常休闲骑的自行车换墙靠了,原本屋侧墙上斜了一边的小花台,被扶正了,放在自行车车篮的盆栽已重新归位。
「那几盆花原本应该是摆置在板架上的吧。」多闻的影子被阳光拉到祭前禈身上,祭前禈仰颈看她。「早。」
「嗯,早、早安。」多闻轻声回应,往阶梯下移动脚步。
祭前禈举着槌子,继续往松动的木阶敲敲打打。多闻停在他上头两阶处,蹲下身,睡衣的长裙襬像流水一样迤逦,盖住他劳动的双手。祭前禈静止动作,抬眸对住她。
「对不起……」多闻脸一红,忙把裙襬往上拉,露出白皙的小脚。
她没穿鞋!祭前禈眉角抽了一下,仔细收好钉子,再站起身。「平板凸边下的竖板已经固定好了,不会再松脱。」他将槌子放进臀后的工具袋,伸出双手牵住她,让她往下踩。
一双柔荑分别扫着他的左右掌,多闻低垂脸庞看一下阶梯,又抬头说:「谢谢──」他一早就来帮她修好木阶和花台……
祭前禈眸光没有偏移,定定瞅着她的脸庞。「妳家的门没有上锁,」他放开一只手,另一掌则牵紧她的右手,往阳台吊脚楼走下去。「我擅自进来,有没有吓到妳?」
多闻摇头,眼睛不知要看哪里,只好盯着两人牵在一块的手。不知为什么,她没想要挣开他,甚至觉得他的手好温暖。她微微动了一下指尖,他就更加握紧她,直到他们进入工作室,他才放开她,解着腰间工具袋的扣环。
「这个工具袋是妳父亲的──」祭前禈边解扣环边说。
多闻绕到他身前,柔荑探向他腰腹,接手拿住工具袋。「这个袋子是我缝给爸爸的……」
「妳缝的……」祭前禈低喃。这个工具袋作工很细,除了厚实耐磨的布料外,根本不像工具袋。多家人果然天生有一双巧手、一颗好脑袋,创造力比岛上其它家族都强,所以长久以来,多氏家族负责的,就是设计与监督建造。
「爸爸被派到祭家另一座新海岛建设去,这个工具袋已经很久没用了。」多闻微微扬起唇角,始终没有抬眸看他,似乎沈浸在自我思亲的情绪里。
「妳觉得寂寞吗?」祭前禈开口。
多闻昂首,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摇着头,想说些什么,他却取走她手上的工具袋,将它挂回窗边。
她的眼神跟随着他的身影流转。工作室的窗屝全开启着,空气很清新,她看见窗边沙发前的桌上,摆了一篮色泽鲜艳的浆果。他坐进沙发里,招手要她过去。
多闻走近桌边。祭前禈盯着她说:「这个给妳。」他提着小篮子起身。
多闻接过手。
「妳喜欢吃这类水果吗?」祭前禈问。
「嗯。」多闻点头。她知道岛上有一个专门种植浆果和复浆果的农场,有草莓、野黑莓、越橘、蔓越橘、黑醋栗、红醋栗、最常见的葡萄……和乌饭树浆果,俗称蓝莓。她喜欢把它们制成果酱,泡茶时可以取代糖,或趁新鲜沾优格吃……多种食用方式,风味都不错。
「妳喜欢的话,以后我再拿给妳。」祭前禈轻抚她的长发。
她颊畔一红,脸变得跟篮中的果实同等甜美。「谢谢──你帮我开窗,还帮我修阶梯、花台,还有这些……」她看着小篮子。
墙上古典挂钟的钟摆声,掩饰了她的心跳。她真怕自己凌乱的心音被他听见。他没再讲话,没一会儿,时钟当当当地敲响八次。她吓了一跳。不知打哪儿传来一阵叫喊──
「多多!上学喽!」
祭前禈挑眉。
多闻叫了一声。「我上学要迟到了……」她跑向书架旁的楼梯,迅速上楼。
一个绑单根发辫的清秀女孩从阳台外走进来。「多多──」她看见祭前禈,愣了一下,转折语气道:「你是谁?」
祭前禈没讲话,转身走向书架边的楼梯,登上楼。
「喂!你别跑……」女孩追着他。
祭前禈长腿跨步,经过多家的客厅,连停都没停,看见那儿有楼梯,就继续往上。客厅的上一层,有几间卧房,他很快找到多闻的房间。房门没关,他走进去,看见她睡的床铺,那温暖的原木色彩,那色系花样甜柔的寝具……床边敞开的老虎窗外,聚了鸟群,啾啾鸣叫。她像个公主般,换了一件粉藕色裙装,绑了同色发带,从穿衣间走出来。
