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办法顾及家人,他只知道菁贻死了!死了!他永远不能再见到她,连一面都不能!
这样的他怎能独活?谁来教教他,该如何带着没有心的躯体活下去?
凌肇杰也声音暗哑地劝道:“志熙,你这个样子菁贻会安心吗?如果你爱她,就让她好好地走吧!让她无牵无挂地走。车祸发生后,她的肉体已承受太多苦了,你让她在黄泉路上走得顺利一点,不要再受苦、不要再心痛了,好吗?”
这一段话总算悄悄撞人志熙的心房……
让她好好地走……无牵无挂地走……不要再受苦、不要再心痛……
但他不要!他不要她孤单地走,他要追上她,在黄泉路上牵起她的手,继续照顾她,一如以往。他总是紧紧牵住她的手,为她挡风,为她挡雨的……
菁贻!他的菁贻!她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全部啊!
眼泪迸出眼眶,他仰天嘶吼。“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跟她说再见?为什么?我该死!该死、该死……”
他泪流满面地回想起菁贻要出发去机场搭机时,在电话里跟他说再见,但他却不肯回应一事。
他自责地悲喊道:“如果我肯跟她说再见,她就不会死……我的菁贻不会死……不会!她会回来当我的新娘,她不会死……”
绝望的痛哭声令霍剑渊和凌肇杰这两个硬汉也跟着落泪。这不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太悲伤、太凄凉,像是伤痕累累的野兽,在暗夜里一声一声泣出血般……
第六章
四年后台北
鼎钧联合律师事务所。
接近下班时间了,但事务所里的每个人还是很忙碌,电话不停地响着,职员以电脑或传真传送着与国外客户的往来资料。种种景象显示出这是一间业绩不断成长的公司。
六点半,刘娟传完蒋志熙吩咐的一份文件后,望着紧闭的办公室大门一眼,无言地叹口气,迳自下楼买了份晚餐上来。
她敲敲门。“蒋律师,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推开门,她看到蒋志熙头也不抬地研究一叠厚厚的文件,那是明天要出庭用的资料。
近年来,他的身价越来越高,出庭费用十分惊人,但还是有一大堆客户争先恐后地请他代为处理诉讼案件。
只因,蒋志熙就是“胜诉”的代名词!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放在工作上,从来没有让客户失望过。
刘娟把晚餐放在桌上,提醒他。“蒋律师,你也该休息一下了,至少先吃吃饭再继续工作吧。”她知道就算她劝他下班,他也不会听的。
他总算抬头看了刘娟一眼,顺便瞥了眼手上的腕表。“谢谢你又替我准备晚餐,你快下班吧,剩下的工作我可以独自完成。”
把已婚且为人母的刘娟调来当他的专用秘书,是最好的安排,省得那些新进女秘书一再为他争风吃醋。
刘娟看到他又把眼光调回文件上,忍不住又劝。“蒋律师,你先吃饭嘛,三餐不定时很伤胃的。”
他还是头也不抬地敷衍着。“先放着,我待会儿就吃。”伤胃吗?他的确常常胃痛,不过,胃痛算什么呢?他连心都没有了。
刘娟的嘴巴张了又合,还是忍不住把一直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蒋律师,我知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造次,但我仍是忍不住要劝你,不要再这么拼命工作了好吗?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疯狂工作的原因,但,偶尔也是要照顾自己的身体啊!”
四年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蒋志熙硬被四个好友架回台湾。半年后,他回来上班,当她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简直吓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真的是蒋律师吗?他削瘦、憔悴得令人心疼!英俊的脸庞也仿佛笼罩着阴霾,还有层层的冰霜。
身为他专用秘书的这几年来,因为楼少驹、霍剑渊、欧阳岳勋和凌肇杰四人只要一来台湾,就会到律师事务所来,硬把还在工作的蒋律师抓出去。所以,她也慢慢拼凑出当年在法兰克福发生的事——黎小姐车祸重伤,死了。
她不敢相信那么美好的黎小姐竟就这么死去!同时,她也好为蒋律师心痛,因为她很清楚这对恋人有多么相爱。
这三年半来,蒋律师像个工作狂般,将全副精神投入工作。许是唯有如此,他才活得下去吧!
志熙淡淡微笑。“你别担心,我有顾自己的身体,专心工作不会死人的。”
“谁说不会?你没听过过劳死吗?”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刘娟就像个大姊一样地叨念他。盯着他的脸,她鼓起勇气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如果……如果你真的希望黎小姐在天之灵能安息,就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她担心。”
蒋志熙抬起头来,黑潭似的眼底瞬间涌人复杂的情愫。他发出暗哑的声音,警告地开口。“刘娟!”
