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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凤帖 page 8 作者:言子夜

  他的背好烫好烫,她的掌心也好烫。

  昏黄油灯下,小暖阁中的这两人都低垂着脸庞,不说话。

  第五章

  「善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赵似云半阖着眼,老学究似的摇头又晃脑,嘴边黏了撮刚买来的假胡子,边拈胡须边喃喃念道。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底下一排学子跟着他有样学样。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他张口、掩袖,及时遮住了一记呵欠。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赵似云顿了顿,扭过头侧耳倾听。

  隔着高墙,巷口外的利滚利大钱庄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先生……」孩子们在唤他。

  「玉不琢,不成器……」被隔壁这么一吵,赵似云原本委靡的精神似乎为之一振,他起身踱出户外,站在墙这头踮起脚尖朝那边窥探。

  「先生,」突地,赵似云身畔不知啥时竟多了道人影,他一转脸,就瞧见柳蟠龙满面狐疑地干瞪着他,「这句讲第二回了,后头还没完咧!人不学会不怎么样?」

  「喔,对对对,龙一号,你来得正好。」赵似云眉开眼笑,压根早把三字经的内容扔在一旁了,他拉了拉柳蟠龙,叫着他独个儿替人家取的「代号」。

  他帮每位学生都取了代称,依照顺序排列下去,他可以只喊他们「龙一号」、「马二号」、「树三号」、「东四号」、「田五号」……

  「赶快赶快,赶紧弯下身蹲低点。」赵似云没头没脑催促着柳蟠龙。

  柳蟠龙表情凝重,本欲甩头走人的,可一想起凤爱曾劝诫过他得要「尊师重道」,他只好扁着嘴,半蹲下身子照做了。

  赵似云见状,旋即踏在柳蟠龙背上,一双手则攀在墙头。

  被这么一踩,柳蟠龙面色铁青,一张脸更臭了。

  臭小子,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前,竟利用起他健硕的身体偷窥。

  此时,嘈杂声逐渐越过砖墙,闹烘烘地直抵识字堂这头。赵似云瞥见他大姊赵似霞也伙同数名武师混在人群中,遂笑呵呵地招手呼唤道:「大姊,妳在隔壁做啥?」

  赵似霞猛一回头,瞧见二弟连上课教书都可以乘机偷懒,惊讶得不得了。

  「你……你好好的三字经不去教,跑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对呀,妳云二弟我就是来凑热闹的。」赵似云点点头,可能是嫌吵,还顺便回头嘘了身后那一屋子的孩子。

  「咳咳,上面……不,隔壁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柳蟠龙问。

  赵似霞扯住二弟的辫子往墙那头猛拉,「天哪!你胆子真不小,还敢拉学生一块偷懒!被凤姑娘知道了还得了?要不是她这会儿被个臭流氓给缠住了--」忽地,她好象从方才那询问声中摸到了点头绪,「慢着,你刚刚拉的那个人该不会是……」

  赵似云露出苦笑,来不及啦,他身子已被某人往上一顶,给腾到半空中--

  柳蟠龙旋身跃过高墙,脚一落地,遂顺手接住他的「三字经先生」。

  「不好意思,我还赶着去揍人,要不,就请先生您先自个儿爬墙回去呗!」他匆匆留下几句话,便一溜烟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之中。

  钱庄铺子内,围观者众,原本川流不息的客倌皆停下脚步,这会儿大伙儿全聚在柜台前瞧着眼前正发生的一桩热闹。

  「怎么轮到我就不行啦?」柜台前,只见一名男子耍流氓似地指着凤爱破口大骂,他身子虽被人架住,但横眉竖目的凶狠样还是吓到周围不少人。「难不成这钱庄还是妳家开的?得由妳看了顺眼的才准进来吗?」