「你怎么上来了?」多闻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房间,显得相当吃惊。除了父亲,她的房间不曾有别的异性进来过。
「虽然妳父亲说海岛是个乌托邦,没有险恶之人,但只有妳一个人在家,今后,妳还是记得把每扇门关好锁好──」祭前禈话还没讲完,跟在他后面的女孩也来了。
「多多、多多!这个陌生人闯进妳家!」女孩喘呼呼地抢道。
祭前禈脸色有点僵凝。
「子墨……」多闻叫女孩的名。
女孩走到她身前,盯着祭前禈。「他有没有对妳怎样,多多?」
多闻摇摇头。「他是我的好朋友……」她双眸闪烁着水光,对住祭前禈。
祭前禈转身,离开她的房间。
第三章
多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把朋友惹怒……
她昨天缺席没上学,今天依旧心不在焉,等她回过神来,一天又过了,黄昏的野雁群排成「人」字飞过天空,学苑校舍绀青色的屋顶披了层夕光,雾气自白丘河漫起。多闻通过石桥,桥下碧波荡漾,有船只张帆随风缓行,一抹人影从河畔草坡跑上来。
「多多,妳终于出来了!」
「子墨!妳还没走?!」多闻看着好朋友陶子墨。
「我在河边当『打盹的摆渡老人』!」陶子墨拉住多闻的双手,顽皮地吐吐舌头,然后皱凝眉心问:「老师留妳做什么?」
多闻摇首,淡淡地说:「没什么事。我昨天身体不舒服没来上课,老师问我有没有好点儿。」
「喔。」陶子墨点点头,露出淘气的笑容。「其实我昨天也没来上课。今天来,明天可能又不来,老师从来没关心我……」末了,她做个哀怨表情。
多闻笑了笑。她们并肩走在林荫小径,鹅卵石子铺成的路面洁净如洗,河堤那边的车道,驶过几辆能走崎岖山道的越野摩托车,年轻骑士大声叫喊「桃子、桃子」。
陶子墨朝骑士们挥手。骑士们用独特的语言问了什么,陶子墨以相同语言响应。骑士们哈哈笑着,车队轰隆隆地化成一阵薄淡烟雾,飙远了。
「骑真快,像要逃命,谁敢搭他们的便车……」陶子墨依旧以特殊语言嘀咕着。
多闻低垂脸庞,默默地行走。
陶子墨侧首,瞄多闻一眼。「多多,妳在想什么?」
多闻抬眸,愣愣盯了陶子墨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在想晚餐要吃什么──」
陶子墨突然停下脚步。多闻旋身,对着她。「怎么了?」
「多多──」陶子墨拉长嗓音,歪着头颅。「我感觉妳心神不定耶──」
「我有吗?」多闻回身,继续往前走。这条林荫步道也是多家设计建造的,两旁种植的桃树长出重瓣花,深深浅浅的红色对应漫天云彩,岛上的人都叫这里「恋人小径」。天暖时,树上会结出橙黄泛红的油桃,尝起来甜滋滋的,像滴了蜜,人家都说那就是恋爱的味道。
「多多!」陶子墨快步,挡在多闻跟前。「刚刚我们班那些男生问我们要不要搭便车,妳听到了没?」
多闻一脸茫然,回避陶子墨的凝视。「对不起。」
陶子墨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妳没在听……算了!」她蹲下身,捡起一颗掉在地上的青果子。「妳瞧,没成熟的落果,代表恋情早夭……」
多闻看着陶子墨手心的果实,心里一阵难受,眼底涌现泪光。
「好可怜的桃子──」陶子墨低喃,将青果子往河的方向丢掷,回眸看多闻时,她吓了一跳。「多多?妳怎么在哭?!」
多闻揉揉眼睛,哑声低语没有的嗓音,连自己都骗不过。
「哎呀──多多,」陶子墨拉下多闻的双手,安慰她。「那个青果子是我捡起来的,就算恋情早夭,也是我嘛,何况我把它丢到水里了,肯定转为细水长流──很吉祥的呢!」