“我知道说这些你会生气,”刘娟豁出去了,她觉得蒋律师就像自己的弟弟般,她没有办法看着他一直这样折磨自己。“但我说的是事实!请你让黎小姐在天上也能放心,好吗?”
他别过脸,阴郁地点起烟。“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下班吧。”
他知道刘娟是出自善意,但,他还是无法听到任何人提起菁贻。因为,那会让他花了四年时间,辛苦筑建的心房瞬间崩溃。
他也不喜欢有人谈论他跟菁贻的事,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私密,没有任何人可以窥探。
四年下来,他总算可以强迫自己接受菁贻已走的事实。但她不曾离开过他的心,一分一秒都不曾!
他将她仔仔细细地收藏在心房最柔软、最安全的角落。他感觉她仍跟自己生活在一起,一起呼吸,一起生活,一起活在台北的阳光下……
靠着这股力量,他才有办法重新站起来。
回到台湾后,他不曾再自杀。他明白自己还有未了的责任,他要奉养年迈的双亲,他要帮助尚在就学的弟妹们完成学业,所以他不能自私地寻死。
但,在他的心底,永远有一个最美的角落,只有菁贻可以进入。他严词拒绝任何人帮他安排的相亲,他无情地赶走主动倒追的众多女人。
他甚至把当初买的对戒中的那只男戒戴在手上,宣告自己“已婚”,免得遭受更多的骚扰。
事实上,他也一直把菁贻当作自己已过门的妻子,只是……早一步离开罢了。
他完全以黎家女婿自居,休假时,他总会到山上的疗养院探望黎伯母。虽然她失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她不认得任何人,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叫菁贻的女儿。
他会陪她说说话,就像是个最孝顺的女婿。当然,昂贵的住院费用也是他在负担。虽然翁小姐说公司有给菁贻一笔抚恤金,但他仍是坚持自己负担。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菁贻做的。
“我知道了。”看着志熙无比阴沉的脸色,刘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说任何话了。“那我先下班了,晚餐还是要记得吃。”
说完后,她转身出去,并关上门。
志熙缓缓地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繁华炫丽的夜景。
四年了,她离开他,竟已经整整四年了。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每晚睡前,他都希望自己最好不要再醒来。每次的清醒,带给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绝望。
这是个没有菁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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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中正机场
通关后,翁霈玲牵着菁贻的手笑道:“我们到家了!终于回到台湾了!”
脸上戴着墨镜的菁贻浅浅一笑。
四年没有回来了。在法国乡下的疗养院,她待了四年。不敢回台湾的原因是,她害怕志熙会查到自己的出入境纪录。
她怕见到他,她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她更怕……更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软弱地投入他怀里……
然而,在台湾还有她母亲,她不能这么不孝,一辈子待在法国不回来。所以,她鼓起勇气回来了。
这四年的时间没有白白浪费,她学习了很多技能,包括盲人点字的技巧。透过翁姊的介绍,她帮一间专为盲童出版故事书的出版社,长期撰写童话故事。
她要给盲童一份温暖,一个充满幻想和希望的未来。就算他们看不到,她也希望能协助他们,让他们满怀自信地成长。
她非常渴望能接受眼角膜移植手术,再度复明。但全球的盲胞何其多,眼角膜的来源却很有限。所以,她也只能耐心地等待着。
她幽幽地道:“四年没有去看我妈,我……真的很不孝。”
翁姊拍拍她的手。“不要这么想,你也是不得已的。而且,只要我有空,都会上山看她,她并不孤单,在那里的生活也好。除了严重失智,她的健康情况还不错。”
菁贻的语调更加凄凉。“他……他也常去看我妈吗?”
这四年来,她很少提到志熙,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心病就加重一分。但她不允许自己再软弱下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一定要坚强起来才行。
贫姊停顿一下才道:“没错。之前我也跟你提过,疗养院的人说有个自称是黎家女婿的人常去探视伯母,并且支付她的住院费,我马上就知道那人一定是志熙!而且,我还在那里遇到过他好几次。”
黎家女婿?!这四个字令菁贻的心湖为之翻腾,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待她?
怎么可以如此情深意重?这样叫她该如何回报?
“菁贻,你不可以哭!”翁姊注意到她墨镜下的泪。“医生说了,哭泣对你的眼睛不好。唉,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再提起志熙的。”
“我哭了吗?”菁贻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以指拭去泪水,故作坚强地道:“我没哭。走吧!翁姊,我们是不是要搭车了?”
