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青少年,在天丰棋院,他是棋艺精湛的继承人,把外放的情绪收拾得稳当,精准沉稳的下每一著棋,平静的看著棋院来去的人。
然而骨子里,他还是洋溢著年轻人的不羁与放荡,喜欢用速度挑战著生命的极限,也喜欢在杆子与球体的推送下,玩著年轻人的普及消遣。
拎著安全帽,他往寂静的屋後走去,一路上他用手指抓散梳整的头发,好不那么的死沉。
两年前,阿龙帮他弄来一辆改造摩托车,就藏在屋後的树林里,夜半他们会结党追逐速度的快感,偶尔敲个几杆撞球,聚会结束後,他依然是张错,而阿龙还是混著他的帮派,这是他的秘密,未料就要让人发现了。
衣衫的宪挛声之後,鲜少人烟的长廊尽头,一个矮小的女孩正瞪著眼看著他的打扮。
冯拾翠不敢相信穿著一身劲装的人,会是跪坐在棋桌前寡言内敛的张错,他的眉眼没有下棋时的舒缓沉潜,眉梢一挑,反而有种叛逆放纵的味道。
张错有些讶异,但随即隐起,继而扯出一抹突兀的笑,吓得她一脸的白。
「是你,在这儿做啥?」他刻意的压低音量。
她诧异的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脑子想著父亲书架上的中国小说,动不动就是杀人灭口的戏码,就怕那出戏今天得由她来演了。或许对张错而言,她就像个小外国人,但是她心里明白,除了国语说得生涩些,她的思想被奶奶跟父亲灌输著全然的中华文化。
他看著她蹲下身来,目光与她平视著,他伸起食指压在她唇上,「嘘,别说出去,旁人若问了,就说没瞧见我,知道吗?」
「嗯,我、我知道。」她牙齿打颤。
「万一说出去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後果吗?」眯著眼,他语带威胁。
「你不会是想杀我灭口吧?」她慌颤著。
「呵,」他低笑,「你武侠小说看太多,我不杀人的,但是,我不保证会放过你,我敢说,我绝对不会继续留你在这儿。」她害怕的样子太可爱了,他存心逗她玩。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把阿错少爷的事说出去。」她僵直著目光,一再保证。
闻言,张错蹙起了眉,「谁让你叫阿错少爷的?」
「奶奶,奶奶说你是少爷。」
「难听,以後别叫了。」他不喜欢这种称谓。
「那要叫什么?」她不想惹毛他。
他沉吟须臾,「叫阿错哥哥。」
「阿错哥哥……」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士杰说你十三岁了,可怎么看都不像,你长得真……」
「丑?」她迳自接话,可心里又难过。难道他也这么认为?
她是难看了些,但是这话从张错口中说出,就会更叫人难过些。她扭紧了手指,很是挣扎。
「是矮,谁说你丑了,你眼睛或许小了点,鼻子塌了点,牙齿乱了些,雀斑多了点,但不丑,有种可爱的味道。」他一反平常的肃然,拧拧她的脸,「脸上的疤怎么来的?」
「小时候在公园摔伤的。」
他笑了,「原来你小时候也是个惹祸精啊!」
蓦然,冯拾翠的脸又像是著了火似的烫,烧得她头晕。
「阿错哥哥要出去,为什么不走大门?」她找个话题问。
「我要去飙车、打撞球,怎么可以走大门,大摇大摆的怕人家不知道啊?」他轻笑。
「飙车、打撞球……」她话声尾音高高的扬起。
「嘘,这是你跟我的秘密,别说出去,回来我给你带糖果。」他又拧拧她的脸颊,才撇下一脸惊惶的她,潇洒的离去。
