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子孝开着车,从后视镜瞄着后座的一大两小,一路上儿歌笑声不断,连剪刀石头布这种幼稚无聊的游戏都让他们玩得兴高采烈,车厢中充满了童言童语与欢乐气氛。
这种感觉好陌生又好吸引人。
他想起陈董的玩笑话--她会是个有耐性的好妈妈。
好妈妈应该是怎样,他完全没有概念。也许就像这样吧,愿意陪孩子唱首简单的歌、玩个幼稚的游戏,然后不吝于敞开自己温暖的怀抱。
将来,他的孩子必须有一个好妈妈。他对自己发誓。
一行人分享了青草湖的午后时光,从孩子们的草地追逐中得到单纯的快乐:而在摩肩擦踵的城隍庙口,感受到有如过年庙会般的热闹,体验着可能被冲散而必须时时相依的紧密联系。
为了怕分散,他们和陈董夫妇约定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两个小孩不意外的坚持要跟着祁北。逛着逛着,小孩困了,韦子孝和祁北只好一人抱着一个,在人潮中冲锋陷阵。
到了约定的地方,陈董夫妇已等在那里。看到他们狼狈的模样,陈董大笑说:
「你们简直就像带着小孩逛夜市的夫妻嘛!」
祁北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的瞅着韦子孝说:
「韦经理,陈大哥说我们像一对夫妻耶,你觉得呢?」
他还来不及反应,又被祁北抢了去--
「陈大哥您放心,到时候媒人的大位一定给您和大嫂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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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赶不上家教,祁北在回程的车上打手机回台北请假,韦子孝这才知道原来她每天下班后都得赶家教。
「我的两个家教学生都是国三,下个星期就要大考了。」祁北关掉手机说,她仍因刚才将了韦子孝一军而沾沾自喜。夫妻耶,这不就是她的终极目标吗?
「每天都有家教,妳不觉得辛苦吗?」韦子孝不懂,千金小姐何苦扬弃玩乐,每天赶家教?
「是很辛苦,但我想自己赚学费。」
「祁爸的意思?」
「才不,我爸妈根本不同意,是我坚持的。」祁北想到当时的条件交换,她放弃南部的国立大学,但必须让她放学后去打工。
「妳很另类。」对于这样坚持独立的年轻女孩,韦子孝想不出其它更贴切的形容词。
「你不赞同吗?」
「不,我只是觉得妳和时下花父母血汗钱吃喝玩乐的年轻人不一样。」
那倒是。像李玉玲、陈明明她们每个月的娱乐费就要上万,这还不包括暑假的旅游。莫非现在的父母都这么会赚钱?
「那你呢?也很另类吗?」她想多了解他,是为了知己知彼吧,她想。
「嗯。」他的确另类,而且是很另类。
「你的父母也不赞成?」祁北很开心与他有了共同之处。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心里倏地闪过一丝痛楚,让他的语气为之一顿。
「怎么会?难道你们有代沟?」她认真的追问,她想确定他们两人会不会有另一个共同点。
她和祁爸之间的沟有如台湾海峡,但他们始终保持「三通」--撒娇可以通、妥协可以通、最重要的是爱,有了它没什么不能通的。
韦子孝没回答,专心的开着车。等他再度开口,已是另一个话题。
「妳很会哄小孩,而且很会逗人开心。」
「那也是不得已的啦!我们眷村里人多,串门子打打小牌是家常便饭。妈妈们聊天,我要负责招呼小孩;大人们打牌,我要负责茶水点心,不时还得安抚输牌的人,那可是很高竿的技术呢。」再有修养的人一上了牌桌就原形毕露,输钱的时候更是一字诀三字经满天飞。
「难怪陈董说妳十项全能。」
「真的?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话经由他口中说出来,意义非比寻常哩。
「就是妳哄小孩吃饭的时候。」他还说妳会是个好妈妈,叫我娶妳做老婆。
「十项全能?太夸张了啦,数学我就不行。」
「妳颇有自知之明嘛。」他想起把她骂哭的那一次,还有她为了养乐多而欢天喜地的模样。
「怎么能怪我呢?阿拉伯数字对我来说长得都差不多啊。」
韦子孝闻言大笑。
祁北被他爽朗的笑声吸引住,忍不住偷望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
当他不笑的时候,紧抿的嘴角使他看起来很严肃,而深邃的眼神则为他增添一抹忧郁。但这一笑,拉开的唇部线条瞬间破除了惯有的严肃和忧郁表层,让她得以窥见内里活力帅气的真相。
他和杨皓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她被这个突来的认知吓了一跳!她竟将他和杨皓相提并论?难道他们已有同等的份量足以在她感情的天平上一较高低了吗?