“是啊!来,我牵着你,前面有一道玻璃门,小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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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计程车后,翁姊带菁贻进入一间布置得很雅致的小套房。
“这是我替你租的房间,坪数不是很大,不过有附厨房和厨具。唉,其实你真的好固执,我要你去住我家,你怎么就是不肯呢?你也知道我家里还有空房,而且我们就像亲姊妹一般,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菁贻微笑。“不是跟你客气,只是我真的习惯独居。别担心我,你也知道,我在训练之下已经可以独自生活,就算要煮饭都没问题。”
翁姊还是很不放心。“幸好这里离我家很近,只隔一条街,你有任何事就打电话找我,什么时间都可以。”
她把无钱电话交到菁贻手上。“我已经事先设定好了,按这个键就可以直拨我的手机;另外一个键是我家里的电话,知道吗?”
她牵起菁贻的手。“来,我带你认识一遍家里的摆设位置。这里是一房一厅的格局,还有一个小厨房。来,走五步就可以进到卧室,地上都有特殊的线当记号。接下来,右转,再走六步就是浴室。摸到洗手台和浴缸了吧?我们再出来,左转走三步可以进人厨房。来,摸一遍这里的流理台,都是安全家具……”
翁霈玲不厌其烦地仔细诉说家里的摆设,为菁贻准备的家具都尽量精简,而且完全符合安全标准,绝对没有锐角会伤了她。
翁霈玲把一个小巧的录音机塞入青贻手里。“右边第四个键就是放音键,刚才我说过的摆饰状况和要注意的事,我全部都录下来了,你要多听几次背起来,千万不可以伤了自己。万一受伤一定要打电话给我,知道吗?跟楼下管理室连线的警铃在这里。”
她又牵着菁贻的手,让她摸到门边一个大大的红色按键。“这是紧急按钮,我在厨房、浴室和卧室都有装,只要你一按下,管理室那边就会知道你有状况。我已经事先跟管理员说过你的情形,他们会马上赶上楼来处理,而且也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的。”
“翁姊……”菁贻感动得热泪盈眶。“谢谢你……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翁姊为她设想得好周到、好仔细,这是一个好安全的环境。
“不许哭!”翁霈玲故意硬着口气。“真要谢我就不许再哭,医生一再交代说哭泣对你的眼睛不好。”
她也知道菁贻总是要学习独自生活,硬把她押到自己家里住下,未必是最好的安排。所以,她竭尽所能地为她布置好一个最安全的环境。
而且,吕堂玮马上就要由德国赶来,并住在菁贻隔壁,有他在,她放心多了。
她又嘱咐。“对了,每天晚上十一点我都会打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早上我也一样会来电,你可别嫌我烦喔。”她好担心菁贻会不小心受伤,就只差没在房里各个角落装上监视器,好让自己安心了。
菁贻笑道:“怎么会?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她一再发誓,有生之年,她一定要找机会好好地报答翁姊,因为她给予自己的温暖实在太多太多了!
“知道我会担心就好。还有,晚上不要工作得太晚,千万不可以熬夜,不然我就翻脸把你抓到我家去住!”
菁贻为盲童所撰写的童话故事,销售情况意外得好,不但大受盲胞欢迎,出版社甚至另外付菁贻一笔转译费,把她撰写的故事改译成文字,供一般读者阅读,这些收人足够菁贻支付自己的生活费用。
因为坚决不肯再拿翁姊和吕堂玮的钱,所以菁贻很努力地工作,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
菁贻又笑。“知道了,我觉得你真的很像我妈耶!”她故意开玩笑,不然,她真的会感动地落泪。
翁霈玲又道:“对了,堂玮买的房子就在你的右边,他那间房子的格局比较大,有两房两厅。他一直很生气为何你不肯让他也一起买下你这间,而坚持要用租的,并且自己付租赁费用。”
其实以吕堂玮的财力,他大可住到更豪华的宅邸。但,他坚持要与菁贻住在同一栋大楼。
菁贻脸色一黯。“翁姊,我知道堂玮对我很好,也知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但你很清楚,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感激他,把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却永远不可能爱他。你……替我劝劝他死心好吗?像他那么好的男人,不愁找不到比我好上千百倍的女孩。”
她再没有爱情可以回应给吕堂玮,她此生所有的爱,已完完全全给了别人。
翁霈玲也跟着叹气。“唉,我劝过啊,不过就如你所说的那句话——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你无法勉强自己爱上他,堂玮当然也无法勉强自己不爱你。你们两个喔……真是伤脑筋!对了,菁贻,你真一点都不考虑接受堂玮的感情吗?这四年下来,你应该明白,他是真的爱你,并不是出于同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