摩托车的声响消失许久,冯拾翠震撼的僵在原处,老半天都回不了神。张错不但拧了她几回脸,还跟她之间有了秘密,要不是心脏还在跳动,她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瞪著他消失的围墙,她平复心情後赶紧往回奔去,偏巧不巧的遇上方思咏。
「欸,你是瞎子还是怎么了,没看见我啊!万一把我撞伤,你赔得起吗?」她一把将她推倒在地,说著陈腔滥调的刻薄话。
「对不起,思咏姊。」冯拾翠懊恼不已。
这个张家屋檐下谁都好,唯独方思咏是个难缠的角色,老是找她麻烦。
「闭嘴,谁让你叫我思咏柹了?我是张家的表小姐,你这个丑丫头有点教养好吗,别把我跟你这丑八怪扯在一块儿。」她从鼻孔哼声高傲道。
「是,表小姐。」
「你在这里做什么,有没有看见我表哥?」
想起张错的威胁,那声有硬是被她吞了下去,连忙改口,「没、没有。」但神色显得不安。
方思咏瞪得她浑身发毛,「干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知道?」踅了几步,她扯住她的头发,「这里离表哥的房间很近,你在这儿徘徊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啊!我没有——」凄凉一喊,发麻的头皮让她不得不赶紧说出。
「没有最好,」方思咏松开手,「要是让我知道你对表哥有啥遐想,就有你好受的,丑八怪!」她鬼祟一笑,「不过我也不需要担心,你这么丑,表哥看到你一定会反胃,所以除非他瞎眼,要不他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阿错就是瞎眼,才会答应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狐假虎威。」邵恩新推著张士杰往这儿来。
「我教训她关你啥事?邵恩新,你不过是来棋院学棋的,我们家的事情与你何干。」她俨然是张家的主人那么高傲。
「呵,拜托,这棋院的主人姓张,跟我祖父可是多年的好友,几时换成姓方的了?」邵恩新挑衅的说。
「你给我滚,以後不准再来天丰棋院。」方思咏脸色大变。
她最痛恨人家踩中她的痛处,仿佛在嘲笑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但她不是要饭的可怜虫,她可是千金大小姐!有时她真恨,为什么她不姓张,偏姓个方,老落人话柄。
「叫我走我就走,你当真以为你是这儿的主人吗?真是可笑。」他轻蔑的睨了她一眼,「上回不是跟你提醒过了,嘴巴那么臭,也不仔细刷个牙,难怪说话老是臭兮兮的不讨喜,人家拾翠就好多了,万一你把她撞伤了,你才该赔偿。」
「哼,可笑至极,拾翠的牙齿乱得恐怖,狼狗的牙都比她整齐,当心哪天她朝你一咬,坑坑巴巴的伤口我看连医师都救不了你,凭她那副尊容还妄想跟我比。」她嘴角扬著冷笑。
「那就来比比。」邵恩新走了过来,「拾翠,给个微笑瞧瞧。」
「啥?」冯拾翠不明就里。
「依他吧拾翠,恩新不会害你的。」张士杰忍著促狭的笑,帮腔鼓吹。
「快呀拾翠,跟我念C……」邵恩新催促著。
冯拾翠不懂,傻傻的跟著念,「C……」随即闭上嘴巴,不敢让那纷乱的牙吓著大家。
邵恩欣开心的揉揉她的头发,转身说:「方思咏,换你了,大家来瞧瞧。」
方思咏仰高下巴笑,自信万分的露出她的一口牙。她就不信,矫正过的牙会斗不过冯拾翠的乱牙。
