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婆婆心脏不好,不能受重大刺激,所以,她把赌注全压下去,赌晁宁为母亲的健康,不会说出真相,进而无条件接受她和腹中孩子。
这段时间,是晁宁最轻松也最辛苦的一段,轻松的是少了袖乔的纠缠,他可以全心全意照顾程黎和小琛,辛苦的是,小琛并没有在他的坚持努力和自信笃定中,病情好转。
他的身体日渐虚弱,面对林阿姨的健康零食再提不起兴趣,甚至连最爱的画画都不想,所有状况让大人们忧心忡忡。
进出医院很多次了,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当唐医师评估该动手术,锯掉小琛的双腿时,程黎崩溃了。
她奔到阳台上,对着星月号哭,她紧咬手背,深深齿印解除不来心中疼痛。
不要啊、不要啊,将来小琛需要两条腿带他到世界各地,看遍无数风景:他要当画家,他要走上各个舞台,领取大大小小的绘画奖项。
小琛需要两条腿领着他走过人生大道,如果能够,老天爷,可不可以由她来代替?她不需要腿、不需要幸运、不需要未来也不介意失去希望,她愿意用所有的自己换取儿子的平安顺利。
泪流满面,闪闪晶莹跌落红砖地,流不尽心酸悲苦,不要,她不要这种结局。
门开启,晁宁进房,他无语,静静地伫立。
突如其来的愤怒掀起,理性的程黎变得不理性。
「你走、你走,都是你害的,要是你不出现,要是你不要带来幸运,老天爷就不会对小琛苛刻。」
凌乱字迹带出她的心揪,是的,她这种人不配得到幸福,老天给她一点点幸福,就迫不及待收走她最爱的东西,一向如此、一向都是如此啊!
老爷爷收养她,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他带给她爱情,却换来七年心碎孤寂;晁宁再度出现,许下光灿未来,却要拿小琛的生命作交换。
不换不换,这次说什么她都不换!
「程黎,别这样,小琛在隔壁,他很担心妳。」
当程黎听见唐医师对小琛做心理辅导,要他勇敢接受手术时,不过几句,她便掩面奔出房间。
「你走好不好?你不要管我们,让我们再回去过苦日子,社会对穷人不公平,上苍自然会对我们多一分疼惜。」
多荒谬无稽的论调啊,但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什么事、什么话她都相信,只要小琛好起来,只要小琛好起来……
「清醒、冷静,妳这样子帮不了小琛。」
晁宁把她压进胸前,她的狂乱制造了他的心痛。
谁说她不准过好日子?谁说幸运女神不会眷顾她?不对、错误,从今天起,万能的神仙由他兼任,他要她快乐她便快乐,他要她幸福她便得幸福!
程黎狠狠打他、推他。
她不要他了,她不追求爱情了,她梦醒、她实际,她愿意带着小琛安安稳稳过下去,她不当白雪公主,愿做农家女,请还给她儿子吧,她愿意务实度日,甘心贫乏终老。
若这是对她抢夺别人丈夫的惩罚,那么她乐意忏悔,乐意用谋杀爱情换得亲情。
晁宁由着她捶打、由若她在自己身上发泄,看着她的泪,心酸一点一点。
「程黎,听我说,小琛已经够心慌,妳若不能笃定告诉他,他会好好活下来,他怎有勇气应付眼前?妳不要害怕、不要恐慌,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会陪妳面对这一切。」
他的话拉回她的理智,程黎停止挣扎,安静地偎在他怀里,请问可不可以,她选择不面对?
