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她的恩公告诫她的,她必须好好的遵从,才不枉他的救命之恩。
慢慢的,她发现有人在雅座那里,隐隐约约地用锐利的目光凝望着自己。
虽然她只是个弹琵琶的歌女,并不是送往迎来、卖笑陪寝的花娘,但身在青楼烟花之地,客倌瞄向她的眼神总是轻佻无礼,视她为下贱的人,从来没有像这个男人一样,看她的眼神毫无轻贱之意,倒像是一种……怜惜?
她的脸更红,低垂眼帘,呼吸急促。这个男人怎会如此看她?
看来,她也发觉他的注视了!扶桑浅浅勾起的唇角,含了丝差点察觉不到的笑意,一声不吭地继续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
晃眼间,她已唱到中段。刚好唱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一句时,突然有人大叫:
「我就是商人,姑娘妳不如就跟了我吧!」众人马上传来起哄的嘻嘻哈哈声。
朱槿有点难堪地垂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惹得那名商贾不满。
「大爷我问妳呢,竟够胆不理睬我?」
她微微瞇着害怕的双眼,不得不停下手来,怯怯地赔罪说:
「对不起,我……是否惹大爷您不高兴了?那我马上换一首曲子好了,请问您要听那首曲子呢?」
「我不是要听曲子,我是要妳这娘儿陪我睡觉呢!」附和的淫笑声此起彼落。「告诉咱们,妳叫啥花名?」
朱槿羞愤地想离开,但老鸨的凶悍眼神已告诉她,她若够胆不回答或逃跑,她也不用再在这里做下去了!
她哑着嗓,低低地说着:「朱槿,我叫朱槿。」
扶桑听见这个名字那刻,内心有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窜过心头!
朱槿……她竟然叫朱槿?
「名字还不错嘛!老鸨,告诉我她卖多少银两,我买下她!」那名商贾自以为阔气,向老鸨要人。
老鸨见有人要买朱槿,而且似乎会有不错的价码,马上眉开眼笑,但仍摆出高姿态,摆明了想大捞一笔。
「朱槿她才貌双全,可是我崔嬷嬷的心头肉啊!而且她还是干净的处子清倌,我可舍不得随随便便就卖掉她呢!」
在老鸨的示意下,朱槿已被打手强带到楼上去,免得摇钱树被看得吃亏似的!众人一阵哀叹,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眼看就要让好色的大爷给活活糟蹋了?
「真是扫兴,明明好好的在唱曲子,竟然演变成卖肉下海。」简捷见朱槿已被带走,有些失望地说,但吃了几口菜后,仍等不到好友的响应,便问:
「你怎么回事?」
这会儿,扶桑才蹙眉道:
「说不定她是自愿的。」把自己放在这种地方,不是早就有这种自觉了吗?
「瞎眼的都知道不是。」精明如他,没有理由看不出,那个拥有一双不染任何污秽的澄澈眸子的主人,是被逼的。
「说不定她是逼不得已,才会流落到这里卖唱维生吧?」
「如果我告诉你,我竟然想要帮她,你会不会惊讶?」
「你从来都不是那种随便出手帮人的男人,怎么……」简捷诧异地放下筷子,望着从来都不会说说就算的扶桑。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讳言自己有这个意图。
「或许古语说得对,『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语毕,扶桑就起身走出雅座,留下满脸不解的简捷。
第二章
朱槿被安置在一间漂亮的厢房内,一切来得太快,她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没等她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几个丫鬟牢牢的抓住,动弹不得,甚至开始拉扯她的衣服,要替她装扮,好让要买她的客倌满意。
她吓得六神无主,当见到老鸨开门进来时,她立即挣扎着拉住她,急忙道:
「崔嬷嬷,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在这里只弹琵琶和唱曲子,卖艺不卖身的吗?妳怎可以替我开价呢?」
「我说朱槿啊,妳怎么还是这样想不开呢?现在有大爷看上妳,肯用五千两银子替妳开苞,妳还有什么好抗拒的?想想其它姑娘都没有过这个价码啊,妳应该开心才是!」
「我求求妳不要这样!我不想当花娘陪客,我不要啊!」她想逃,但房内的打手全都紧紧守着门口,孔武有力的丫鬟也一直扣住她,使她要走走不得,只能哀求着。
「接客有什么不好?他们打赏一回,能抵上妳扯破喉咙唱一个月的银子呢!还有,在我这里吃好的穿好的,每天都有人服侍,这样的生活去哪里找?搞不好妳侍候哪位大爷侍候得开心,娶妳回家收房去了,当个少奶奶,那更是妳的福气啊!」老鸨继续游说道。
朱槿猛摇头,突然想起当日恩公的话,便鼓起勇气反驳说:
「我既无签卖身契给妳,我是自由身,妳没有理由逼我为妓!」
一个鲜红热辣的掌印,马上落在朱槿的粉颊上!
