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开启了玻璃门,她将杂志放置膝上,加快阅读的速度,想尽快告一个段落再招呼客人。来人缓慢的靠近她,她熟练的伸手将Menu向前推,眼睛还在字句间流连。「想点些什么?我们有新口味的蛋糕要不要试试?」她合上杂志,准备了一个适切的笑容,仰起脸对着客人展开。
她的笑只绽开一半,就停止在那对意味深长的黑瞳里。
是他--阙弦乔,她曾试着将这三个字在舌尖上反复轻尝,却始终比不上那两道特别的眼神能使她再三回想。
他正对着她坐下,盘起臂膀凝视她,一语不发,直接而坦然的姿态让没有心理准备的她陡然心跳加快不已。
两个人突兀的僵在那儿,好半晌,她转移焦距,闪避着那劲道十足的目光,打破僵局。
「维也那是吧?」不等他回答,她转身寻找杯、盘,心不在焉的凭着直觉调弄他要的咖啡。如果他的目光有超能力的话,想必此时她的胸口应该已烧灼出两个大洞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转身递给他咖啡,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接着抓了一条抹布拚命抹着洁净的料理台面、砧板,擦无可擦了,又拿出蕃茄、西洋芹、生菜,一片片、一丝丝认真的处理着,然后再将切好的色拉食材放入密封盒里,再搁进冰箱。之后又重新排列了壁柜上一组一组美丽的咖啡杯、盘,最后才将刚刚读的杂志放回书报架上。
她没有胆子再看他,但视觉余光还是瞥到他喝了口咖啡,且面无表情的跟随她的一举一动。
十分钟后,她终于累了,如果他要在这坐上一个小时,她总不能一直如此卖力的表演下去吧!再说,她何必为了一个行径怪异的陌生人如坐针毡?
「我好像让妳很不自在,谢铭心?」原本闷不吭声的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她暗暗调整了呼吸,镇定的转身面对他。
「你想太多了,阙先生。」她淡淡一笑,心思相反的在盘旋回荡。
「是吗?结婚这么多年的女人不该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手足无措,还是我的魅力连已婚女人也无法招架?」
她瞪大了眼,这个人说话就不能修饰一下吗?他到底是从哪冒出来捣乱她的?
「阙先生,我以前认识你吗?还是得罪过你而我不自知?」
他一边唇角斜扬,不肯定也不否认。
「我老觉得你在针对我。」她终于说出来了,也能看着他不退缩了。
「妳认为我说错了?」
「你并不了解我,却妄加揣测。」只薄薄抹了点唇蜜的素脸微起愠怒。
「真的吗?」他挑起别具特色的眉,「过来!」他用食指对她招唤。
「有何贵干?」她背靠着水槽,动也不动一下。
「妳怕什么?我没兴趣调戏良家妇女。」他嗤笑一声。
她耳根微红,他和牧谦相差一百八十度的说话方式让她很不能适应,为了不向他示弱,她勉强往前靠近,隔着吧台和他对峙。
他端起他那杯咖啡,凑近她的唇。「喝一口。」
她呆了一下,霎时血气上涌--这不是调戏是什么?他喝过的东西她怎么能喝?
她立即推开他的手。「我看起来很笨吗?」他叫她喝她就喝?
「妳看起来是不笨,但是如果妳有别的方法不接触我的杯子而能喝到我的咖啡,请便!」他摊摊手。
「我为什么要喝你的咖啡?」他那严正的表情的确不像是对她有不敬的意图,但所为又令人生疑,莫非咖啡真的有问题?
「证明我刚才说的话是正确的。」手指摩挲着下巴。
她有些摸不着头绪,抿着唇考虑了一会儿,另外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将他的咖啡倒了一些进去,试着喝了一口。
入口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她反射性的将嘴里的「异物」喷出,口里还残留的一半转身就往水槽里迅速吐得一乾二净,好在她硬生生的克制下来,否则就全数都往他的脸上--
老天!她刚才在做什么?
她抓了一把纸巾回头就朝他面无表情、兀自滴着几道土黄色汁液的脸庞奋力抹着,白色衬衫的衣领上有数滴茶色斑点已渗入,她执起衣领用力按压,颜色只有扩大没有变浅。糟!连西装外套上的翻领也遭池鱼之殃,她回头撕开一包湿纸巾继续救灾,效果却非常有限,除了难看的咖啡渍之外,还有晕开的水迹。
她真不该喝那杯咖啡的!但,那真的是咖啡吗?
又苦又甜又酸,有股形容不出的诡异,但他喝了竟然无动于衷?