自从上回分手,杨皓天天打电话给她,天天约她吃饭看电影唱歌,但她总是以家教、拜访客户为由拒绝了他。说的虽是实情,但她很清楚她是在拖延他。再等一个半月,如果真有缘、如果他真对她有意,一个半月后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在一起。
还有就是,她对吃饭看电影唱歌没啥兴趣,假如他约她去逛书展,或许她会排除万难。
愧疚感袭上心头,她早知道自己会辜负他。
挥开杂乱的思绪,她赫然发现,韦子孝的长袖衬衫被卷起直到手肘上方,上臂隐约可见蓝色刺青。
「韦经理,你有刺青耶!」祁北脱口而出。
方向盘一滑,车子差点撞到对面来车,还好他及时扭转回来,心脏不稳的跳着。
刚才因青草湖的炎热而挽起的袖子忘了放下,长久以来刻意隐藏的秘密竟被她揭穿了。
他需要对她解释吗?
「它是你年少轻狂时所留下的烙痕?」
年少轻狂不过是某些人为偶尔的出轨找寻借口罢了,他们何尝见识过真正的生命失序?
「还是为了见证爱情?」祁北亮着眼睛问。
「妳是文艺小说看太多了。」韦子孝莞尔,却不觉喟然。他能指望象牙塔里的千金小姐懂多少?
「谁叫你不说,我只好猜啦!」
「我曾经……参加过帮派。」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帮派?」不料她的眼睛更亮了,好奇地扯着他的袖子说:「让我看一看,可以吗?」
她想看他不堪的过去?也罢,爱看就给她看吧,反正都已成往事。他空出左手,拉起右手的袖子,大方展示结实臂肌上的蓝色刺青,还揿了车内灯让她看个清楚。
年代应该久远了吧,颜色都已变得淡而模糊,只约莫可辨是只张牙舞爪的龙。
「龙?」她抬头问他,发现他又自动覆盖上他的忧郁表层。
「帮派的标志,凡是入帮者都得刺青。」
「你现在还是吗?」
「早就退出了,混帮派不会有好下场。」
「那你当初干嘛要加入?」
「为了讨生活。」他直直望着前方,怕一转头看到她的一脸不屑。
「加入帮派有钱赚?」
「嗯。如果愿意,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妳好象对帮派很感兴趣?」
「没错,我打算写一个故事。」
「清纯小百合又要写小说了?」他松了一口气,总算转移到了安全的话题。
「你怎么知道?」祁北十分讶异。
「你哥告诉我的,」韦子孝说:「那个晚上他临时打电话拜托我去接妳,他说妳的外号叫清纯小百合,我绝不可能认错人的。」
其实那晚他曾进入活动中心会场,目睹校长亲手颁给她年度风云奖,并从致词中约略知晓这个称号的由来。事后他拨空上网拜读了她的大作--炙热的太阳。文情并茂,写的是他不懂的爱情。
「你就是凭着这个绰号认出我的?」
「它很适合妳。」娇小纤细的她,让人很难和高大粗犷的祁南联想在一起。
「是褒、是贬?」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对她的评价。
「只是客观陈述,不代表我个人的评论。」
「哼,真会打太极拳。」
「好说。」他露齿一笑,忧郁溶化了一些。「说说妳这个新的故事吧。」
「我打算写一个孤儿的故事。」
「孤儿?」方向盘再次打滑,他立即稳住。
「你觉得这种题材太过乏味吗?」她想起杨皓对这个题材的批评。
「怎么会?只是孤儿的心路历程并不好揣摩。」
「的确,但我会尽力。」她构思很久了。
「那么孤儿和帮派有什么关系?」
「我要写的是一个参加帮派的孤儿。」
「参加帮派的孤儿?」
方向盘没有再次打滑,但他却错过了该下的交流道。
他在心里暗暗诅咒,该死的她,凭什么以为她能够了解一个被上帝遗弃的人?又凭什么以为她能够体会在黑暗中求生存的无奈与艰辛?
「嗯,难度很高,但我一定要做到。」她无比坚毅的答道。
「为什么?」
「高一的时候我有些叛逆。有一天,我爸讲了个年轻人在逆境中力争上游的故事给我听,目的是提醒我要知福惜福。我深受感动之余,立誓将它化为文字以感动更多的人。它存在我心中好多年了,我觉得对它有着一份使命感。」
「这个故事的来源是?」
「我觉得是我爸自己掰的,他最会编故事了。不管它是真的还是编的,我都要把它写出来,我要让更多人分享我的感动。」
一转头,韦子孝捕捉到她眼中流动的神采。
分享对人生的感动?
对别人或许是分享,对他却是血泪交织。怎么会有这样凑巧的雷同?