「好一个兔崽丫片子,我崔嬷嬷好声好气来问妳,妳竟敢嚣张起来?妳以为自个儿是谁啊,千金小姐吗?别笑死人了,也不秤一下自己有多少斤两,不过就是个克死自己父母,低贱的卖唱孤女嘛!」她的不从使老鸨气上头来,怒气冲冲地奚落她。
「我是看妳有几分姿色,也可怜妳身世不好,才给妳个翻身的机会,可以攀龙附凤!妳还不识好歹?」
朱槿被狠狠地揭起内心最痛之处,却只能含着眼泪直摇头,抚着脸上的赤痛。她克死自己父母?是因为她,她的阿爹和娘亲才会死吗?
是的,因为要养活她,她那拉二胡为生的阿爹才会因为多跑几个酒馆,不小心死在醉酒闹事的流氓刀下;她娘亲为了养大她,才会把饭菜都留给她吃,结果饿出病来,也没有钱看大夫……
「放心吧,只要妳肯乖乖听话,崔嬷嬷日后不会亏待妳的。来,快洗洗脸,换件新衣裳……」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这位公子,姑娘的房间不是随便能进的!公子……」
崔嬷嬷还来不及回神,房门便被打开,一个气度不凡,怎样看都是得罪不得的男子,大跨步走进来。
「哎呀,这位大爷,咱们这儿的姑娘可还是清倌,大爷怕是找错房了吧?来来来,请大爷跟我去那边,我介绍几个标致的姑娘给您享用!」
「只要有银子,哪怕是清倌不清倌,任谁都能进来。」扶桑面无表情地看着房内一团乱的情况。
「可是……」
他的身上有一种气势,让一向在龙蛇混杂的环境中打滚的崔嬷嬷,不得不正视他。
他以低沉尊贵的嗓音徐徐说着:
「我用两万两银子买下她。」说完,他马上拿出白花花的银票,递给崔嬷嬷。
崔嬷嬷接过银票,确定了面额是真,差点昏厥在地!她从来没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大爷,不难猜出这男子定是一位达官贵人!
「大爷,您……」
「怎么,两万两不够?」不容商量的口吻。
「不不不!以后这姑娘任凭您处置!」崔嬷嬷马上娇声陪笑。
原来垂头掉泪,准备接受被卖命运的朱槿,听见这醇厚又熟悉的男子声音,心中不禁悸动起来,猛地抬起头,立即见到矗立在她眼前的男人,竟是她日思夜想的恩公!
她全身震了一下,苍白的小脸流露出强烈的又惊又喜!
今天的他,不再是全身黑色的劲装,而是像个王公贵族一样,穿著锦缎马褂长袍,腰间系着流苏玉佩;明亮的烛火使他的脸庞看来更阳刚俊美,整个人倜傥不羁,伟岸卓然。莫非刚才从雅座投来的那双目光,就是属于他的吗?
「恩公,是你吗?」哭哑了嗓子的朱槿怯怯地问。
扶桑斜睨大眼仍闪着泪光的她,见她依旧被人抓紧手臂,脸上还有红红的掌印,一股浓浓的不悦骤然自心底升起。
「放开她。」
他的低声令人生畏,丫鬟马上松开朱槿,接着慌慌张张地走到崔嬷嬷身后,怕一个不小心惹怒这达官贵人,会有凄惨的下场。不知为何,这男人不怒而威的冷冷气势,很容易让人心寒。
「从今以后,她就是属于我的,你们无权再干涉她的去向,也不准动她一根汗毛,明白没有?」
「是,咱们全都明白,咱们知道这规矩的!」崔嬷嬷诚惶诚恐地响应道。她肯定,这男人一定是哪位贝勒、贝子爷,或者是朝中显要,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一般百姓所没有的气势!
「是谁打妳?」他问呆呆的朱槿。
「崔嬷嬷……」她不知道恩公问来做什么,但她就是老实地回答他。
「掌嘴!」他冷飕飕地盯着老鸨,命令道。
「大爷,这样不太好吧?」崔嬷嬷面容扭曲地扯笑。
「妳要自己动手还是我亲自动手?」
他动手的话,她还能活吗?崔嬷嬷吓得脸都青了,马上自己掌嘴!
「今晚我就要了这间房,没召唤的话,你们就不用来侍候。」他在众人的注目下走进内房去,好象刚才的事根本没啥大不了。
「朱槿,那妳好好侍候大爷。」狼狈的崔嬷嬷领着下人,急急退出房间,由她一个人去应付那无端冒出来的狠角色。
朱槿赶紧拭去泪痕,黑眼珠不住向内瞟,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
「妳准备一整夜站在外面吗?」扶桑在里面淡淡说道。
她破涕为笑,心中的沉重霎时少了不少。她还犹豫什么?他可是她的恩人,连续救她两回、她一直把他嵌入心头的大恩人呢,又怎会伤害她?
她走进去,见他已经坐下,倒了杯茶喝,眼里却叫人看不出一点情绪来。可是光是看他坐着,她已经觉得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慑服力了!