「够了!」他攫住她擦拭不停的手腕,拿下她手中的纸巾。「我自己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吶吶地看着他,有种想立即消失的冲动。他平静地抹干发稍上的余渍,嗅不出任何一丝的怒气。
「承认了吧!我让妳心不在焉。」依旧喜怒不形于色。
「我会赔你那件衬衫的,如果洗不掉的话。」她赶紧转移话题。「收据记得给我。」她的眼睛四处飘着,就是不想承接他强烈的注目。
不经意瞥见身旁一瓶盖子已旋开的白色长瓶用料--咦?可尔必思?难不成她用它来调制维也纳咖啡?不对啊!她应该在上头加鲜奶油的啊!难道她当成是拿铁咖啡来弄了?那也该用牛奶发泡而不是酸酸甜甜的可尔必思啊?她果真是心不在焉到了极点了。
他再度沉默了,只一径地瞅着她,眉心纠拢突起,眸底转黯。她一颗心轻易地随之起伏不安,寻不到源头。
这个人,从一出现就浑身包藏了按捺不住的诡谲神秘,她不是嗅不出来那疑窦丛生的气味,但直觉告诉她不要去追溯可以避开且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
是的!危险!他有一双危险的眼睛,不时的在探测研读她细微的肢体语言,随时攻其不备,但这是为什么?
她的长相并不突显张扬,因后天失调的肌肤显得比一般人白皙,五官仔细看不够精致,眼睛不小但没有线条有力的双眼皮,鼻梁笔直但鼻头不够秀气,薄而微翘的唇尖,在认真凝视别人时有让人误会的挑逗意味,但眉峰挑起没有柔顺感,只是合拢在一起却意外的有一股特别的韵味透出。
虽是如此,但几乎不施脂粉的她不信自己能让男客无视其已婚身分,非攀折不可;纵然他们曾相识,也不会有多惊人的邂逅和往来,他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她不过是个在咖啡馆打发时间的普通女人,甚至连走出这条街另觅天地的欲望都没有。
彷佛有一世纪之久,他脸色转沉,诡异的笑浮出--
「妳真的认为,不提、不说、不想就可以将发生过的事一笔勾销?」
「……」她一僵,莫名所以的抬头望向他。
他冷泠的哼气。「我从来都不知道妳演技这么好,谢铭心,妳能躲到什么时候?当真如此恨我?」
她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旨,但他说话的神情再次触动了她。她皱起眉头,试着在空白的记忆轨道里拼凑出图像,也许是真的和他有过芥蒂,在逝去的时光里,只是被淹没了。
「我为什么要躲你、恨你?」她放弃了追想,因为后脑勺一片刺痛。
他一怔,扯动了一下嘴角,陡然放声大笑,那不是欢畅的笑,而是令人战栗的、绝望的笑。那笑声像浪潮一样席卷了她的感官,空气慢慢稀薄,她渐渐呼吸困难、胸口起伏急促,她力图抓住一点蛛丝马迹,看能否解释她为何感觉如此难受。
蓦地,有极快速的片段残影闪过脑海,她闭起眼睛,执着的攫住那稍纵即逝的画面,他的轮廓隐约浮现在白色的背景里,渐次加深色泽--他头发短了些、笑容温和些,不是只有他,还有一个女人,伏卧在他的胸口,黑发遮蔽了侧脸,他的手轻抚过那头柔亮的发丝,轻启双唇低语些什么,她听不到,但那抚触,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鲜明而难以抹煞。
不会的,她不会是那个女人,她的过去只有牧谦,不会有他。
「因为,妳不愿意爱上一个无法掌控的人,只有逃走,才能终止妳的痛苦。」她的容颜已然煞白,那些话,摧毁了她最后的支撑力量。
痛苦快速的爬满了脑壳,内外交攻,她扶住料理台,张开嘴大口大口的汲取氧气,终于,在合上眼的剎那,听到了他最后一声叫唤--「铭心!」
黑幕扑天盖地的笼罩。
第二章
她全身泛着酸疼,后脑的惯性疼痛虽然消失,右前额却多了个新的表皮创痛,她伸手触摸,一层纱布与绷带贴上,显然有人帮她料理了伤口。
缓缓地撑开眼皮,微弱的光线在四周流动,还有暗影浮晃,待视觉适应了环境,她看到了右前方开启的落地窗外,有一株绿叶繁茂成荫的大树因风摆动枝叶,形成斑驳的光影在地板上洒落。
她的房子在十三楼,怎会有如此高耸的树木座落于窗外?
她伸出右手往身旁一探,空的?小菲呢?