清纯小百合有可能深刻描绘出孤儿的悲苦和黑社会的邪恶吗?他真的怀疑。
「等故事完成以后一定要让我先睹为快,我也想分享妳的感动。」他说。
「没问题!」她渴望得到他的认同,在她的感情天平上,他的份量似乎变重了。
说笑中,车子已回到眷村入口。到家了,她却不太想下车,跟他聊天的愉快超乎想象。
「你不必送了,我自己进去。」祁北跨下车时回头对正在拉手煞车的韦子孝说。平时她家教结束回到家都是九点半,现在才九点出头,时间还早,不会有事的。
他不理会她,下了车走在她身边。她不会知道歹徒有多坏,但他知道。
「你真固执。」
「不失为一个优点,不是吗?」
祁北看着水泥地上一高一矮、时而重叠时而分开的两个人影,想起了上次他们也是这样走在这条小道上,只不过当时的她却恨不得把他给砍了。
才两个多礼拜的光景,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果然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不仅正眼瞧她、夸奖她、和她谈天说笑,还让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真有成就感啊!
「进来坐坐吗?」她掏出钥匙的时候问。
她比平时早到家,祁爸肯定会大吃一惊。他和祁妈此刻应该正坐在客厅里头打着盹,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震天价响。
韦子孝正想推却,耳边却传来祁北惊慌的呼叫:
「爸!您怎么了?爸……」
目光跟随着祁北飞奔而去的身影,他吓了一跳。
这下子他非进去不可了,因为……
祁爸倒在院子里头,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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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爸摔成脑震荡,手肘和膝盖有外伤。
原来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张家女儿归宁,祁妈闲来没事也去凑热闹,独自在家的祁爸无聊之际想到院子去给花草浇浇水,没想到跨出门槛的当儿脚拐了一下,重心不稳的身子就往旁边一歪,头部撞上墙边的水泥花台,当场便失去意识。
幸好祁北回来得早,也幸好有韦子孝帮着送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说祁爸需要住院观察,顺便彻底检查心脏。
几年前祁爸动了一次心脏大手术,住院治疗了大半年才好,之后固执的他一直不肯上医院,他怕极了那些仪器针筒,他老是说「赖活不如好死」,反正每个人最终都得走上那条路的嘛。
祁妈赶到医院后懊悔得不得了,频频向韦子孝鞠躬道谢,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祁北看到祁爸昏倒在地一时慌了手脚,接着更是哭成了泪人儿,直到急诊室医生向她保证没有大碍,她的泪才止住。
她坚持留在医院照顾祁爸,韦子孝便随祁妈回去拿一些住院所需要的用品。
等他又回到医院,祁北已经将祁爸安顿好,病房只开了一盏小灯。他将东西交给她,瞥见了她的红眼眶。
「祁爸还好吗?」韦子孝小声的问,怕吵醒病人。
她点点头,用手比比外面,示意他到病房外谈。一出病房,她说:
「他刚才吐了,医生说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只要不频繁,而且意识清楚就不必担心。」
「妳一个人应付得来吗?」他想起她的手足无措、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没问题的,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医护人员。」他们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对他说:「你一定在心里笑我没胆量又超级爱哭,对不对?」
「还好啦,我想今年夏天不必限水了。」他试图开玩笑以化解她的尴尬。
「为什么?」她意会不过来。
「经过今天的一场大雨,石门水库的水位满啦。」她恍然,原来他在嘲笑她的泪水如午后雷阵雨。
「哪有那么夸张!」她伸手捶他一下,笑了。
那时』恐惧如排山倒海般的淹没了她,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我好怕我爸就那样死掉。」她幽幽的说。
「我懂。」人之常情,他想他是懂的。
「你不懂,他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她缓缓地叙说:
「我爸很老、很古板,而且十足的冥顽不灵,他不会陪我玩躲猫猫、不会教我英文或新式数学,他不懂什么叫网咖,更不知道何谓轰趴。他规定我生活中所有的细节,包括刷牙要刷几下、原子笔要用哪一种牌子。我犯错他罚我抄一百遍朱子家训,我生病他彻夜不睡守着我,我受到欺负他帮我找到元凶替我出气,当我失意时他每天写信为我加油打气……」
喉咙哽住,她的陈述变得好困难--
「我曾经觉得有一个老爸爸让我很丢脸,而不愿在同学面前与他相认;也曾因为他不准我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而气得一个星期不跟他讲话,我甚至曾经受不了他的顽固而诅咒他早点死掉……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好爱、好爱他,我没有真的要他死掉,我不要他死掉……」
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泪水再次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只是泪滴还来不及滑下脸颊,便已被轻轻拭去。
是他!
对于自己的冲动,韦子孝着实吓了一跳。犹沾着泪水的手停在空气中,不知该往哪里摆,瞬间觉得有些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