  凤爱昂起脸,一双丹凤眼瞪住对方,「没错,正是我开的。」

  「哟,好大的口气,了不起啰,年纪轻轻一名俏姑娘就有本领开钱庄,」那流氓脸上有两道看起来挺像拿炭涂过的粗眉,嘴边挂着山羊胡,讲起话来的语气活像个下流色胚,「怎地,难道是去认了什么员外当干爹?还是有哪个土财主在后头撒钱供妳挥霍?」

  「无耻!你最好立刻闭嘴自己滚出去。」凤爱眸中泛着气焰,也被惹恼了。

  不是她不愿和气生财,但这人讲话实在粗野,简直下流到了极点。

  据来人通报,说此人才一进钱庄就踢坏了他们的门槛,怎么好生招待都不称他的心意,奉茶摔茶杯、请坐砸椅子,短短一刻钟工夫,已将钱庄搞得乌烟瘴气。

  底下人捉襟见肘,这才慌慌张张去把爱主子给请出来。

  「嘿嘿,够呛哟,骂人还这么带劲儿呀!」

  地痞流氓挑了挑眉,表情里藏不住那股想调情的欲念,他扬起指头欲去勾勒凤爱那傲中带媚的瓜子脸下巴。

  「不要命了是吧?快放下你的脏手!」门口街进一人,声色俱厉地狂吼道。

  「是你……」凤爱回头,刚好闪过对方的挑衅。她望着气急败坏的柳蟠龙,怔了片刻,但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没太惊讶他此刻会冲过来。

  嘿嘿,果然没错,就猜到准是他--

  辛苦佯装成流氓的载泓一见来人,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暗笑了几声。

  啧啧啧,瞧他闯进来时那副怒气冲天的狠劲,心里没有鬼才怪!

  要不是他昨儿个才听人通风报信,说他那酒肉哥儿们柳蟠龙人都来了天津好些天,明明有泓贝勒的府邸却不愿住,偏要跑去窝客栈,他又怎会好奇到急着扮成这惹人嫌的流氓样,亲自来「打探消息」呢?

  嗟,这大嗓门师兄口风几时这么紧过?若非那些人云亦云的八卦是非,他岂不是要错过了最佳的「活动机会」?

  反正近来无聊得很,闲着也是闲着,爱妻如愿正在待产安胎,想来一时半刻是没空理他这夫君了吧!

  话再说回来,师兄可真不够意思,都锁定目标有了心上人了还想瞒他,那他只好将计就计,也来唬一唬他这莽撞师兄啰!呃,不不,是顺水推舟帮他一把。

  英雄救美听过呗……对啦,就是这个意思。

  一思及此,载泓玩心更甚,旋即转过身,与柳蟠龙来个正面交会,看他能不能认出他易容改装之后的模样?嘻,好兴奋,真是太好玩了。

  想当然耳,柳蟠龙这会儿正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宰了眼前这想调戏凤爱的混蛋,哪有闲情逸致玩猜谜?

  他卷起袖子,沉着脸,狠狠朝那由载泓佯装成的流氓挥了挥拳头。「自己选吧,你是准备断只胳臂?还是想爬在地上找你的一口烂牙?」

  哎哟,一出手就想来这么狠的,可见得人家柳大当家用情有多重哟!

  载泓嘻皮笑脸,努努嘴,不怕死地也陪着对面的铁血汉子舒展起筋骨。

  「开玩笑,你听过断了胳臂、缺了牙齿的流氓敢出来混江湖吗?」载泓伸出他的双掌,兀自在半空中打起太极,闹着玩的那种。

  「哼!那你就等着找死啦!」柳蟠龙再出狠话,腾空一跃而起,忿忿然出掌。

  「喂喂,你们要打出去打,不许在我的地盘惹是生非!」凤爱急叫,她见识过柳蟠龙动武之后的下场,深知这场架他绝对会用尽全力拚个你死我活的。

  可看来,拦阻似乎已无用了……

  眼见柳蟠龙来势汹汹,不过载泓的身手也极俐落,他旋身飞奔至他准备拿来当「靶」的凤爱身畔,才一欺身上前就死皮赖脸地紧搂住她不放。

  泓贝勒名言录之一:君子动口不打架。

  既然人家姑娘都有言在先,指示了不许打架、不准惹是生非,那他这「唯女人命令是从」的君子,当然就只好改成不打架纯动口啰!