她直觉的叫喊:「提娜,提娜,妳在哪里?」
有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奔跑,她转动着眼珠惊异地环视全然陌生的房间,惶惶地大喊:「牧谦!牧谦!」
有个肤黑的女人跑进来了,她探视了谢铭心一会儿,咧嘴笑道:「小姐醒来了,我去叫先生。」操着和提娜近似的英语,但她不是提娜。
「等等!这里是哪里?医院吗?」房内装设虽素净雅致,但大量的白,即使寝饰被褥及窗帘点缀着绣花,仍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味道。
「当然不是,小姐,这是先生的房子。」说完便很快的离开了。
先生的房子?她胡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沉稳有力的步伐在走廊上移动,靠近了门口,她禁不住像在一片汪洋中遇到浮木般唤着:「牧谦,牧谦--」等着他朝阳般的笑靥安抚她的心。
她举起的双臂缓缓垂落--不是她期盼的那张脸,是那个处处令她惊惧的男人,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唇边有个很浅的笑,一身与他行径不搭的纯白色运动衣裤,像刚慢跑完回到家,额际还有着未干的湿汗。他走近她,坐在她床边,撩起她颊边凌乱的发丝,无视于她愕然的神情,低柔缓声道:「妳醒了,头还疼吗?」
她推开他的手,戒备的看着他。咖啡馆的那一幕瞬间重回眼前,她忆起了他带给她的震撼,连接着痛楚和恐惧,当时她一定是昏厥了。
「你不应该带我回来,我的家人会担心的。」
「妳的家人?什么家人?」他倾着头,莞尔一笑。
「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告诉过你的。」他的态度令她不安。
「铭心,妳没有结婚,哪来的丈夫和孩子?」他和煦的笑了,和在咖啡馆出现的阴沉的样子截然不同。
「你……无论我是否得罪过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来搞乱我的生活,我要回去了,我在外面待太久他们会担心的。」她掀开棉被就要下床,然后,瞥见自己一身陌生的雪白睡衣,猛然抬起头。「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她揪住他的手臂,焦急慌张的情绪没有感染到他,他手掌覆住她的手背。
「妳晕倒时打翻了一壶茶,弄脏了衣服,我替妳换下来了,别紧张。」
「你?替我……」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丝质衣料紧贴着她的肌肤,没有隔一层的触感,内衣不见了!
「你这个人……你竟然……」她指着他,气急败坏的说不出话来,他竟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妳放心,没有反应的女人我一向兴趣缺缺,我向妳保证妳完好如初,可以了吧?」他直率的回应更令她光火。
「你有菲佣,你可以叫她--」天性中的保守让她再也不想和他共处一室,她两脚着地欲起身时,一阵晕眩袭来,她虚软的跌坐在床上,撑着额头。
「别生气!妳还没那么快复原。除了打翻茶,妳还撞伤了额角、身体又碰到了桌椅,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所以没力气是正常的。」他扶住她的肩。
「别碰我!」她拍掉他的手,怒气未消。
他抿嘴淡笑,不以为忤。「我是看了妳的身体,不过没什么不良企图,只是想证明一件事。」也许因为不在公共场合,而是在他私有的领域里,他神情放松且气度大方。
「证明什么?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就算是欠债,也不致于要验身吧?
「证明妳就是货真价实的谢铭心。」他语出惊人。
她呆楞楞地直视他,还未从前一波的创伤苏醒,又立即掉入另一个荒谬怪诞的时空里,她会不会很容易就因精神错乱而疯狂?
「你疯了吗?难道你以为我会易容术?还是另有双胞胎分身?」
他摇摇头,手指抚上她的脸,长目极其珍爱的凝视她。她怀疑自己看错了,那毫不掩饰的情意令她发怔而忘了拒绝他。
「妳虽然瘦了、变更白了,但相貌就是如假包换的谢铭心,声音也是。可是,包纳在妳躯壳中的灵魂却又不一样了。说妳演戏,妳率真的性格做不到这一层;说妳就是从前的谢铭心,又怎能泰然自若的在我面前不慌不逃?我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是妳的身体不会撒谎,妳胸下的胎记告诉我妳就是谢铭心。」
「轰」然一声巨响在她脑里散开,她下颚微微颤抖着,漆黑的瞳眸漾着水色、左右晃动着,最后停驻在他含笑的脸上。他的话被迫在脑中消化之后,她骇异的注视他,左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想碰触他,但在半空中犹疑地停住了。
他轻笑了两声,拉过她的手直接按抚在自已的面颊上。「我最不介意的就是让妳碰我。」
他的脸有男人少有的光滑,微凉而干爽,她的过去真的和掌下的男人有过极深的牵连?到底是什么时候?青少年或幼时?按常理逻辑告诉她,他的表现分明是对一个成年女子才会有的爱恋,那么为什么从不曾听牧谦提起?还是她曾对她的婚姻不忠过,以致牧谦不愿再回想?
她奋力的咬着下唇,抑制着他带来的过度冲击。她只是一个被丈夫呵护在手心里的平凡女人,为什么会和这个人交会而导致他不放过她?
他审视着她面庞流转过的复杂心思,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微恼道:「别再咬了!流血了。」他俯下脸,温热的舌扫过她渗出血丝的下唇,在上头停留了一会儿。她没有动作,他像受到默许般衔住她的唇,稍微用力的吸吮,血腥窜入了口中,激发了他的掠夺性,他毫无阻拦的便穿过了她的齿间与她的舌交缠。他有些讶异她像个没有情爱经验的女人--生涩而被动。他恣意的狠吻,想挑起她的回应,辗转在唇畔流连,却没有听到预期的女性吟哦声,一离开她的唇,她那疑惑怔忡的表情映入眼眸,他失笑了,拇指抚弄她微肿的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