一张嘴,邵恩新就铺天盖地的狂笑起来,「哈哈哈,方思咏,不是我爱说你,你真是太糟糕了。」
「邵恩新,你笑什么?」她顿时愀然变色。
「瞧,人家拾翠牙虽不整齐,但是每一颗牙都刷得乾乾净净的,倒是你,满口菜渣牙垢,恶心至极。哈哈哈……」他的笑声刺耳又清楚,只怕再这么笑下去,整个天丰棋院的人都会知道她牙上有菜渣。
「住口,你再笑,我就撕烂你的嘴——」她发出气极的叫嚷,手高高的扬起,随时要落向邵恩新的脸。
「思咏表姊,大哥最不喜欢你发脾气,你如果对恩新不礼貌,当心大哥生气。」张士杰搬出大哥的威名,好压压她的傲气。
方思咏狠狠的瞪了三人,奋力的跺脚後,气呼呼的离开长廊。
「拾翠,你没事吧?以後看到疯婆子,你就要跟她装疯,要不然她会把你吃得死死的。」邵恩新说。
「要不就搬出大哥来,思咏表姊只忌惮大哥,这样免得你被她欺负。」张士杰跟著说。
「对了,你有没有看见阿错?」邵恩新问。
「没有。」这一次,她镇定多了,眼神不忘故作无辜状。
「奇怪,大哥是去哪了?」张士杰搔搔头,「对了,拾翠,要不要来看我们下棋,很好玩的。」
「好啊!」她一口答应。
天丰棋院一直都是宁静平和的,仿佛下棋的人都有一种宽大的胸襟,沉迷在黑白的圆子儿世界,无暇顾及人际间的争执。
为此,她深深的著迷,企盼著自己有朝一日,也可在这棋盘十九横十九纵的交叉点上,寻求一种成熟缜密的攻略,让每一个棋步都宛若飞鹤般,翩翩优雅,而她的对手,则是独一无二的张错。
约定的糖果,当晚趁著众人不注意,张错塞入她的手中。
「喏,阿龙说小妹妹适合这玩意儿。」
说完,他又恢复属於天丰棋院的姿态,步态稳健的往自己的空间走去,留下冯舍翠心中累满喜悦与感激。
第三章
一日早上,张错敌不过大家的怂恿,只得又跟棋院里的阿楷下了一盘棋,旁人则是密密的将两人围住,专注的看著棋盘上的棋数积累、变化。
冯拾翠提著水桶正准备抹地,又忍不住好奇的看著里头的情况。
轮椅上的张士杰单手支颐,仔仔细细的看个分明,一旁的邵恩新一样是专注沉思的神情。
张错手中的黑子儿落子有方,空灵有致,像富有生命似的在密麻的交叉点上蔓延扩张,倒是对手阿楷,每每陷入叹息沉思,似是顽抗又如困兽之斗。
「不自量力的家伙,整个棋院没人赢得了表哥的。」方思咏一步跨上榻榻米,恁是高傲的说,睥睨的神情仿佛她就是不败的张错。
「肤浅,围棋求的不单是输赢,还注重人格上的修为,你若是不懂,就滚出去,别在这儿吱喳的吵,比麻雀还让人讨厌。」邵恩新不客气的撵她走。
「邵恩新——」她的脸色又变了。
扰了宁静,见大家用不欢迎的眼光驱逐她,方思咏一咬唇,扭身离去。
而碍她眼的冯拾翠,偏凑巧就蹲在外头的长廊上,明明是在擦地板,却又心有旁骛的偷窥著里头对弈的实况。
方才受了气,她正巴不得把一肚子鸟气出在这个丑丫头身上。
她就是看冯拾翠不顺眼,明明就长得既抱歉又爱国,一脸的雀斑麻子似的密,牙齿比乱剑冢还乱,谁都明白她丑,可谁都会跟她说笑几句,还夸她可爱。
拜托——这些人的审美观念实在糟得可以,不是有虎牙就可爱好吗!别以为有邵恩新跟表弟让她撑腰,她就飞上枝头了。
在她眼中,冯拾翠不过是一只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野麻雀罢了。
方思咏傲然走向她,出其不意的往一旁的水桶一踢,顿时间,木板长廊染了一地湿,冯拾翠还来不及反应,始作俑者倒是开口了。
「你这个笨下人,为什么把水桶放在路当中,万一绊倒了人怎么办?」说完还赏给她一个结实的耳光。