  他索性嘴一噘,装得期待不已地朝凤爱颊畔缓缓靠上去--

  「该死!你……你敢……」

  柳蟠龙掌势已出,却见对手竟然不迎上他的攻击,反而转身跑去搂住他平常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凤爱又亲又抱。

  啊!可恶,可恶,气死人啦!

  因顾忌凤爱在旁,他担心会不小心误伤了她,连忙收了泰半的力道,但飞掌已出,还是免不了击上前。

  「不骗你,我还真的就是敢……噢!」幸亏聪明的载泓未卜先知,身上早穿了件保命的护甲,不过为了配合情节演得更逼真些,他还是故意踉跆数步,嘴唇「迫于无奈」地轻触了凤爱脸颊一下。「这掌打得还真狠……」狠心的师兄!

  完了,完了,硬是在最后开头输了一步。柳蟠龙瞧见自个儿心上的那株玫瑰被人给偷摘了去,脑子里瞬间如遭人捅了个蜂窝似的,「嗡嗡嗡」地胡乱响。

  此刻,他一双冒着火的眼睛炯炯狂烧,骨节「喀喀」作响,妒意、恨意加忿意一古脑街上了四肢百骸,他的筋骨、他的热血、他的每一寸思绪,全都不受控制地跟着脑子里那「嗡嗡」乱响的吵声一块发疯、发狂……

  「兔崽子,你……你有种就甭逃!」他扑向载泓,攫住他又抡又踹,举手投足之间完全乱了武功章法,纯粹只是在揍人。「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拆了你的骨头才怪!」

  「哗……」首先,人潮被打散。

  紧接着,更多对象被砸毁、器具遭破坏,所有的一切转眼间都乱成了一团。

  "  伊  伊

  触目所及,全成了一地的残乱景象。

  柳蟠龙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再握,杵在那儿老半天了就是不敢再妄动。

  他濡濡唇,开口想唤,「凤--」

  「我不听,你把嘴巴关紧点儿。」凤爱头也不抬,看都不看他。

  她低着头,双眼及双手皆忙碌,必须连夜清点出钱庄里的损失才行,过几天,不,最好能明儿个就可以开张。

  话说,打从那场跟野孩子和稀泥打泥仗没两样的「野蛮群架」结束之后,尽管钱庄伙计们上下一条心,个个跟着主子忙进忙出收拾残局,整理了一下午,却依然没法子把那满目疮痍的工作环境给清理干净。

  伙计们都累坏了,她见了于心不忍,所以便遣散大伙儿先回去休息。

  「对不起,都是我……我不好,因为我一时冲动,才……才累得妳--」

  「安静,你真的让我好头痛。」凤爱虚弱的斥道,蓦地蹲下身子,疲倦地以纤细的双臂圈住了自己。

  杵在墙角的柳蟠龙立刻闭嘴,显得极紧张,更加不知所措了。

  他压根没料到自己的这场架会打得这般狼狈,后来竟演变成失控状态,他缠打着那流氓,那流氓黏着凤爱,而凤爱使尽了全身的力量还是不能扯开她身旁的混乱。

  于是他们三人扭缠成一团,一路横扫过钱庄大厅各角落,所经之处,如飓风狂吹一般,再没有任何一样完整的东西逃得了被摧残的噩运。

  「告I诉我,究竟为什么?」凤爱忽然幽幽问道,双臂埋住了脸庞,瞧不见她询问时的恍惚神情。

  「呃?什么为什么?」

  柳蟠龙见凤爱终于又愿意同他说话,高兴地急忙街到她身边,陪着她一块蹲下身子,早将几个时辰前,她交代过不准靠近的警告给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为什么你就不可以忍一忍,按捺住自个儿的坏脾气呢?」