晁宁环住她的腰自问,那么纤细的女人,如何走过多年的风雨?生产时的孤寂有没有让她独自饮泣?孩子发烧时的无依、生活窘迫的……不会了,他再不让这个小小肩膀承担分毫重量。
收敛泪水,发泄过后,面对仍然是重要工程。
离开他怀间,她写字,泪晕开字迹。
「昨天……小琛想画画,试过好几次,都没办法拿起画笔,他哭了,眼泪在调色盘汇聚,我捧在手里准备喂他的干面变成湿面,我不想哭、想勇敢,但是我做不到,就像小琛没办法拿起画笔一般。」
「我懂,以后小琛想拿画笔叫我一声,我来陪他画画;妳想哭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半夜十二点,都来找我,我不介意吃汤面,」
「小琛问,如果他死掉了,会不会变成小天使?他说他不怕死掉,但是害怕看不到爸爸和妈咪,他说一个人在黑黑的地方很恐怖。那是我的错,以前我值夜班时,曾经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以为他睡着了没关系,哪里知道他半夜起来找不到我,抱着被子,缩在门后哭到天明。」
「以后不会了,我买个大大的床,他睡在中间,我们睡在他旁边,我说故事给他听、哄他入睡,妳拍拍他的背,我们要教会他幸福感觉。」就算宠,会把孩子宠坏,他还是要把小琛宠上天。
「我不想开刀、不想动手术,我要和小琛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不再去管病情如何,我们要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分钟,我要和上苍打睹,赌我赢祂输。」她无法忍受小琛失去双脚的痛苦。
「别说傻话,癌细胞扩散了,不治疗?小琛活不下去,眼前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护士,见过太多开刀后的病人,你无法想象那种痛苦和憔悴,不要了,我再不要小琛受苦。」
她开始怨恨起自己,别带小琛到医院做检查就好了,说不定他现在背着书包快快乐乐上学校,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要是不在乎他老跌倒,说不定什么事情都没有,全是她的多事,带给小琛无数痛苦。
「就这一次,我保证,如果开完刀癌细胞还是转移,我们立刻带小琛去隐居。我不和老天爷睹,因为我只要赢。」
门敲开,唐医师推着轮椅带小琛进来。
程黎和晁宁迎上前去,程黎抱起儿子、晁宁环住妻儿,这是他的家人,本该由他为他们撑起天。
「妈咪,我要开刀。」小琛虚弱说。
「小琛不害怕吗?」晁宁抚着儿子的头,那上面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了。
「医生叔叔说,坏细胞很凶,它爱吃我的身体,把脚切断,它留在断掉的脚里面,不能再跑出来害我,我就可以跟你们永远在一起。」刚睡饱吃饱,小琛的精神算是好的,但几句话仍说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要永远在一起是吗?
好!不等了,小琛一开完刀,他马上向袖乔和家人摊牌,这次不管父母亲支不支持,他都要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小琛很棒,等开完刀,爸爸找专家替你做一双很棒的脚,到时你还是可以到处走动玩耍。」
「好。」他点头乖巧。
「动手术时,爸爸和妈咪进去陪你,我保证,你醒来第一眼,就会马上看到我们。」
「好。」
他的回答更小声,小琛又想睡了,靠在妈咪肩上,妈咪香香的身体,相爸爸压在他脑袋瓜的大手让他好舒服。
不怕,小琛不怕,小琛会健康长大,小琛没有脚,但是有爱他的爸爸妈妈……进入梦乡,小琛的嘴微微上扬。
第八章
医院外面,意兴阑珊的秋季。
寒流提早报到,刮起阵阵寒意,树梢的雀鸟缩头缩脑,飘落的黄叶低诉哀歌,夏已过,秋将尽。
打开外套扣子,晁宁把程黎包在怀间,淡淡的红晕染上她的脸,凯旋门下的画家和旅者回来,那个滔滔不绝说着拿破仑英勇事迹的男人,正用大大的胸怀包容她的心哀。
一样的安全、一样的羞赧、一样的心跳声、一样的不愿意离开,程黎的眼睛找不到无名英雄火,他们的头上没有斜飘细雨,但心思回到从前,淡淡的甜漾起,浅浅的幸福飘散,彷佛他们之间从未间断。
认真算算,他们没有真正熟悉过。这么一份半生不熟的感觉,居然牵系起七年爱情,说奇迹,不过分。
「没问题的,别把事情直往坏处想,赢了这关,小琛战胜病魔,无限未来将在我们眼前展开。」
他信心满满,觉得未来的成功率占百分之百。
她不晓得他哪里来的笃定,然他的笃定让她好心安。
点头,他粗粗的掌心抹干她的泪水。
「在婚礼上,我只看妳一眼,我不认得妳,但妳带泪的眼睛始终在我梦里出现。」
他的话酸了她的心,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缘起,又是怎么样的缘系,让他们辛辛苦苦老走不到结局?