清脆的声响,打得冯拾翠整个人都傻了,也引来观棋众人的注意力。她没想到方思咏会打人,原以为她只是攻击几句便罢,不料她竟然……她瞪著眼睛看著眼前这面容扭曲的人。
她是不善於跟人争吵的,但也不代表她就会逆来顺受的挨打,奶奶教导过她,言语的攻击是可以忍耐的,但身体的攻击就要起而捍卫。
「还看,看什么看?我不能教训你吗?你这个粗野的死丫头。」
这话著实引人怒气沸腾,邵恩新阻止了张士杰挪栘轮椅,迳自走来。
「你这臭三八干么打人?拾翠又不是下人,你凭什么这么对她?」
「要你管,我打谁还要跟你报告吗?我就是要打这个丑八怪、野麻雀。」
门外吵得漫天瘴气,房里的阿楷蹙起了眉,烦躁的嫌了声吵,倒是张错神色沉定如常,浑然不受争执影响,双指俐落夹起黑子,落在棋盘上。
「咳,我输了。」阿楷慨然说。
张错扬眸一瞥,「你的棋路受限於既定的棋谱解说,没有发挥你的周详思绪,所以才会输得兵败如山倒。」他平静的解说著对手的棋路。
「谢谢阿错哥指教。」阿楷虚心领教。
颔首起身,张错在大家的目光下走向长廊,方思咏得意的看向走来的他,心想表哥一向纵容她,这下看邵恩新怎么个惨法。
未料,他没理睬她,倒是盯上了拎著抹布一脸狼狈的雀斑姑娘——冯拾翠。
「拾翠,谁让你来擦地的?」他拧眉问。
她没回应。
「你不是我们家的帮佣,毋需屈膝抹地,我们张家不至於亏待个孩子吧?」他定定的凝望著她,可以看出他非常不高兴。
冯拾翠捂著发烫的脸颊,「阿错哥哥你别误会,打扫的婶婆早上摔伤了,奶奶要她回去休息,可婶婆挂念工作没有完成,是我自己答应帮她的,奶奶也说我帮婶婆一回没关系。」
原谅她,她是有私心的,她明白他大多数时间会在这儿跟大家下棋切磋,而她不懂围棋,但就是想这么看著他们对弈的情况,所以才自告奋勇的来。
「嗤,」方思咏发出刻薄的声音,「阿错哥哥是你叫的吗?你得称他一声阿错少爷,别忘了你奶奶不过是张家的管家、仆人。」
忽尔,张错扬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扫向她的脸,发出更胜先前的响亮声。
冯拾翠见状骇得倒抽一口气。
方思咏傻看著张错,下一秒便大哭起来,「呜哇哇,表哥你干么打人?我又没有错……」
哭声媲美乌鸦群体过境,邵恩新忍不住说:「拜托,鸡猫子鬼叫都比你的哭声好听。」他幸灾乐祸的呛她一句。
「思咏,冯奶奶虽然是管家,但她不是奴仆,即便是爷爷生前都特别敬她,我父母做什么事情也得请教冯奶奶,你别忘了爷爷的训斥,妄想欺负他人。」
方思咏自觉面子挂不住,腰一扭,哭哭啼啼的离去,留下张错跟冯拾翠对看著,还有旁人快意恩仇後的爽快。
张错敛下怒气,恢复棋士的翩然,「拾翠,我有个东西要给奶奶,你帮我送去。」说完他便离去。
「嗄?我走廊还没擦完欸。」她一脸为难。
「去去去,有恩新跟阿楷在,抹地谁不会,爷爷以前老叫我们抹地的。」张士杰说著,吆喝大家都来,抹地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一种玩乐。
「拾翠?」远去的人影又唤。
「喔,就来。」感激的把抹布交给邵恩新,冯拾翠赶紧跑步跟上。
无辜的邵恩新接过抹布,狠睨了张士杰一眼,大声嚷著,「欸,我说过我这辈子只帮我媳妇儿抹地的。拾翠,我帮你这回,以後你可是非我不能嫁了。」他对著奔跑的身影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