  「对不住,我知道错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在街动之前让脑子冷静一下呢?」

  一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不是……不是叫你得专心向学,不要插手你不该管的事情吗?」

  「对……对不起,」他道完歉后愣了愣,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可是不行哪,我管不住自己,没法不管妳的事,没法由着妳被别人欺负呀!」

  「多事!谁要你管我怎么样来着了?」凤爱仰起脸,脸上满是疲倦,褪下了娇气的双眼沿着四周梭巡,「瞧瞧,这便是你瞎管之后的凄惨下场。」

  柳蟠龙闭住气,不吭声了。

  凤爱接着教训,接近透支的身子忍不住轻颤,「更恼的是,你管都管了,居然还打不赢那流氓,让他留下一屁股烂帐之后就乘机溜掉了!」

  「才不是我打不赢!是那家伙太狡猾了,他根本不出招,不跟我正面对打,一下闪一下躲的,滑来滑去像条泥鳅似的!」柳蟠龙嚷着,忍不住替自己叫屈。

  她淡淡瞅他一眼,「那你怎不也学聪明,学他那样子的黏人功力?依我说,他就算是条泥鳅,你也得使出全力把他给死命揪住才行。」

  像是想到了某些片段的画面,柳蟠龙的脑海中忽然又是一阵「嗡嗡」乱响。

  「哼,我才不像那个人那么不要脸,尽在那儿偷占人家姑娘家的便宜!」大胡子底下嘟着嘴,臭起脸闷声抱怨道。

  「是吗?我倒觉得他的目标其实是你。」

  「我?」

  「要不,他最后跳上屋檐准备溜走的时候,为啥突然撂下一句『一切损失请上香河镇找蟠龙第一号的柳大当家去要』?你们初次相遇,人家怎么就把你的底细给打听清楚了?可见得他准是冲着你而来。」

  柳蟠龙听闻之后,又是一阵哑然无声。

  是这样吗?只怪他当时实在太激动了,只顾着拳打脚踢,对手讲什么他根本全没听进耳里去。

  「况且若不是你多管闲事,插手跟他那般胡搅蛮缠,钱庄这会儿也不会这么难收拾。那流氓虽然下流可恶,但说得也没错,损失理当由你赔偿。」

  只见柳蟠龙的脸色是愈来愈难看。

  他的心上人竟然拿个色胚流氓的行径跟他柳蟠龙的真心真意相比,好象从她的眼光看去,他真的非常差劲一样。

  更不平的是,在他这方听来,她嘴里那一句句说出口的,好似都在夸那混蛋!

  「所以啰,柳大当家,」此时,她这样子唤他,浅笑着朝他伸出掌心,「请您到时候千万别忘了要付清今日在我钱庄造成的财务损失。」

  柳蟠龙动也不动,只是怔怔望着眼前的佳人,恍如遭人下了诡异的降头。

  他瞧凤爱凝着水眸,微仰起脸庞,唇角勾着笑意,弯弯的眉眼之间彷佛带了点他俩初相见时的那抹俏皮味道。

  有多久没再见过她流露这样的神情了?

  当时,他这颗心就是被那一剎之间的仰首、含笑、凝望、骄恣……种种俏丽的神态给收服了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乱糟糟的心头却困惑着,担心她这剎那的动人不是为了他。

  因着这莫名窜入脑中的烂理由,柳蟠龙慌了、乱了、不知该怎么收放才好了。

  「你说呀你,你到底愿不愿意认赌?」凤爱见他将头撇向一旁,脸庞忽地红通通的燥热起来,还以为他计较起财产不甘心付帐,转而也跟着将脸移到他面前,「一句话,赔不赔?不愿意的话甭勉强,我另外找人讨债就是了。」

  「不许妳找其它人--」他心慌意乱,急得将脸俯向她--

  才不过一瞬光阴,他的落腮胡已覆住了凤爱的唇,堵住她本欲脱口道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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