「子墨,我只是眼睛不舒服。我跟爸爸回海岛这么多年,有时还是不适应高原的风。」多闻眨眨眼,移动步伐往前走。
「多多,妳真像古典小说里多愁善感的小姐呢。」陶子墨追上多闻,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恋人小径。
多闻回海岛的那一年,陶子墨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带她到白家学苑上学。陶子墨是多闻在海岛上第一个认识的好朋友,相较于多闻的温柔易感,陶子墨个性活泼开朗,她的家族在高原下,管理海岛的港口渔获和食品厂、农牧场,有田野、果园、跑马场,她常骑着马,赶羊去吃草,几只牧羊犬尾随地;有时母牛生产,她会帮忙拉绳,将小牛拖离母体。她的日子过得忙碌,但也惬意,没有任何少女的烦恼。
「多多,我明天不来上课了,农场要开始酿酒,我得帮忙。」她们来到一座平台下方。平台周围缓缓起伏的草坡,有一些石椅座,石缝中长出不知名的小花儿,陶子墨找个位子坐下,多闻站在她身前。
「农场要酿酒了──」多闻轻声呢喃,眼睛看着地上的绿草。「那妳有好一阵子不会上高原来吗……」
「嗯。」陶子墨点头。「我自学没问题,而且有哥哥在,老师说她很放心。我也很放心啊──多多交了新朋友,」她笑着,想起早上出现在多家的男生,虽然那人有点奇怪,莫名就消失,不过她似乎有听到他叮咛多闻要把家门关好锁好,所以他应该是个好人。「以后,我要是没上高原,妳就不会太寂寞,对不对,多多──」
多闻抬头,眸光颤动地看着陶子墨,没说话。天空传来达达的螺旋桨声,一架直升机从夕阳的方向飞来,降落在平台中央。
「我的『车』来了!」陶子墨从石椅座站起身,贴近多闻耳边。「多多,妳要下高原,记得跟我连络嗯。」说完,她跑上平台,进入机舱,一会儿,又跳下来,提着一只袋子回到多闻面前。
「多多,这是新鲜的蔬果,还有牛肉……」她把袋子递给多闻,一面交代说:「妳拿回去,当食材,就不用烦恼晚餐要吃什么了。」
「子墨!」直升机里的男人探出半个身子,做手势喊着。「快点!」
陶子墨应了声,听不清,螺旋桨转动的声响和风的呼啸揉在一起。她挥别多闻,再次登上直升机。机身升上天空,像只鹰,朝西边斜飞。
多闻站在草地上,伸长手臂,挥摆着。她和父亲住的木屋附近,就是这座直升机起降平台。直升机是往来祭家海岛各地,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小时候,她一听到有螺旋桨达达声,就会跑出家门,来到这边的草坡,对着直升机猛挥手。她上学的第一天,一个小女孩从这「空中大鸟」走下来,父亲说,那是上天帮她安排的好朋友──
「子墨,谢谢妳。」直升机消失在层层迭迭的云彩里,多闻垂首,打开陶子墨给的纸袋。东西太多:牛肉、苹果、卷叶甘蓝……一整颗南瓜,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多闻叹了口气,提着袋子,往回家的路走。白丘河是绕过这一带山坡流到高原下的,她沿着草坡走,还是可以听到流水声。斜坡阶梯旁盛开一丛一丛的荣冠花,粗壮高耸的英国栎占据着坡角下的余家庭院,余家十八岁的长子──余联拿着搂草耙整理草坪,一面和母亲说着海岛高原语言。多闻捡了几颗从余家屋顶滚落的槲果,收进袋子里。余联看见多闻,马上转中文道:「要捡回家种吗,多闻?」他放下搂草耙,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