她从没忘记袖乔,没指望过他「处理」婚姻,她知道该远离这场缺乏结局的戏剧,只是小琛眼里对父爱的渴望,让她下不了决心。
退一步,她想保持安全距离,但是他不允许,晁宁借用自己的强势力气,硬把她扣在怀里。
「丢掉的时光我全想起来了,头痛现象很久没出现,医生恭喜我完全恢复。
前几年,我老觉得自己错失什么,努力寻找却徒劳无功。虽然我表面风光,事事得心应手,但其实我是没有把握的,心头总有说不上来的空虚能力,总有说不上来的厌倦心烦,每次烦心时,我想到妳,拿起纸笔,描绘妳的五官,画着画着,暂且平静、一直到再见妳,空虚不见了,无力感消失了,我的心再度踏实。」
没有浪漫、没有甜言蜜语,但他的字字真诚,满足了她的心。
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呵,她的存在居然使一个男人心底踏实,原来心安不单单是她的事,只要两人相属,心安便是共同礼物。
「我翻遍家中抽屉柜子,找不到我们在机场买的婚戒,但我看到妳把戒指串在项链上,时时挂着,在妳心里,妳一直承认这个婚姻的,是不是?」他从她衣服中拉出坠子,拇指食指缓缓摩蹭,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品。
「我从没忘记身为妻子的责任。」她在他手心写字。
「听话的女人有权得到奖品,妳将拥有一个专心爱妳的男人,他会把妳放心脏正中间,除非他的心脏不再运转,否则每个跳动,他都会对妳产生新的爱恋。」
晁宁再度紧拥她,是的,他想起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年代久远,但效力一样彰显。
无奈摇头,说的容易,她怎能把别人的丈夫当成礼物,这个礼太贵重,她承受不起。
「我说过我喜欢有始有终,妳是我爱情的开始,直到生命终结才能放手的女性,我爱妳,不变不移。」
不变不移又如何?独立生活多年,幻想已不是她生活的重要点,她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僭越是种过分行为。
各有各的想法,静静地,他们在秋风中相依恃,假设他们的幸福注定短暂,那么就好好把握这得来不易的短暂。
靠他更紧,若贪心能够被允许,她愿意多贪一些他的心,只是童年经验教会她,坏心肠总会得到恶报应,不想了,再想下去,她连难得的「短暂」都将失去。
一辆加长型劳斯莱思停在医院门口,车子里走出一名贵妇,她高傲地抬着下巴,准备进医院。
一个不经意眼神扫过,她看见丈夫的背影出现在医院前面。
他在等她?他终于愿意陪她做产检?意思是……他想清楚了,他愿意接纳孩子,一如当年他接纳一个他不爱的妻子?
等等,他拥着别的女人,将她收纳在大衣里面,他从未对自己做过那样的亲密举动啊!她是谁?谁可以占据他胸前?
当程黎推开晁宁时,袖乔终于看清她的脸。
是程黎!他们又聚在一起?是不是晁宁想起所有的事情?输了,她居然输给上帝?
用力摀住唇,她想不顾一切狂叫。
不、不,冷静一点,她不能喊输,她要再倾力一搏,是的,她不能输的!
缩到梁柱后面,她深吸气吐气,牙关咬紧,绝不放弃,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努力争来的,她绝不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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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没有了,未来是灰黑色,蒙胧的心抓不到真确感觉,她不知道冷也感觉不到痛,站在大马路上,医生的话在脑中重复。
「很抱歉,癌细胞转移,」
很抱歉?抱歉有什么用?她以为接在痛苦手术之后的,是希望、是未来,哪里晓得居然是绝望在等候?
雨越下越大,湿透的她,神经麻木,愣愣看着远方红绿灯,失去知觉。
没有哭、没有哀号,火灾夜晚重回眼前,两具焦黑的尸体,蜷着不自然的姿势,很痛吧!被火烧的感觉肯定痛彻心扉,要是不要说那句话就好了,要是不要诅咒父母亲,也许造物者不至于让她的生命满布荆棘。
就说了,孝顺是人类最重要的天性,环境再恶劣,她都不该对父母亲过分,活该,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这么累的生命还要继续吗?
不要了吧,有什么意义?她欠下两条命,就还他们两条呀,小琛死了、她死了,一报还一报,再世为人时,谁也不欠谁。
凄楚一笑,她面向天空。
「爸,妈,等小琛去世,我把命还给你们够不够?如果够了,请把我的声音还我,让我在结束前能亲口对小琛说,我爱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有了发声欲望。
吞吞口水,她对空气喊过几次小琛,有了气爆音,却没有实质频率。
她不死心,一试再试,刻意忽略喉间的灼热干涩,程黎认定自己有了还债诚意,心宽的老天爷该将声音归还。
终于「心肝宝贝」四字出口,总算呵总算,在哀恸中出现难得曙光,
抹抹眼泪,她不哭,脸庞湿湿的不是恐惧,是天水,是老天为她这条可悲生命奏下的哀歌。
不怕,快结束了,日子所剩不多,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小琛快乐。
没了心,沉重感不再,她踩着吸水布鞋往前,「小琛,妈咪爱你」、「小琛,你是妈咪的心肝宝贝」,一句句,她认真练习。
走进医院,换下身上的狼狈,不愿小琛为她担心,她要全心全意带给小琛惊喜。
打开门,更大的「惊喜」等着她,这个惊喜否决了她之前的决定。
那是晁宁的父母亲,一对慈祥的老夫妇,他们抱着小琛共叙天伦,那是多么亲密的画面。
老爷爷拿着画本耐心地对小琛念故事,奶奶将刨成泥的苹果一口口喂进小琛嘴里。
是晁宁向他的父母亲坦白?是袖乔听过她的故事,愿意为可怜的小琛让出丈夫?事情在转弯处看见生机?
程黎不想,她眼底只有小琛的笑容,只有他眼中焕发出的光采。