虽然他神秘冷漠,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坏人手中救了她,眼中却没有一丝想要占她便宜的意图,她就觉得他给了她无限的安全和信赖,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依靠他的渴望!她越是多看他一刻钟,便越不惧怕他外表的漠然,对他有的,只是敬畏、感恩和仰慕。
她站在他面前,吸了口气,便重重地跪下来,向他叩头。
「恩公,谢谢你又再救了我一回,你的大恩大德,朱槿甘愿此生为奴为婢,以报救命之恩!」
她柔婉悦耳的声音听得人耳根舒畅,可是扶桑却不太想听到她话中的内容。
他并没有「施恩莫望报」的伟大人格,不想成为别人的恩人,全因为他不想和谁有所瓜葛,以及背负别人的仰慕相美好幻想。
可是,他为了这个女子,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只因她和他的遭遇相似至极,甚至连名字也如出一辙!
朱槿花,就等于扶桑花。扶桑花所开的花,腋出、单立,花梗较叶为长,形似萼钟,有朱红、黄、白或桃红色,或称为朱槿花。
他就是她,她就是他--所以刚才得知她叫朱槿时,他着实震撼了一下!
这个是巧合,还是天意?扶桑不知道,但深深觉得,朱槿和他是同一类人。在她身上,他彷佛找到自己,一个仍是单纯而细腻的自己。
不能否认,他不忍她受到压迫欺凌,对她心生怜惜,他想救她!
「抬起头来。」他瞥了她一眼,低沉磁性的男性嗓音传入她耳中。
朱槿依言抬头,正面迎视他,见他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正望着自己,心头突然怦怦跳个不停,脸蓦地红了起来!
她娇憨的模样尽入扶桑眼帘,心中微有些骚动,但很快便被素来冷静的他所压下。
「难道妳不知道这里是妓院么?」他的语气带点严厉。
面对这样的他,她不禁有些口吃起来。
「我、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最近只有这里缺人弹琵琶和唱曲子,而且……这里的酬金比较好,也供吃供住……」
所以在这里工作简直就是优差,只不过,她从来没料到崔嬷嬷为了银子,会擅自替她的身子开价!
「可是恩公,你要相信我,若我早知道会这样子,我宁愿多跑几间茶馆卖唱,亦绝对不会来这里工作的!」
看她焦虑地道出她的苦处,他也不再咄咄逼人,也相信她的确是身不由己。接着,他突然发现到--
「妳很怕我?」她的头总是垂下的,像是很怕跟他的目光对视。
「不,不怕!」她老实地回答,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他有些愕然。
「可是其它人都怕我,这是妳看到的。」撇开他的爵位身分不说,不论是市井里的流氓大汉、妓院中的老鸨打手,全都怕他,她一个小女子竟说不怕他?胆子可真不小呢!
「你……是好人,所以坏人看见你都心虚恐惧。」
朱槿的回答使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彷佛听见什么笑话般。
「好人!第一次有人形容我为好人,真是有趣极了!有意思!」转瞬,扶桑敛起笑,目光缓和了些许,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说:
「可是我并不是,也没有妳想象中的好。」
朱槿微愣了会儿,一脸不解地睇着他。
「妳刚才说甘愿此生为奴为婢,以报我救命之恩,那包括服从我对妳的所有决定么?」
「是的,一切都依从恩公的决定!」她的命是属于他的!无论他要她生还是要她死,她都甘愿!
「那我老实告诉妳,我这次买了妳,不是要带妳回府当奴婢,而是准备将妳转让给另一家青楼--欢玉仕房。」
她猝然抽了口气,瞠大如水的眼眸讶异地对上他,直咬着自个儿的下唇,难以置信他竟是要将她转卖给别的妓院!
她还以为他花那么多钱买她,是对她有点在乎的……
「那里是我一个朋友所经营的,妳可以安心在那里卖艺维生,而不用怕再被骚扰,或被逼接客;假如妳凑齐银两赎身,仕房随时愿意还妳自由,一切就全凭妳的本事了。」
没想到短短时间内,他已经安排好她的去向,还为她做好打算了?
她轻抿着唇,不禁笑了。她的生命和贞节都是他救的,即使他当真要推她下海接客,她也再无怨言,更何况是安排她能够安心卖艺的生活呢?
她只是一个孤伶伶的歌女,能够两度得恩人相助,就该知足懂事,不应该再多求什么了!
「对我的安排,妳没有异议?」他眉头轻皱,直瞅着她,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柔顺地回话:「朱槿任凭恩公的安排而行。」
「站起来吧,也别再叫我恩公。」他显然不喜欢这种称呼,站起身看着这身高还不到他肩膀的女孩。
「我叫扶桑。」
「扶桑……」她心中默念这名字数遍,似要刻进心房。
见她一脸平静,他道:
「我走了,妳今晚好好休息,明早自有人来接妳去欢玉仕房。」
她心里一阵紧缩。她很想问他,他俩会不会再见,可是她不敢开口,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眼光却仍离不开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